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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72 被划掉的笔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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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员到齐,在埃尔文的授意下,韩吉面色凝重地宣布了有关巨人来源的推测,并让莫布里特展示了这段时间所收集的一切证据。
巨人居然是由人类变得——这颠覆了壁内迄今为止的所有认知,在场的人无不对此感到愕然。
当然——你除外。
作为经历过两次玛利亚之墙夺还战的人,截至目前,任何情报对你来说都不过是老生常谈。因此,面对如此爆炸性的消息,你的表现十分淡然,只有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这种不合时宜的表现没有逃过埃尔文的眼睛,这既在设想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艾伦·耶格尔夺回战之后,罗赛之墙可能失守的消息不胫而走,数十万民众流离失所,被迫转移至位于希娜之墙内部的地下街避难。
但资源是有限的,现有的储备只够难民撑过一周的时间,届时,粮食匮乏会引发局势混乱,甚至诱发民众暴动。为了避免五年前的动荡再次上演,官方随后发布了墙壁并无破损的通告,但壁内依旧人心惶惶,有了845年的前车之鉴,一纸公文并不足以压制民间涌动的暗流。
王政府和宪兵团被眼下的麻烦搞得焦头烂额,这反倒给调查兵团省了不少心。少了政敌使绊子,埃尔文也得了几分清净,他目前只有两项主要工作,一是安排对墙壁的巡视,二是督促对拉加哥村的调查。
借着难得的清闲,他复盘了这半年以来的经历,并从其中挖出了不少值得品味的细节。
而那些细节,基本上都有你的参与。
看着眼前一脸淡然的红发女人,埃尔文恍惚间觉得,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竟变得有些陌生。九年前那个稚嫩青涩的少女,以及二十四年前那个趴在他肩头的柔软“小团子”,似乎在他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人的性格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目睹这一过程会让那些改变显得难以察觉,但当他蓦然回首,却萌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割裂感。
那种割裂源自过于强烈的反差,在复盘中,埃尔文发现,你的成长看似循序渐进,却又好似发生在朝夕之间。
你们并肩作战已有九年,整整九年,你在解决了罗沃夫事件后,虽然一直在协理他的工作,却再也未曾主动介入过兵团的任何战略性事务。
关于是否要提拔你这件事,埃尔文考虑了足足一周。用一周的时间去做一个决定,这简直是对他办公效率的侮辱。从资历、人脉、经验来看,你的确是新晋分队长的最佳人选,他之所以如此优柔寡断,正是考虑到你那副置身事外的性格。
一切转变都发生在那个午后,那个你答应组建分队的午后,那个你向他讨价还价、得寸进尺的午后,那个他亲手递出邀请函的午后……以那个午后为节点,在他自以为十分了解的尤娜·尤利西斯体内,似乎被置入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你的应许令他感到了一丝不安。多年来,埃尔文对自己与你家族之间的那段往事心知肚明,却选择闭口不谈。他当时已经决定,若你拒绝,那么他的利用便会到此为止,假使未来有一天你抽身而去,他也不会做任何阻拦。
然而你答应了,你自愿踏入了一道更深的陷阱。棋子的率真加重了棋手的罪恶感,这罪恶感不依不饶低纠缠着他,逐渐演化为剪不断、理还乱的,难以言喻的牵绊。
那牵绊正是他怅然若失的来源,或许它还有着另一个世俗的名字。那股多年来他亲手抑制、扼杀的情感,总在你与他对视时不受控制地肆意生长。
可埃尔文向来是个理性的人,理性到即便是情感也要审视一番。你突兀的转变在他看来疑点重重,巨树森林、厄特加尔、艾伦·耶格尔夺还战,三场壮烈到足以载入史册的战役里都有你的参与,正巧与你开始的要求一一对应——
“三……”
“从组建分队开始算起,一年内,我希望您能给我和我的成员三次无需报备、自主行动的机会……”
想起你胸有成竹的样子,埃尔文眼底乌云密布。
三次机会——那是巧合,还是你有意为之?如果没有那三次“先斩后奏”,眼下调查兵团又将面对怎样的境况?
“目前的情况对人类来说仍不容乐观,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已经逐渐接近了真相。”
“墙那边的世界仍是未知的,但人类至少第一次突破了迷局。”
“当然,这次突破的代价并不小,可好在我们的人员还算充足。留给调查兵团的时间不多,还请各位做好准备,下一步计划之后会同步给大家。”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
“散会吧。”
会议结束,埃尔文简要做了个总结,待屋里的人走得差不多时却开口叫住了你。
“尤利西斯,你留一下。”
你刚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口,又被他一句话提溜了回去,一时有些恼火,便没注意到他改变了对你的称呼。反倒是门口的韩吉意识到了不对,她顿住脚步回头张望了几秒,在利威尔的眼神示意下才一脸担心地带上了门。
“什么事还要单独跟我说啊,团长大人。”你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两只胳膊枕在脑后,气定神闲地向后仰着脑袋,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不会是要当面感谢我保住了您一条胳膊吧?嗨呀,举手之劳而——”
“一条胳膊?”
他眯了眯眼睛,语气深沉,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不对呀……”略作思索后,你意识到了问题的另一个层面,“按理说,埃尔文断臂是我在前几次轮回中得到的信息……依照契约,我本该是说不出口的才对啊……”
“是因为无意识?还是说……在作出某些‘正确’的选择后,契约对我的束缚,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松动……?”想起之前勉强和法瑞尔透露的女巨人相关情报,你做出了如是猜测。但这个推测并没有令你感到欣喜,反而让你心里咯噔了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意味着……我的一切行动,都在‘祂’的掌控中……包括那些略微变动的时间线,只有顺应了祂的心意,我接下来的行为才能引导事件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他事先安排好的剧本吗……?”
你惊魂未定,但埃尔文并不清楚你的心理活动,他缓缓走向你,声音低沉地追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是一条胳膊?”
从窗外照入屋里的阳光已被男人全然挡住,你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埃尔文的影子里,他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凝滞的空间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你。
一时间,你好像回到了第二十一次壁外调查中那个静谧无光的走廊。被视作猎物的压迫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比上一次还要严峻。
不会再有脱身的机会了,埃尔文会刨根问底。
“如果我没记错,那只巨人是从树林中突袭的,按理说,就算是为了响应我的命令,应该也不会冲到树林里吧?”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当时会出现在那里?”
“……”
大脑飞速运转着,你将所有说得过去的解释都演练了一遍,却挑不出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调查兵团的团长可没那么好糊弄,你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但不说话又显得心虚,在纠结于该作何回应时,对方却并不给你思考的机会。
“不说话吗?那我换个问题。” 他说,“之前向我讨要那三次自主行动权时,你的具体考虑是什么?”
“哈……怎么?您这是要秋后算账了?”既然答不上来,那就先把问题抛回去,毕竟无论如何,你的行动都没有给兵团带来损失。
“没什么考虑,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这一年来反常的活跃,都仅仅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吗?”
“……啊?”
这句意有所指的追问让你脑中的那根弦突然绷断,“反常的活跃”和“仅仅”,这两个埃尔文无意说出的词汇,精准触发了你心中的那座火山。
毕竟,费尽心思筹划了大半年的人是你,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的人也是你。忙得狼狈不堪到头来却反而被兴师问罪,即便明白不知者无罪的道理,他的措辞在你听来还是太伤人了。
“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活跃还有罪了?!”这大概是这么些年来,你第一次情绪如此激烈地和埃尔文呛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我做个混子才更合您的心意?!”
感受到你的怒意,埃尔文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有操之过急了。他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抬起左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
他的本意并不是伤害你,只是他必须得问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情况真如他设想的那般,那么合理利用来自未来的情报,能让调查兵团少走许多弯路。
“刚才,在宣布巨人的来源时,你的反应似乎很淡然。”
“这也是最近过分活跃的‘副产品’吗?”
他问得云淡风轻,你的脑袋却“嗡”的一声炸开。
“尤娜·尤利西斯,你还……知道些什么。”
“……”
不是“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而是“你还知道些什么”——这代表对方早已笃定,你一定知道些什么。而那用冰冷语气道出的全名更像是一把利刃,令你的心脏隐隐作痛。
一时间,梦境与现实、未来与过去、朋友与敌人、人类与巨人、死亡与重生……一对对概念从你脑中闪过。你很想告诉他一切,也尝试告诉他一切,但当你有意识地想要诉说时,喉咙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倾诉的欲望越强烈,那只手的力气也越大,恍惚中,你又看见了那个隐匿于白光之后的人影,祂没有重申那个令你烂熟于耳的契约条款,而是以缄默向你宣告了另一个现实——
你的一切行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可恶……我到底该怎么做?”在无意识中,你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
“供出尤弥尔?我知道她的身份,也目睹了她在厄特加尔解读陌生文字的情形,她对壁外的世界一定有所了解,哪怕只是碎片,也足够让我从眼下的窘境中脱身了……”
“不,不行!”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就被你扼杀在摇篮里,“背叛者的风波还没有平息,在这个节骨眼上暴露尤弥尔,很可能将她推向万劫不复。”
一个个想法被接连否定,你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埃尔文对此有些不忍,他并不是怀疑你,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眼前的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他对此有八成的把握。但他不懂,为什么对方宁愿揣着秘密将自己折磨得体无完肤,也不愿向他袒露和求助。以他的手腕和地位,如果获得了足够的情报,能做的事难道会比你少吗?
除了不懂,还有不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对此表示理解,可他早已将自己的私心向你和盘托出,却没能从你那获得同样的坦诚。这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那只手扼得你近乎窒息,终于,你放弃了抵抗。只将在厄特加尔要塞中发现陌生文字的经过告诉了他,希望能以此获得保持沉默的权利,可埃尔文却在听完你的叙述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抱歉,可关于您想知道的那些事,我真的……不能说。”
你略微强调了“不能”二字,希望他能由此明悟你的苦衷,却也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概率约等于零。
“如果我的做法令您觉得可疑,那我愿意接受除招供以外的任何调查。”
“只是我恳请您回想一下,自841年加入调查兵团以来,我是否有做出过任何损害兵团利益的事?”
“如果九年的共事仍不能打消您的疑虑……”你咬了咬嘴唇,竟无意中咬出了一丝血迹,“那就请您看在尤利西斯和雷洁德的份上,别在逼我了……”
你搬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埃尔文眼神一滞,半晌后才疲倦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你可以离开了。
直到你的背影从门后消失,屋里的男人才慢慢踱回办公桌前。秋季傍晚的最后一丝残阳重达千钧,那残阳压在他的肩上,使他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
是因为不相信他?还是因为不相信他会相信你?
“尤利西斯……雷洁德……”
埃尔文喃喃自语着,将桌上的绿皮笔记本随手一翻,恰好就是记录着你信息的那一页。不知是不是光线阴暗的缘故,那本已经看习惯的密密麻麻的关系网,此刻竟刺得他双眼生疼。
原来,连接他与你的纽带始终是金钱维系的利益关系。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既然如此,那股油然而生的失落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在信息页的边缘,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得躺着两个被他划去的字母。
L、O——那是不久前试用你赠送的钢笔时,他随手写在一边的。当时他想写的是“LOTALTY”,“忠诚”,后来觉得太过功利生硬,便几笔将其划掉了。
“为埃尔文·史密斯献出心脏。”
那声断断续续的誓言似乎近在耳畔,其中藏匿着某些他一直装作不懂的情愫。埃尔文轻轻苦笑一声,感叹着原来你曾经还说过那样的话。
鬼使神差的,他再度拿起笔,于那两个被划掉的字母下方,重新写上一行小字——
L-O-
他本想继续写“Y”,却莫名其妙地短了半笔,于是,纸上留下的字迹便成了——
L-O-V
这一次,埃尔文还是没能写完那个词。
毕竟,他连你发自内心的忠诚都没能得到,又何必再去妄想其他呢?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