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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筹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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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马车果然在庙外等候。
故渊门人已经不见了大半,大概是在暗处默默守着。追杀之人摸不清楚他们的人数和行踪,多少也会更忌惮一些。
等张家三人都上了车,司言牵着一匹马来到阿柔面前,问道:“会骑马吗?”
阿柔本就不欲在身手方面过多隐瞒,下巴一抬,点了一下那匹马的方向,“给我准备的?”
“你倒真是不客气。”司言忍俊不禁。
“公子财大气粗,一匹马而已,断不会与我这小女子计较吧。”说话间,阿柔已然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由上而下俯视着司言,挑衅地一挑眉。
清晨的日光下,少女的面容张扬明艳,颇有些恣意洒脱在其中,竟然令司言有一瞬的晃神。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保持着面上的笑意,问道:“阿柔何以见得?”
“一个偌大的门派运转起来,难免需要钱财支撑,因此除了正常传授功夫之外,或多或少还要干一些别的营生来维持生计。有人经商,有人走镖,有人……”阿柔说到这里顿了顿,神情有一瞬的晦暗,然后才说道,“有人则是贩卖消息,正如你们故渊门。江湖上谁人不知故渊门无所不知,拥有一张巨大的消息网,就连朝中之事都有法子打听到,这贩卖消息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到现在竟成了故渊门的招牌。有这样的产业作为支撑,可不就是财大气粗吗?”
“阿柔竟也懂这门派运转之事?”司言有几分意外地道。
阿柔默然片刻,低声说道:“知之甚微罢了,算不上懂。”
司言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还不等他说话,阿柔便先一步说道:“公子是来与我闲聊的吗?时候不早了,快些走吧。”
说罢,阿柔一勒缰绳,骑着马径自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司言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一下,“脾气倒挺大。”
大昭的都城长祈位于岐州的正北方,但直接北上必然会经过宣睿侯掌管的烟云四州,为了避免羊入虎口,一行人只好从东边绕道而行。
破庙截杀那晚,若不是故渊门及时赶到,张家人怕是早已被灭口。杀手不战而退,并不是因为忌惮故渊门,还因为对他们的到来毫无防备。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放弃接下来的行动,在商量好下一步的计划之后,这帮杀手仍然会卷土重来,因此不能放松一点警惕。
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会倾力保护张家人的司言,却是全队最悠闲的人。他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闲庭漫步,连带着整支队伍的行进都慢慢悠悠的。这怡然自得,缓步慢行的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这一片云游的呢。
阿柔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最终忍无可忍地说道:“司言,你这是带着我们散步呢?”
司言看向她,玩笑地回答:“终于改口不叫公子啦?”
阿柔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司言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我知道阿柔是女中豪杰,不似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娇弱。只是这一路车马颠簸,张家母子如何受得了?再说张家护卫几乎人人负伤,就更不宜快马前行了。女侠,你也体谅体谅他们吧。”
阿柔思忖片刻,觉得有几分道理,脸色缓和少许,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你莫不是在说我皮糙肉厚吧?”
司言没忍住笑了一下,“我哪敢呢,阿柔可别冤枉我。”
阿柔十分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最好是不敢。”
司言面上仍带着笑意,“照这个速度,大约傍晚时就能到达来阳,张家上下奔波了这么多天,也该休整几日,总不能一直投宿荒庙中。来阳那边有故渊门的暗桩,我已吩咐人准备好住处,顺便寻个大夫给负伤的护卫们瞧瞧。”
阿柔点了点头,心想此人安排起事情来,倒还算贴心细致。
……
都城长祈,怀王府。
“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还没得手?!”身着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从檀木椅子上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甩手一挥,宽大的袖袍直接将桌上摆放的花瓶拂到地面上,顿时摔得七零八碎。
此人正是怀王李晁烨,皇家嫡子,圣上亲封正一品亲王,是整个大昭势力最为强劲、羽翼最为丰满的皇子,也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之人。
明面上虽然还有东宫高他一头,但太子生性软弱、不喜争抢。就连这个“太子”的名号,也只不过是皇上为了牵制朝中势力所封,根本有名无实。至于其他几位兄弟,要么慧极早殇,要么蠢笨无能,他便更加不放在眼里。
在高位待得太久,怀王已经很少会有危险将近的紧张之感了。不想这次,麾下大将宣睿侯却栽在一个小小知州的手上。一旦放任张家人带着证据来到京城,他便只能忍痛割腕,放弃掉烟云四州的兵权。
本以为有江湖高手相帮,灭口几个老弱病残简直易如反掌,可底下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手了,李晁烨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前来通报之人是李晁烨多年来的亲信。黎秋很少见到自家殿下如此恼羞成怒,慌忙单膝跪在地上,低着头回道:“底下人办事不利,还请殿下息怒。但据来信所说,这次行动原本是顺利的,若不是故渊门突然插手,张家人根本不可能侥幸逃脱。”
李晁烨皱了皱眉头,重新坐了下来,“江南领主故渊门?”
“正是。”
“江南领主”其实是江湖中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戏称,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说江南是故渊门的领地。但这一带的百姓却又实实在在地受着故渊门给予的恩惠,并对其感恩戴德,官府的名望甚至都及不上这么一个江湖门派。
“这倒是奇了。”李晁烨沉声道,“江南离烟云四州还算有一段距离,故渊门从哪得来张家的消息,又为什么要横插这一手?”
“依属下愚见,这背后明显有人在搅弄殿下的计划。张家既无财力,又无背景,却屡次得人相护。一开始是黑衣高手神兵天降,再后来是故渊门突然插手。此事疑点重重,殿下不能不防。”
闻言,李晁烨眉间的阴霾更重了几分,一只手扶住额头,闭上了双眼。
他不是没怀疑过朝中有人为了拔除他的羽翼而从中作梗,只是一来不愿承认真的会有人敢挑战他这些年来竖起的威信,二来实在想不出究竟会是谁在暗地里搅弄风云。
是他一直以来不争不抢的太子长兄,还是其他几个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兄弟?
李晁烨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问道:“承王现今走到哪了?”
承王李晁奚,在皇上还未登基时,由府中侍妾所出。五殿下身份低微,天资愚钝,一直不受圣上喜爱,屡屡受人白眼,李晁烨不曾与他来往,甚至都快对他没有印象了。可前些时日,皇上却突然拨给他三千精兵,派他治理烟云四州的匪患。
这正巧也是宣睿侯身上的一个把柄,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黎秋恭敬地道:“回殿下,算算时日,应该到来阳城附近了。”
李晁烨面色一沉,神情肃杀,“继续找人盯着五皇子,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马来报。”
没有人能阻止他走向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若是有,便要让那个人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
……
司言此人说到做到,办事效率极高。说好要为他们安排落脚的地方,就真的提早派人在来阳清扫出一处又干净又宽敞的院落出来。
张闻亦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一顿正经的晚膳了,他却并没有感到高兴,而是心事重重地在院子里散步吹风。
这世上之事,最可怕的不是突遭厄运,而是在厄运发生之后,仍然被人蒙在鼓里,完全不明白整件事的始末,既憋屈又窝囊。
明明出事的是自己的家,但所有人都把他当傻子一样瞒。就连司言这个从未见过的外人,知道的信息都远比他多。
张闻亦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胸闷气短,心口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闷痛,让他不得不靠在回廊的立柱上稍作缓解。
张闻亦忍不住在心里自嘲:我这样子在别人看来一定很狼狈吧。
张闻亦正这么想着,一转头,却突然发现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被吓得一激灵,在原地支吾了半天,“阿,阿……”
“啊什么啊?”阿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三岁小孩啊,等着别人给你喂东西?”
“阿柔姐。”张闻亦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干脆自暴自弃地道,“我不是三岁小孩,却连那牙牙学语的稚子也不如。”
阿柔注意到他脸色不好,放缓了语气,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张闻亦摇着头,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家中横遭变故,心有所感,不免说出些矫情的话来,还勿见怪。”
阿柔盯了他半晌,突然问道:“你可向你母亲打探过这件事的始末吗?”
“当然问过,只是母亲说我年龄还小,不肯多说。在我看来,十六岁当然不算小,尤其是……尤其是父亲走了以后,我看着从小娇生惯养、万般宠爱着长大的妹妹被迫学会乖巧,连哭笑都要察人眼色,看着母亲日日夜夜心力交瘁、噩梦缠身,就恨不能立马长成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为他们撑起一片天。母亲只当我是个孩子,什么也不肯与我说。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张闻亦的肩膀都在发抖,“可是任谁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都不能够心安理得地无动于衷。我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不是蝼蚁与草芥,也不想做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我只想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洗刷父亲身上的冤屈,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之下,而不是东躲西藏在阴暗无人的角落里不见天日。”
张闻亦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兴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十分抱歉地对阿柔笑了笑,眼角却微微发红。
阿柔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么长一大段话,开口道:“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无论你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她总会把你当成小孩来看。”
张闻亦看向她,正想开口反驳些什么,阿柔却径自继续说道:“其实我真的能体会你的感受。”
“啊?”张闻亦愣了愣。
“我七岁那年,母亲死于战争离乱。”阿柔垂下头,思绪也随着她说的话而飘到了许多年前,“后来也总会想,倘若当初,我再高大一点,再成熟一点,是不是就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而不是被人欺瞒安慰,软弱无能地躲在亲人的背后。”
张闻亦从没见过阿柔流露情绪的一面,有片刻失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当时才七岁,比我现在小多了……”
“可你并没有躲在他们的背后。”阿柔说道,“在刀剑刺过来的那一刹那,你站在了他们的身前。”
张闻亦呆愣在原地,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张闻亦,你不是懦夫,也不是逃兵。”阿柔倚在立柱上,双手环胸,神情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你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同时也是你娘和妹妹的依靠。”
张闻亦心中思潮涌动,胸口一阵一阵痉挛,鼻头泛酸,不知怎的就落下泪来。
一路逃亡,张闻亦不是没有哭过,可是每每想到娘亲和妹妹,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软弱,只能硬生生地把眼泪都逼了回去。养尊处优了十六年的张小公子,在突遭变故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坚强与担当。
荒庙之夜,剑尖贴着衣料,差一点刺入心脏的那一刻,他没哭。而此时此刻,他听到阿柔温声说出的这一番话,却在不知不觉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