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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4 无翼之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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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蕾伯蒂,蕾伯蒂·阿……安吉鲁斯。
今年27岁,职业是调查兵,加入兵团九年,目前归属尤娜·尤利西斯的分队,最近正专注于新分队的磨合训练,除此之外,还会负责一部分新人的壁外作战培训。
虽然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人类的处境不容乐观,壁外调查也没有太多突破性的进展,但老实说,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尽管在体术方面具有一些天分,但和人们心中对“强者”的看法不同,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
当然,这和尽心尽力参与作战并不矛盾,我愿意遵从指示,为“人类的未来”尽一份绵薄之力。但“人类的未来”对我而言终究只是一项任务,并不掺杂过多的个人情感。
唔……或许……也有那么一点情感吧?
毕竟,只有在为“人类的未来”而战时,我才能使用立体机动装置,而只有使用立体机动装置,才能让我更加接近太阳和天空。
是的,我喜欢太阳和天空,这或许和一些早年经历相关。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自有记忆起就过着东躲西藏、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父母在我六岁那年病逝,只留下一句隐姓埋名的遗嘱便撒手人寰,留我与妹妹相依为命。
阴暗里大多滋长着罪恶,两个孩子并没有在其中生存的资本。回想那段苟活于地底的时光,若不是有贵人相助,或许我的生命,早就终止于无人在意的肮脏角落。
人总会向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曾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地下的我,在潜意识里养成了对阳光的执念。
七岁那年,在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骚乱后,我第一次见到了阳光和蓝天。
璀璨的金、清澈的蓝……由黑白构成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而和金、蓝一起走进我生命的,还有一抹艳丽的红。
那抹红,就是尤娜。
和天空一样澄澈,与太阳同样温暖的尤娜。
我们相遇在一家儿童福利机构,相识也不过在六、七岁的年纪。我已经忘记了关于初见的种种细节,只记得当时她看向我的目光是那样明亮,那双碧绿的眼睛就像一汪清澈的潭水,其中倒映着春日暖阳,绚烂到令人挪不开眼。
老实说,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是躲闪、自卑的。
长年生长在黑暗里的人,第一次见到太阳时总会流泪,不是因为感动或欣喜,只是单纯觉得刺眼。
她说我的发色很美,说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白金色。那话语里的善意令年幼的我局促不堪,因为我知道,那罕见的“纯粹”并非美的象征,只是长期食不果腹、缺乏光照的生活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但阳光终究是温暖的,这份温暖吸引着长期对其求而不得的人,哪怕有被灼伤的风险,也飞蛾扑火般地向其靠近。
渐渐地,我发现,那时的她其实也很孤独。毕竟“红发即不详”的说法在壁内流传已久,人都有排斥异己的习惯,而慈善机构的工作者,也并不都能免俗。
于是,孤立无援的我们,自然而然结成了同盟。七岁至十一岁,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玩耍,甚至有时还会挤在一张床上入睡……我本以为日子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直到834年,尤娜被尤利西斯夫妇收养,从此有了自己的家。
无独有偶,半年后,我也被人选作“养女”。
我本抱着自此拥有全新人生的期望,却在后来得知,被收养的只有我一人。
这意味着我将与妹妹伊柳塞拉分离。
我对这样的安排心怀不满,甚至为此私下祈求过院长,希望她能说服领养人一并接受伊柳塞拉。但,趁着某日院长外出,福利院的一位管事嬷嬷与我的收养者签订了协议。白纸黑字无情地昭示着,被带走的将只有我一人,而年幼的我,根本无力反抗这一安排。
不过后来,我很庆幸被带走的只有我一人。
我的“养父”山姆·穆勒是个不修边幅、蛮横无理的男人。他给我安排的“住所”简陋不堪,二十来平方米的空间里,紧凑地挤着十来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而他们眼中的黯淡使我无比愕然,原来纵使是地面,也有阳光无法照耀的角落。
在穆勒的监视下,我们每日学习格斗、密文和刺探情报相关的知识,他甚至还想让我们研习一些见不得人的“技能”,好在最终因找不到合适的指导者而作罢。
我在那座简陋的屋棚下度过了四年,那是我生命中最为黑暗的一段光景。在地下街,至少有人曾向我伸出援手,而在穆勒这里,我所得到的只有无尽的体罚和打骂。
天空不会坍塌——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被窗棂分割成块状的蓝天,以及从中漏下的点点光斑,在那时构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我总有一天会飞走,飞到那任谁也无法企及的高空——也许能熬过那样的时光,是因为我怀着这种连自己都没能发现的希冀。
四年后,我和同一批接受训练的孩子们一起,被送进了训练兵团。穆勒没有向我们解释什么,只是一再警告我们要低调行事,不能被中途淘汰,也绝不能让最终考核成绩排进前十。
造化弄人,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尤娜。
她长高了许多,眼里的光彩比儿时更加耀眼,一眼便知是在爱的包围下茁壮成长的小小姐。她早早就将宪兵团定为目标,训练兵三年也一直坚定地向着目标进发。
四年,足以让昔日的伙伴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初见时那种自卑与局促再度包围了我,只是15岁的我早已学会伪装,那副以精湛技艺打造的面具,被三年的训练兵生涯实实地烙在了我的脸上。
当然,我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反抗,只是儿时的自己太过羸弱,没有与穆勒抗衡的力量。而在拥有力量后我却发现,即便逃离了穆勒,我也依旧挣脱不了那道束缚着我的无形枷锁。
我是在距毕业还有三个月时认识韩吉的,那时的我每日浸泡在迷茫中,一肚子苦楚无人倾诉,却因为她无意中的一句话重燃了对未来的希望。
她说:“毕竟事在人为~只要下定决心并采取行动,谁又说得准以后会怎么样呢~”
那天,我想了很多,想起了穆勒的警告,也想到了尤娜的选择。或许,只要像尤娜一样将目标定为宪兵团,我就有一线生机能够获得自由。
我知道我有能力做到这点,四年训练早就使我的体魄优于同龄人,只要我全力以赴、不再隐藏实力,用最后三个月将成绩拉到前十应该不成问题。
至少,在战斗上,我有信心说自己是强大的。
然而,我的计划被发现了。穆勒将伊柳塞拉的亲笔信递到我眼前,生生击碎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借助立体机动装置,人类便能接近天空。可那毕竟不是本身的羽翼,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囚笼,我就算再拼命挣扎,也永远只是高墙内的囚徒。
“别白费力气了,你进不了宪兵团。”
“那位先生只需动动手指,你的申请书就会被打回来。”
“你可以逃,可以反抗,但你不想想你妹妹么?”
“或许把话说清楚能让你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蕾伯蒂·阿克曼。”
眼前的男人面目可憎,一字一顿地戳穿了我小心保守多年的秘密,就像揭开一道疤痕,带起淋漓的血肉。
“很惊讶?”他笑着,随手点了根烟,将恶臭呛人的烟圈吐在我脸上,“姜还是老的辣,不要小看大人们的情报网,小姑娘。”
“你生来就是一枚棋子,别觉得翅膀硬了就能一走了之,老实本分做好自己的事,以前的事我们既往不咎,至于以后……”
“也许我们会大发慈悲,给你妹妹一个好点的归宿。”
完了。
全都完了。
我的人生已经混沌不堪,甚至连家人和朋友,都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被我拖入泥潭。
尤娜曾赞美过我的“姓氏”——安吉鲁斯,那是弗洛伦斯院长给予的姓氏,她刻意取了“天使”之意,希望这个姓能为我带来神的祝福。
然而我从未和她们说过,我的本姓是“阿克曼”。在我们的语言中,这个姓氏没有天使圣洁的光辉,只能面朝黄土,一辈子俯首低耳。
我想过,要去死。
因为我真的累了。
死在壁外对于调查兵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归宿,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自己能被巨人嚼得粉碎。我不需要马革裹尸,也不求遗体能被带回壁内安葬。那三道城墙是人类的庇护所,对我来说却是只有死后才能逃离的牢笼。
我曾短暂地沐浴过阳光,但我并不奢求永远活在太阳之下。可以说,自加入调查兵团的那一刻,我就不再设想未来。
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不再奢望的东西,居然像奇迹一般从天而降。密不透风的高墙轰然倒塌,在烟尘中,尤娜逆光而立,她背后升起一道道红色的彩烟,像冲天的烈火,燃尽了一切笼罩在我身上的暗影。
那一刻,我知道,从此,我将为她而活。
正如先前所说,我并不是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加入调查兵团九年,我从未想过要将心脏献给“人类的未来”。我会堵上一切去战斗,但那不是为了“人类”,我的心脏,只会献给那些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身边的战友换了一批又一批,每一年都有新面孔加入,每一年都有老面孔离开……844年,调查兵团迎来了三个来自地下的伙伴。
在看清其中一人的面貌时,我突然开始庆幸,庆幸自己居然能活到这一天,庆幸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曾经推我离开地下的那个人。
只是他似乎……已经忘了我。
我对此有些遗憾,但也逐渐释怀。对我和他来说,地下街的生活都不过是陈年旧事,更何况分别后,我们都各自有了新的生活。但出于感激,每当接下与他合作的任务时,我都会比平时更加上心一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悲壮而平淡,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那些尖锐的记忆在时间的冲刷下,也纷纷变得圆润温和。
这一年,似乎情形有了些不同。
人类能够变成巨人,这并不是一个能被所有人坦然接受的消息。那个叫艾伦的孩子成了重点关注对象,而与他同期的几位优秀训练兵,在目睹过人间地狱后,也毅然选择加入调查兵团。
贝尔托特就是其中的一员。
老实说,一开始我并没有对他抱以太多关注。但在相处中,他身上的那股不协调感,让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迷茫、纠结、缺乏主动,一切都那么令人熟悉……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如果他真的身陷某种进退两难的困境,能够拉他一把,是否也能算是我对这些年所接受的善意的回报?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有意多关照了他一些,一来二去,我们对彼此也渐渐熟识。
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实力出众的贝尔托特,存在感却微弱得不合常理,这让他在群体中显得有些边缘化。和尤娜“一战成名”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善,但这孩子大概并不善于交际,对大多数人都总是保持着一种疏离感。
第五十七次壁外调查在即,从先前埃尔文团长的嘱托来看,这次调查的意义非同小可。尤娜近来的状态越发紧绷,这次调查似乎令她心神不宁,之前经历过的大大小小几十场壁外作战,我从没有见她如此焦虑过。
她没有和我倾诉什么,我也回避了与她谈论这些问题。我知道自己无法解决她的困境,而她也应该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今晚是我的轮休,难得清闲,我便独自漫无目的地出来闲逛。调查兵团总部位于托洛斯特的郊区,周围植被和水域较多,不知不觉,我就走到了兵团附近的那片野狐。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除了我之外,那里居然还有另一位访客。
贝尔托特,他就坐在湖边。身型被落日的残光映成一片漆黑的剪影,略显孤寂,从动作观察,他应该是在盯着什么东西发呆。
“真巧啊,在这儿都能遇到你~”
我上前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却慌忙将刚才细细端详的物件藏进衣兜,反应宛若惊弓之鸟。
那一瞬间,我隐约看清了他手中的物什。那应该是一张多人画像,只是匆匆一瞥,便让我笃定其必定出自顶尖画家之手。毕竟,很少有人能在那么小小的一张纸上画下六七个人,并做到如此栩栩如生。
贝尔托特眼神躲闪,大抵是不希望我询问关于那张画像的细节。那上面也许是他的朋友或家人,或许他只是想家了,这么想着,我便随口打听了几句他的故乡。
“嗯……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地方,也没什么特别的……”
“您呢?”
“您的故乡在哪儿?”
他的回答有些敷衍,大概是被845年家乡沦陷的记忆留下了阴影。草草几句带过后,将问题抛了回来。
鬼使神差一般,我竟同他讲起了自己的过往,地下街、福利院、穆勒、兵团、韩吉、尤娜……老实说,我很惊讶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坦诚,并丝毫没有道理地笃定,他一定能给予我回应。
在复述尤娜那句“我终于找到你了”之时,贝尔托特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
他的心思的确很细腻。我想,除他以外,放眼整个兵团,也许没有男性会对这句话如此共情。
虽然他依旧没有敞开心扉,不过来日方长,以贝尔托特的实力,一定能在这残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他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士兵,会成为我们的战友,或许有一天,他还会被编到尤娜麾下。
如果能招揽到这么优秀的孩子,想必她也会开心吧。
尽管过程曲折而痛苦,但此刻,我突然很庆幸自己加入了调查兵团。
在这里,没有人孤军奋战,战友们前赴后继,就算追逐着不同的目光,也总会有同路人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趋光前行。
笼中之鸟终于伸展羽翼,哪怕找不到所谓的“自由”也没关系。
因为,你看啊,不知不觉中,我的身边已经有了那么多人。
人类在羁绊中编织着历史,对我而言,能和大家一起见证这段历史的织就,便已经足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