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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回 伪君身死乾坤正位 大道匡复日月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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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龙十六年四月廿五日,北境王驻肃大军挥戈向东,以“清君侧”为由讨伐陈郇。与其休戚与共的国师黄雀不得不带伤上阵,一时间群雀蔽天,神惊鬼骇。
而陈家军早已严阵以待,在易守难攻的凉城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叛军一到便如入壶中。为了阻止李胤霄魂魄归位的北境王不得不放手一搏,但乱军之中取主将首级谈何容易,更何况是被数万大军保护得密不透风的人君?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可占,北境王从一开始就输了彻底。远在京师的李嬴川从收到儿子断指的一刻起,就将其视为了弃子。李胤霄想要他不战而降,但他心知即使投降也难逃一死,不如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万箭齐发、刀光剑影,厮杀之声持续了整整一天,扑鼻的血腥气从卫门关一直飘到泾口,沿途赤地百里,横尸遍野。三面环山之处灵力泼天,上万人结成的法阵死死困住黄雀和他的徒子徒孙,哀鸣不绝,血流漂杵。
粘稠的血缓缓漫入帐中。
齐煦掩了掩帐门,转头见李胤霄仍在垂眸自弈,也不打搅。但军报接连不断地传进来,人君这一盘棋下得实在是七零八落,心不在焉。半晌,李胤霄终于丢开了棋子,目光落在了棋盘之外。
外面的厮杀声不绝于耳,中军帐内却针落可闻。日光透过帐子的缝隙照亮一线空气中悬浮的细尘,连浮尘都仿佛凝固着不敢飘动。
“报——敌方副将单骑闯入,欲营救质子,现已被我军捉拿!”
“知道了。”
李胤霄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眸光瞥向一旁的齐煦。这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眉宇间难得流露出几许心事。
“李泓峥的手指,是你保住的吧。”李胤霄端起手边的茶盏,浅饮了一口。
齐煦回神,“是君上要保,臣才能保。”
陈年的茶水泛着黄色,入口微涩。李胤霄拿盖子篦了两下浮沫,缓缓道:“朕那日回去后仔细想了想,李泓峥毕竟生在天家,是朕的侄子,若留着他却断他一指,甚为不妥。也只有你,顾虑这样周全了。”
齐煦听罢反道:“如此,君上是决意留下他了?”
帐外的金戈之声遥遥传来,两军针锋相对不容忽视。李胤霄默默听了一会儿,才回神道:“你觉得呢,他可否堪当大任?”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君上不仅要留李泓峥,还有扶植传位之意。人君身系的是整个国运,轻易不能妄断,这样的话题无疑是烫手山芋。齐煦低眉沉吟许久,半晌才开口道:“以臣愚见,小世子勤奋聪敏,冷静沉着,在此次大是大非的抉择之中虽有举棋不定的表现,却出于常情无可厚非。他心系民生社稷,胸藏大志,凡事懂进退,有主见,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但臣有一言——”说到此处,齐煦突然一掀衣摆,深深叩首,“臣恳请君上将其赐死,以绝后患。”
当初保下李泓峥的手指,是出于对君上的了解。但齐煦再怎么欣赏他,也存着戒备之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着一个相隔血海的仇人,怎么看都是巨大的隐患,齐煦如今只想保证李胤霄的绝对安全,李泓峥再怎么好,也是个应该除掉的威胁。
“你起来说话吧。”李胤霄喟叹一声,“朕只是随口问问。”
齐煦却无比认真,仍坚持叩首不起,铿锵有力地继续道:“臣明白君上对他舔犊情深,但他毕竟是北境王的儿子,日后隔着杀父之仇,无异于厝火积薪!此举万万不可!”
李胤霄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下台阶,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道:“起来说话。”
齐煦这才起身,抬头竟然红了眼眶。
李胤霄见他这般着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怜惜道:“朕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急什么?朕何曾不知李泓峥是个遗患?”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帐外,“外面打得这样激烈,至少有一半要来救他,朕又不是聋子。”
见齐煦平静下来,李胤霄负着手在帐中踱了几步,思索着缓缓道:“放在从前,朕兴许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近些时日……朕的想法变了。峥儿是朕一手教出来的,他和李嬴川不同,再者,若朕日后没有皇嗣,总要有人继承大统。”
“您不能没有子嗣。”齐煦垂着头低声说,“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是您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胤霄的身体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他,明明对方没有什么表情,他却从中感到了一丝委屈。李胤霄默默注视了齐煦一会儿,叹道:“怎么你也劝起这个来?”
齐煦沉默。
李胤霄原想要等此间事毕,待回京后便选一个恰当的时机,将二人的心事点明。他这一辈子,从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但他爱的人显然不这样想。他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不敢僭越半分。在齐煦的规划里,自己的人生就应该和历代人君一样,注定守着自己不爱的人困在深宫之中。
怎么就连知他如斯的未溪,也觉得自己应该做一辈子孤家寡人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细密地疼起来,不知是为了齐煦,还是为了自己。
君臣之间,寸步千里。
李胤霄是人君,也是凡人。被所爱之人推开的失落浮上心头,说完便坐了回去,支着额角略微冷落道:“罢了,今后再……”话音未落,头顶的帐篷被什么东西骤然刺破,一道漆黑的流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他斜飞过来,速度之快已非目力所能及,只听得“叮”的一声,流矢擦过李胤霄的袖摆,一头扎进了他身侧的木制棋盘,整个箭头都深埋其中,以此为中心破开蛛网似的裂痕。
变故突生的瞬间,两人都未来得及反应,待回过神来,才看清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流矢,正摇着箭尾插在棋盘上。
李胤霄毫发未伤,而齐煦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箭尖再偏几寸,射中的就不是棋盘,而是李胤霄的心脏。
“君上,您还是移驾到更安全的地方吧……”方才的场景使他后怕不已,齐煦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出言劝道。
李胤霄瞥了眼钉入棋盘的流矢,一用力便将它拔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不必。贼寇一击不中,再射多少支箭也伤不了朕。”
直到此时,齐煦才猛然忆起一路上他们经历了多少坎坷磨难,生生死死。片刻之前他还在劝说君上不能推卸责任,顷刻间就又与死神擦肩而过。什么广纳后宫?什么绵延子嗣?齐煦心有余悸地想,只要眼前人安然无恙,他便再无所求了。
营帐之外杀声震天。埋伏在山头上的陈家军占据高地,陈郇就在一处哨楼上观察阵型,手持令旗指挥着将士冲锋陷阵。李胤霄所在之处位于陈郇附近的山坡后方,只需再向前不远,便能站在山头上看到盆地中的惨状。
黄雀原欲与李嬴川里应外合,却被一支伏兵引到此处,料事如神的陈郇早布好了一张天网等着他,待发现中计之时,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插翅难飞,只有束手就戮的下场。
灵力鼎盛的法阵之中,黄雀的徒子徒孙被绞成漫天血雨,哀鸣之声不绝于耳。国师一面抵抗着杀伐之气,一面寻找阵眼想要突破,但仓皇四顾见那山头之上乌压压不知藏了多少人,一时间眼花缭乱,草木皆兵,究竟如何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黄雀悲哀地想,他这一场豪赌,终究是押错了注。
应天楼的丹霄上,被奉为圭臬的天书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悲鸣,早已暗淡无光的卷轴终于裂开几道长缝,一寸寸灰飞烟灭。
而面对天书枯坐的李嬴川,面容比死灰更难看。黄雀死了,他的大军又能在陈郇的围攻之下撑多久?
“李胤霄——”他咬牙切齿、又带着绝望与不甘地,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让他嫉恨入骨的名字,一掌劈碎面前的丹霄,手掌血流如注。
一转身,几道黑衣人影不知何时已拦住去路,为首的手持长剑,对着他一字一顿道:“北境王,束手就擒吧!”——正是去而复返的玄天卫。
见龙十六年四月廿六日,黄雀卒,天书毁,叛军大败,北境王李嬴川被生擒于白玉京。
李胤霄跨过遍地尸骸,一步一个血印地迈入风烟未散的战场,所过之处无不肃然。得胜的旌旗在风中高高飘扬着,三军将士渐次移开一条道路,恭迎九州人君神魂归位。
齐煦侧立在路的尽头,冲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按捺着喜悦和激动,又隐隐流露出一丝酸涩。
此后,他便又是九州人君,而自己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臣子。
无论何时,万死以赴。
李胤霄的人君之身早已被安置妥当,此时正静静躺在一处干净平整的青石台上。人群簇拥着他,一道道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无不期待着在此地一睹九州人君的真容。
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李胤霄思绪万千,感慨有之,惆怅有之,澎湃有之。适应了半年普通人的身份,如今突然回到原先的生活之中,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不舍,临到关头,只觉得一切情绪都消散了,正如面前这条窄窄的路,注定通向那个身份、那个位置,他别无选择,也只会这样选择。
他是李胤霄,不是别人。
李胤霄隔着人群,淡淡地注视了齐煦一会儿,终于魂魄离体,依附在自己的原身之上。黄雀已死,禁制破除,肉身接纳着熟悉的魂魄,很快融为了无比契合的一体。李胤霄再次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淡蓝的、明媚的天空。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感到这具许久不用的身体一点点恢复生机,充沛的灵力如同二月的春河破开了第一块寒冰,滞涩却不容拒绝地流动着。他在万人瞩目中终于站起身,入眼便是齐煦侍立在身侧,仍微笑地望着他。
千山万水,始终如初。
“臣——恭迎君上。”齐煦退开一步,字正腔圆,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随着他的话音,三军将士无不俯首,山呼万岁。
回来了,李胤霄想。
“诸位将士辛苦了,平身吧。”君王一语,威震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