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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连坐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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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十里不过,一间土坯房在周遭都是草皮屋棚中显眼、突兀。
短短半月,瘦成竿的孙二颓唐丧气,一声不吭地挨媳妇栾氏训斥。
栾大花是真生气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同为黔首出身,机缘巧合当上司农的夫君竟然如此亏心短行!
“还不说!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跟赵、周、牛家他们几个男人说了什么!一整天不见人!”
眼瞅着瞒不住了,孙二也绷不住落泪:“我也不想啊!好好的,非要耕牛!现在牛死了!我们都要给牛陪葬!”
方才还气得满脸通红的栾大花瞬间白了脸,身子不由自主颤了颤,茫然看了眼屋外青天白日的,又抖着声追问:“牛死了?”
孙二涕泗横流:“要不是牛死了,我何至于要这样,你以为我不想好好干这份工啊!治粟内史那我可再也不想去了!那是吃人的地方!但没办法啊!牛死了!”
狠掐一把大腿,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栾大花虚脱似的跌坐在地,神色恍惚喃喃道:“牛死了...”
《秦律十八种》中的《厩苑律》有明确说:今课县、都官公服牛各一课,卒岁,十牛以上而三分一死;不盈十牛以下,及受服牛者卒岁死牛三以上,吏主者、徒食牛者及令、丞皆有罪。
即每年对各县各都官的官有驾车用牛考核一次,有十头以上的,一年间死了三分之一,不满十头的以及领用牛一年间死了三头以上,主管牛的吏、饲牛的徒、令、丞都有罪。
耕牛、饲牛、官车用牛,同律。
而孙二领用的牛死了,也是秦竹前段时间在朝堂上因将原本由司农及治粟内史管理的名下良田交由溪家人耕种而导致群臣谏言,御史大夫以不合律法发难的主要原因。
...
只是,此刻动肝火,急眼的秦竹压根没想到,根源不过是一头牛也已,竟然让她的姐妹溪冬与溪冬阿姊溪夏受这么大委屈!
在从子桑二口中得知溪冬可能有麻烦,脑补溪冬被人种种欺负,秦竹那是脑袋充血,直接带人气势汹汹来到城郊。
而原本在溪家屋外不着调没正形的男人们一看到只有城中大人能坐的马车停在面前,一下子慌了神,赶忙站直身体,不再嬉笑吵嚷。
他们是合计好几日才想到这办法——耍赖泼皮惹得溪家人生厌,既而使其主动放弃且离开这片耕田。
秦竹急着下马车,一脚踩进烂泥里,脸色那是黑了又铁青,冷着脸抬头看向陌生的几张面孔。
溪冬听见动静出门,见是秦竹,愣了一下赶忙上前:“小竹,你怎么来了?吃过朝食没?”
秦竹没好气地踢脚蹬腿,试图将鞋头的烂泥甩干净:“气都气饱了!谁欺负你了?看我不弄死他!”
“...你先进来,我来给你洗洗。”无奈地伸手,溪冬将烦躁的小姑娘往屋内领,间或还不忘瞪了跟桩子一样杵在一旁的子桑二一眼。
子桑二在第一时间别开眼,看天看田就是不与溪冬对视。
溪冬:......
又狠狠剜了几眼屋外闹事的那几人,溪冬嘴上哄着依旧嘟嘟哝哝的秦竹进屋。
屋棚不大,只有两张简易床板,稍大的那张躺着头顶包布的溪夏。
溪母抱着襁褓里小猫叫一样的婴孩来回走着,嘴里念念有词:“噢噢,乖崽崽,不哭不哭~”
见着秦竹出现,一家老小能站的站,站不起的也挺直了腰。
挺直了腰的溪夏:“秦幕僚?”
刚生完没两天,她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可屋外吵闹,让她心里烦躁,无法入睡。
溪父与长子溪春,女婿王顺成本是蹲在墙角商量事儿,回头瞅见秦竹,同样着急忙慌起身打招呼:“秦幕僚。”
秦竹摆手,打量了一圈屋内,皱眉看向溪冬低声询问:“怎么这么小?”又冲屋内其他人笑了笑。
溪冬摇头轻声解释道:“还没来得及修缮。”
因着秦竹将她名下的上田与中田都交由溪家打理,溪父在连夜检查完这些田的情况后,紧急决定搬迁——全家搬到这处田附近的屋棚居住。
比起先头住了十来年的房子,自然不如原先。
但春耕要紧,一家人,包括临产的溪夏,都是积极收拾行李包袱,没两日就搬来了。
秦竹只知溪冬上次归家后说是家里人为了耕地省功夫特意搬了家,但没想到原本就不是很好的条件变得更差了...
嗅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她面色不改,心下暗自决定明儿就雇人来修整装修下。
幸好这时候还没有油漆甲醛什么的,家具也都是原木的,当天调整完当天就能住,不妨碍什么事情。
做好决定,秦竹环顾一圈每个人的神色,干脆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溪冬顿了下,回头望了眼她爹、大兄和姊夫,欲言又止。
毕竟都是黔首,她怕有些事做得过了,给家里招致灾祸,她人在城中,鞭长莫及...
溪春不良于行,来回折腾两天,现在靠在木头做成的墙上,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被他爹一肘打在大臂上,又闭紧嘴。
“啧,你说,溪冬,不要等我查出来。”秦竹最烦这种磨磨唧唧的对话,双手抱胸,微扬下巴吓唬道。
她的吓唬其实也没什么杀伤力,溪冬也都知道。
无非就是下半年放她归家的时间长短。
难得家中多了子桑兄弟,有人照看,溪冬还指望着秋收时能抽空帮忙,今年这么多田,指定忙不过来。
她赶忙接话应声答道:“就门外那几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咱们一回来就蹲在门口,见着人也不说话,就是在外头一个劲儿说笑,到现在还不肯走,大兄和姊夫去赶,还被他们推搡了,我本来想着给他们点吃食离开...”
溪冬就想不明白了,这谁家女子生养都是大事,偏偏这些人从早到晚吵,口口声声说让他们嫌吵就回自己家——笑话!这不就是他们住的地方吗?
溪父见二闺女都这么说了,搓了两把脸,也开口道:“怕是眼红咱家的田。”
一语道破。
溪父近来隐隐有感觉,因着先前手头这批田简单播撒粮种过,他与儿、婿其实省去老鼻子开垦耗的功夫,闲暇之余,不是拔草就是浇灌,遇上好些生面孔,就那么坐在田埂边凑堆看着,嘀咕什么。
秦竹没想到这田的麻烦还有后续。
当下就语气不善道:“又是那什么治粟内史找茬?”
她记得,上次一群文官颠来倒去说她不合规矩,就是说着私田处置的问题。
溪冬三两下用干草将鞋头脏泥刮净,又从木桶里舀一大勺水泼到木盆里的粗麻边料上,用沾浸了水的布认真擦鞋。
秦竹见状,不自在的缩了缩脚,被蹲在身前的人握住鞋后跟,只好别扭地僵直身,重复问道:“溪叔,是那什么治粟内史找咱们麻烦不?”
溪父摇头,他种了大半辈子地,要不是战乱遇见秦竹之父秦简,估摸着也活不到现在,对于外头这些弯弯绕绕,只能出于本能猜测,也想不通里头的曲折。
点头表示知道了,秦竹一把将溪冬拉起:“好了,很干净了。”转身走出屋棚,斜睨墙角下那几个黑瘦男人,沉思两秒,忽地出声:“抓起来。”
她说这话也没个主语,身旁子桑二几乎想也不想,直接出手了。
方才被马车旁持刀剑的大人们吓得不敢动的赵大狗、周三蛋、牛小五一下子就慌了神,跪趴到地上连连叩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眼看着那额头一下子磕出血,秦竹默了默,在子桑二要将捆绑住身子的人一把拎起的时候,又开口道:“说吧,到底想做什么?为何要来闹事?”
为了保命才不顾工时特意来这赶人的三人陡然一惊,伏着身互相看了几眼...
“不说?那就随我去见县令。”秦竹面无表情道。
她上朝还是没白上,知道对于黔首来说,别说县令了,就算普普通通的里正,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天大的官,谁让这是个封建朝代呢!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三人头磕得都有残影了,急不择言:“我说我说!”
三重声叠加,吵得秦竹脑袋嗡嗡。
望向屋棚骤然响起的婴啼,秦竹不耐烦地挥手:“闭嘴!一个一个说!”
为了见客,秦竹下朝后是换了朝服,换上新买的城中布铺里的成衣——战国袍。
红黑配色的宽袍大袖,交领右衽,丝绢制直裙,要带上明晃晃的绿玉配饰让她整个人格外飒爽。
一句话,让三个男人霎时噤声。
须臾,三人当中,那个圆髻偏左的男人跼蹐到畏惧不敢抬头惧到声线破音:“大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秦竹被这一声“大人”惊得虎躯一震,头皮发麻斥道:“有什么话快说!趁着我还有耐心听!”
似乎是情绪难以自控,他旁边短衣褴褛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掺和着额上的血哽咽接过话道:“什伍连坐,牛死了,我们都得死,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秦竹听得莫名其妙,这些人的腔调本就不似城中人的官话标准,她听习惯了官话,理解起来就有些延迟。
结果倒好,这一句两句的,表达还不咋样,更让她郁闷。
“好了,你来说。”别过眼不去看那邋遢的脸,秦竹直直看向第三个人。
大中午的,牛小五一身鸡皮疙瘩,伴随耳边两人憋着声悲泣的动静,硬着头皮磕绊出声:“大...大人,我们十户人家今年租了耕牛,想要开垦荒地,多些口粮过冬...耕牛死了,我们就想着年底前凑钱再买头新的还给县里...这田原本就是我们几户种的,每年收成都好,我们就想着...就想着...“
秦竹总算听明白了。
眼前这几人犯了连坐之法,想着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找个软柿子侵占一部分财产凑钱买头耕牛抵偿。
【真绝】
无声叹了口气,连坐制度的残酷类似这种人不如牛的律令还不能一言以蔽之。
【怪不得有些人说商鞅应该一半车裂,一半凌迟...疲民辱民愚民弱民贫民,他怎么敢啊?】
沉下心听完那自称附近黔首仨人的话,秦竹有些乏累,转头又回到屋内。
屋内一片静默。
溪家人也都听到了。
“小竹,算了,把他们放了吧。”溪冬将温好的甜水递给阿姊,轻声道。
不是她心软,商君连坐之法时至今日仍如故,外头那些黔首走投无路下行差踏错也无可厚非...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