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马怀铅

56、第五十五回 赴千里明示请缨意 阻办事暗中测圣心

　　白玉京又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为王府送草料的汉子今儿个来得晚了，守门人不愿淋雨，吆三喝四地让他自己进了马厩，这汉子随手喂了王府的马，一转头，见一个锦衣少年正狼狈地跪在雨里。
　　“喂，你怎么下雨天还跪啊！”喂马的汉子呦道。
　　少年咬着唇，衣裳湿漉漉地贴着前胸后背，膝盖以下直接浸泡在雨水坑里，身子却跪得端正笔直，好似一棵挺拔的小松树，而这人真如木头一般，对那陌生人的问话充耳不闻。
　　汉子见他不理，也不生气，反而淋着雨来到他身边，瞧着他笑道：“看你样貌打扮也是个富贵的，不像是犯了错的杂役……难道你是王爷家的小世子？”
　　少年终于抬头觑了他一眼，冷哼道：“关你何事？”
　　他的双膝正跪在两块青石板的夹缝处，石板不大平整，没过多久便痛得钻心掏肺，双腿下垫的仿佛并非石板，更像是锋利的锉刀，每一秒都凌迟着他的□□，而他却不得不强忍着。回廊下摆着一尊精致的香炉，其中唯剩的一根香袅袅冒着白烟。
　　“看来是了。”汉子啧了两声，“你父王也太狠心，在这雨水中跪久了，膝盖会落下毛病的。”他说着，将身上的蓑笠解下，为这少年穿戴上，“别傻跪着淋雨了，快回去吧。”
　　李泓峥知道粗鄙之人中亦有不少古道热肠的义士，此时受了他的恩惠，心中过意不去，便感激道：“多谢。还剩最后一炷香……马上便会结束了。”
　　“真是个倔脾气。”汉子摇摇头，“那我就在这儿和你聊会儿天，权当帮你打发时间，怎么样？”
　　“你把蓑笠给了我，自己却陪在此处淋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汉子仰头一笑，伸手做一个接雨的姿势，“雨是好雨，淋一淋又何妨？”
　　“你叫什么名字？”李泓峥问。
　　“我们这些做苦力的都是穷人，名字不好听，就叫我阿军吧。”
　　“阿军……听口音倒不像京城的本地人。”
　　“五湖四海随处去，口音就变味儿了！也就近半年来了京城，找口饭吃，毕竟别处的生意越来越不大好做了。”
　　“为何不好做？”
　　“小世子，你深居简出，不知道外面过得多辛苦！”阿军捶胸顿足了一番，“前些年朝廷还说什么让百姓休养生息，税也减下去了，总算过了几天好日子。可这才几年？现在是朝令夕改，苛政峻法，原先减去的赋税又增了上来，上面还在招兵买马，说是什么镇压叛乱——如今多少壮丁被抓去充军，无业游民整天东躲西藏的，哪还有我们的活路？”
　　李泓峥低头不语。阿军讲的他略有耳闻，父王与皇叔是完全不同的治国理念，自从父王控制了朝局，便开始大筹银款招兵买马，重武轻文。
　　“穷人只能认命啊！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阿军长叹了一声，“嗐——不提我这些糟心事了。小世子，你又是为何跪在这里？”
　　“顶撞父王。”
　　阿军一愣，追问道：“因为什么？”
　　“政见不和，难以苟同。”李泓峥一脸肃然，颇有种桀骜不驯的倔犟样子。
　　阿军仰着脸想了想措辞，道：“父为子纲……顶撞生父确实不好。不过……”望望紧闭的门扉，阿军蹲下身子凑近他，压低声音挑眉道：“虽说父为子纲乃是人伦道德，但凭良心说话，哪有老子一定就对的道理？明知老子做错了还要跟着犯错，那是傻瓜才干的事！”他说着，眸中飞快闪过一道精光，“小世子，我看你年纪轻轻气度非凡，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何必潜龙在渊，在此地受人掣肘？”
　　李泓峥听到一半，已经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注视着阿军，看不出情绪。
　　“我看你眼熟。”他突然说，“你究竟是何人？”
　　李泓峥语出惊人，化名阿军的破军眼皮一跳，硬生生控制住了表情，只笑道：“世子身份高贵，怎会觉得我这个苦命人眼熟？一定是记错了。”丁逍遥暗忖许是当年在宫中无意间被这质子看到过样貌，但少说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顶多是一面之缘，这李泓峥怎的记性这样好？他惊疑不定地想着，右手一动，悄然摸向腰间。他的粗布腰带中藏着一枚见血封喉的短刀，随时可以挟持眼前的人做到脱身而去。
　　少年人不为所动，冷然道：“把刀放下，不然我喊人了。”
　　丁逍遥将欲摸刀的手顿了顿，连连被戳破心思的他终于不再掩饰，挑了挑眉，当真收回右手，对面前这位小世子提起了兴趣，“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细如发，沉着冷静，难怪君上常常赞扬你。”
　　“你是皇叔的人？”
　　“怎么，看来你想同我谈交易？”
　　李泓峥抿了抿唇，半晌才说：“你方才也说了，助纣为虐，绝非善事，我不能再看着父王错下去。皇叔还活着，你……能否带我见他？”

　　陈郇的军营中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失联半年之久的破军突然再次现身，身后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中军帐内，陈郇恰和下属们运筹帷幄，布置战局，李胤霄手中端着茶盏，坐在一侧默默旁听，所以守卫来报时，满座都惊疑不已。
　　“让他们进来吧。”李胤霄亦感到惊讶，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直起了身子。
　　一道高挑劲瘦的身影挑开营帐，破军一人先入，目光堪堪停在了面前的七八个人身上，神色突然茫然起来。他只知君上被夺舍，附身他人，却不知如今是何样貌，如若此时在众人面前弄错，君威何在？
　　“破军。”李胤霄一眼看出了他的迷茫，开口提醒道。
　　丁逍遥这才留意到偏侧座上之人。
　　没认出君上这件事，着实有些冤。军营都是些统一的服饰，几乎看不出差别，李胤霄到此地后换洗衣物，如今穿的是普通兵役的装束，一身褐色布衣未置甲胄，加上十七八岁的年轻脸庞，又未居主位，着实很难留意。
　　但君臣目光相接之时，他便又感受到李胤霄的与众不同。
　　君上无论身在何处，都有种舒适从容的气质，极少表现出如临大敌的戒备姿态。相比起周围人，他的坐姿更随意，虽然放松，体态却是雍容不迫的。那种波澜不惊与气定神闲，凡夫俗子绝难模仿出来。
　　他单膝跪地，向着李胤霄垂首道：“属下来迟了。”
　　李胤霄此时已然起身，他单手遥遥虚扶了一下示意平身，“这半年，很辛苦吧。”
　　周围都是些久经沙场的战士，他们中有些为人君卖命了大半辈子，连李胤霄的脸都没见过，此时见人君对于出生入死的下属起身相迎，言辞恳切，是个气度宽宏的君主，不禁都跟着心头一热。
　　丁逍遥亦然，他谢恩后便起身简明扼要叙述了自己半年内的经历。原来，重伤后的破军灵力尽失，休养两月才得以行动。他以为君上已经命陨，便瞒天过海在京中寻找时机，想要戳穿伪君。但后来得知君上还活着，便又燃起了希望，四处打探人君可能藏身的地方。直到齐煦突然离京，他才猜出始末，并与擎羊等人联络上。
　　一番话后，丁逍遥提起李泓峥，才对着帐口唤道：“进来吧。”
　　原来那一同随行的便是叛臣李嬴川的长子，将士们纷纷翘首，想要瞧瞧这李泓峥究竟是何人物。只见从那帐外又进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姿笔直，眸子十分清亮，一身衔花青衣却灰扑扑的，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
　　“这就是北境王的儿子？”人们纷纷审视着他窃窃私语，有些急性子甚至忍不住以手按剑，蠢蠢欲动。
　　李胤霄垂眸望着跪在面前的岿然不动的李泓峥，挥散帐中众人，只留下破军守着，这才发话道：“你是来求生，还是来求死？”
　　李泓峥以首触地，对着他重重拜了下去：“罪臣是来求死的。”
　　李胤霄如今的样貌比他大不了几岁，不像皇叔，倒像个大哥哥。在李泓峥心中，皇叔向来是高远不可侵犯的，从未如现在一般仿佛触手可及。视觉上的压力被削弱，李泓峥心中的紧张稍稍平复了些许。
　　李胤霄此时已坐回首座，他把玩着手中的陶盏，不甚经心地听完回答，“既是求死，拖出去——”
　　“君上！”李泓峥哪料想皇叔不闻不问就要杀他，急得眼圈一红，祈求道，“罪臣还有话……”
　　“你要说的朕都知道了。”李胤霄放下茶盏，垂着眼皮睨了他一眼，“你想保你父王一命，朕告诉你，绝无可能。”
　　李泓峥呼吸一滞，顿时脸色惨白。
　　一个人的年龄感不全是相貌带来的，即使顶着十八岁的脸，李胤霄身上的杀伐决断也让人无法忽视。他的身上沉淀着一种只有时间才能带来的气质，一种久居上位才能拥有的从容不迫和游刃有余，在这一点上，没有足够的经历是绝难模仿的。李泓峥不得不承认，即使如今二人年龄相仿，皇叔与他也是截然不同的。
　　他仿佛被这窒息感压弯了腰，努力从喉间吐出连贯的话来：“罪臣自愿来此为质，助皇叔一臂之力。”
　　李胤霄无动于衷，垂着眸子抿了口茶，半晌才问：“李泓峥，你是北境王的亲生儿子，为何反而来朕帐中叛父投敌，行如此不孝之事？”
　　不孝。实在是个极恶的罪名。
　　李泓峥重重磕下头，答道：“若罪臣能以不孝之名，换世间一个称职的明君，换一个不必流血、不必战乱的太平盛世，这不孝，罪臣认了。”说罢，久久伏拜在地。
　　李胤霄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眸中划过一丝诧异。“好！”他将茶盏搁在案上，起身踱至李泓峥面前，“你既来了，便是存了死志。如此，朕断你一根手指送给北境王请他受降，你可有不服？”
　　李泓峥毕竟是个未受过半分苦楚的少年人，听了这话焉能不害怕，身体猛然打了个哆嗦，犹豫了一下，颤巍巍答道：“好。”
　　“破军，去办吧。”李胤霄说完，拂袖转身，再不听李泓峥一言。

　　齐煦来到中军帐时，恰巧碰到丁逍遥带着李泓峥出来。他方才听闻消息便立刻赶了过来，原是故人重逢满肚子的话说，转头却望见李泓峥惨白着一张脸，垂着头默默跟在丁逍遥身后，一副将要刑场就戮的绝望表情。齐煦疑惑地拦住二人，“逍遥兄且慢，这是要做什么？”
　　丁逍遥见是他，顿住步子三言两语讲明了始末，末了叹道：“君上变脸跟翻书似的，今天要小指，明天指不定要什么呢！”
　　齐煦认真听完，皱着眉追问道：“只要小指？李泓峥当时说什么了？”
　　丁逍遥一字不差地复述后，齐煦沉吟了片刻，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耳语道：“此事不妥！”
　　“君上亲口吩咐，有何不妥？”
　　“李泓峥此来是一步险棋，若非粉身碎骨，便能绝处逢生。君上若铁了心不留活口，便不会只要一根小指。”齐煦摇摇头，“你方才说君上听到答复后已经动容，却又突然翻脸，那便是试探多些了。退一步说，就算不是试探，只要李泓峥活着，他的身份断掉一指，也是天家大忌。”
　　丁逍遥此时也恍然大悟。李泓峥是君上一手教出来的，君上深谋宏识，指点他的都是为君之道，若不是北境王谋反，这下一任人君极有可能就是李泓峥。原先，这质子是决计活不成了，可他千里奔赴，又说出一番为国为民的话来，连李胤霄听了都为之诧异。毕竟是亲手带大的人，万一日后后悔……
　　“拖一拖。”齐煦低声道，“再等一两日，若君上收回成命，这事便权做从未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齐煦（一拍大腿）：坏了，君上上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