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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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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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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还有吃酒赌牌声,鼻腔里还有刚刚醉鬼撞来时那满身酒气,此刻,乌篷船却摇啊摇,恍如梦境。身边是弦月楼掌柜苏弦,月光从蓬草间落在他的发冠,他一袭银衣,有松爽的温柔小意。
青官疑心自己病了,从侧席间偷偷伸手出去,摸到湖水......凉。麻木了一年的眼眶突然一松,一滴泪毫无征兆夺眶而出,直落在右手背。想抬手擦拭,顾忌苏弦,到底没动,只在膝头紧紧握拳。
“你姓甚名谁?”
“青官。”青官不敢出大气。怯懦倒是其次,主要是怕一个不慎,戳破这梦。
苏掌柜没由来地一声轻笑。青官一哆嗦,小舟随之一晃,银铃作响。他于是臊了,大着胆瞧苏弦,看见他目光含笑。顺着看回来——这红纱似的衣裳!这一对脚环!
苏弦却道:“难为你,从那儿来的,心性却干净。是个好孩子。”
青官听出此话好意,却愈发臊,不由彻底别过脸去,肩膀朝里扣着。靠岸后,他得了苏弦外衫,遮掩肌肤。见苏弦去开主楼的门,青官搓了搓自己红云难抑的脸,想道谢,却难开口,只好轻摁喉咙,摇头作罢,小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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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楼在岸边,四层高,外有泊处,白日作茶楼用。东去到岛心,有月阁供众人住。中有回廊,弯曲折过风月。再东是一片竹林,林中有小屋作教习才艺之用。弦月楼加青官共十八人,虽说是妓,却不似喜秋楼混沌,来客均有名册登录,不过廿余。十七人皆有才艺傍身,竞风流倜傥......这些青官全是听苏弦所说,一路他并未见人,也只敢盯着脚尖。就是从弦楼大堂过时,听到楼上隐约旖旎,他也加快步子,权当做不察。
上月阁时,苏弦瞥见三层棋桌,邀青官对弈。他哪里会棋?他有何才?最深的羞恼席卷青官,他逃也似的告别苏弦上楼。
进门后,他无暇平复心情——正对着窗户,不见喜秋楼,却能看见被辉煌的灯火染红的水......和被水摇得支离破碎的红。羞恼于是转成愤怒,他扯碎身上的红纱,摘下右脚的铃,一把扔出窗外。夜风托起一朵红花,他盯着,心中是扭曲的快意。他又去取左边的铃,不料动作太急,铃铛滑落指尖,在地上砸出深响。
他怎么就来了这里?他一时想到所谓“命运”,随即眼眶一麻。思及婉娘妩媚的笑,又想到她躲着旁人的呕吐......如今远看,他才感受到一种悲哀,比恶心更深。
他瞥见湖面没有光影的地方,那幽蓝不动声色地吞食月华......于是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铃,重新带回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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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难捱,青官做不成梦,只和衣卧着,半昏半醒到清晨。晨露侵檐,他悄声下楼,照旧不见旁人。却不想指尖方推上大门,就有丝竹齐奏。正中有一少年舞剑,大有惊鸿游龙之姿。他于是乎呆立原地,春光倾泻,盈了他满目。
直至少年收剑站定,苏弦向他介绍诸位同僚。在他身侧静立一人,面若冠玉,身似青松,便是与众人相同装束,也分外出尘。苏弦道:“这便是慕瑾。”那人于是向青官行了个礼。青官凝了凝神,略显慌乱地照猫画虎。方才那少年便两三步上前,直直搭上他的手:“错,错!这上下可反不得。”
“泽然,你又无礼。”苏弦在侧笑骂,众人也附和。青官见状,抿唇同笑,忖度着,这众位定是相处许久,不然如何有这般熟络?如今我伶仃,论文胸无点墨,论武力不能举,身也弱,性也憨,平白玷污了这好地。正伤神,就见泽然凑近,搭上青官肩头:“你们一贯欺我小,如今来了个更小的,我便做他亲兄长,定不叫你们欺他。”
慕瑾上前,手里折扇敲打泽然手背:“你只说我们欺你,怎不说你自己如何讨嫌?轮兄长,在场诸位均有分才是。”
“自然,”有人高声笑道,“小青官既来了,便是一家人。”
青官心下感动,暂且不表。他见众人精通音律,又不免想起昨晚逃离的那盘棋,重又焦虑。却不想这时,苏弦在旁问起他对何有兴趣,可以捡着学起。青官心道,我天资愚钝,若是学而不成,闹笑话不说,更是叫众人失望。只是自己又无甚本事......他灵光一闪,面色一变。
“小弟这是怎了?”见青官指尖轻颤,泽然皱眉问道。殊不知,青官是想起了曾经学戏的点滴,正纠结至深。师父曾赞他有此天资,若非他一提戏曲,便止不住想到那喜秋楼......他抬眼打量阳光下十余翩翩君子,挺挺自己佝偻的身姿道:“我确有一技之长。家母曾教我唱戏,会一二昆曲。”
听青官提及其母,苏弦面色微变,当下他胡乱应了两声“好”。见有人撺掇着要青官唱两句,他借故叫慕瑾教习青官茶楼事,慌忙遣散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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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便是两载。日子过得略单调,但于青官而言,却恍如仙境。他先还忧心不得容身,不过几日,他便彻底宽心了。楼里众人真真是把他当做亲幺弟,吃穿住行均轮番陪伴,不仅最初鲜少叫他入月阁帮工,还传授他礼法。泽然带他强身健体,慕瑾教他读书识字。他背了许多戏文,虽有许多懵懂处,却也渐渐明白了所谓“美”,眼里水灵了许多。他预备和兄长一般上工去,苏弦以他年纪尚小为由不许,只叫他偶尔给一两客人唱曲。他的笑颜愈发多了,只是偶尔还惶惶然,心知这便是所谓幸福,却不敢细品,只一心想叫这日子流淌得长些慢些。
当初,苏弦不多时就为他请了上京来的名师。青官着实是块顽石,有何处不妥,他便一心死练。师父曾对苏弦说,这娃子心思不通,却实在用功,也能成个小角儿。有位懂戏的达官,偶然听见青官的曲儿,对他赞誉有加,请了他几回。一来二去,他倒也小有名声在外。青官不管那些,一门心思学着,只求为楼里增光。
一回,师父大病一场,几日不来授课。青官做了无事人,心下忐忑,便要去苏弦处寻些事做。不想,临近门外,听见苏慕二人谈话。他向来走路轻声,这会儿更是放低步子,附耳上门。
“说来又要三月十九了。去年青官生辰好好办,今年该大办一场的。”
青官闻言,心下一动,嘴角不觉扬起。他不知自己生辰,婉娘怕也忘了,他便把进弦月楼的日子当作新生。去年那日楼里张灯结彩,一日为迎客,兄长竟还嫌不够?青官心中暖流涌动。
“有理,今年带青官出湖看看好了。正好近几日他师父有疾,不如问问他自个儿。要说师父,对面那婉娘却是好的。只是......”慕瑾欲言又止。
苏弦接过话头:“然。你可记得青官未来前,我同你说的?那日那婉娘一来便跪了,实在吓人。我有所耳闻,这女子本是名动一时的好角儿,后来不知造了什么孽,竟有了疯病,退了台做教习去了。不曾想她还卖着,青官竟是她所出,真是......”说到最末,他也吞吐起来,似乎有良多感慨。
“那日她当真给了你许多银钱?”
“给了,还不少。那银票崭新,怕是刚从银号取了,就上这儿来了。只是她给了钱,却叫我别告诉青官。我先还想问他,看他脸色,怕也是不知情。”
“如此说来,倒也是个苦命人。不如就不与青官说了,省得他又忧心。那是个多愁孩子,与泽然大相径庭。瞧他纤弱,又偏偏高挑,看着薄薄一片。我好几回要寻他却寻不到,总疑心他风一吹便散了。”慕瑾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弦月楼已有三年有结余,你当真要留着这陋习?掌柜的不过一时兴起,才从教养所领我们来。斯人已逝,你——”
“好了,”苏弦话音微颤,“我有考量。如今夜间除了恩客,业已不接了。何况……若他在天有灵,能瞧着弦月楼一如往常才好。”
青官心中憋闷,正想听下去,却有脚步从走廊另一头来,他于是急忙要走。但月阁只有一边楼梯,他无处可躲,只好藏进隔壁屋里。刚刚掩好门,就听门外那人嚷嚷:“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不好了!”
青官心惊,眼皮竟猛地一跳。来人话音不加收敛,青官听得分明:“新到任的县令使着对面喜秋楼的船来了,不知是要作甚。茶客都走光了,大伙儿已经朝弦楼去。弦哥,你可拿个主意!”
“莫慌,走,去看看情况。”
旁边声音渐息,青官本该紧随一看,却是两股战战不得行。待气力稍回,他忙不迭扶墙朝外去,近了门,又折回去窗边一窥。这一看便不得了,直吓得他瘫软在地,心悸不止——红棕的船恢弘异常,把他们的乌篷舟挤去一边,蓬草在水面上随波轻晃。画舫二楼依稀有人影,他定睛看去,却又“呀”地高叫一声——那矮胖的,竟是喜秋楼的妈妈!恍惚间,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他双眼一闭,顺着墙倒下去。
只是思及方才兄长所言“县令”......青官哆嗦四肢,堪堪爬起。新官难惹,指不定是喜秋楼的灾祸牵连了他们。若是真有事发,他该与兄长同甘共苦才是。见窗外苏弦三人行之未远,他踉跄着跌撞下楼。大抵是三人步履匆匆,他已不见他们身影,心下再度慌张。吐息几回,才忍着心头不安,朝弦楼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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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楼后门未锁,他近门时,恰好听见妈妈腻味的嗓音。与之相随的回忆叫青官登时僵立,寒意从四肢百骸生发,他险些在寒潭里溺亡。谁知后门忽然推开,他被撞退几步,与慕瑾四目相对。还不待他开口问询,素来温雅的慕瑾便抓住他的胳膊,汹汹然要朝月阁拉。
“瑾哥哥!”青官惊呼,却被一把捂住嘴。慕瑾目光淡然,但触及青官皱着的眉头,还是难抑怒气。青官正疑惑,就听厅堂有人高喊:“何人在后堂?速速来拜!”那声线较之妈妈有过而无不及,青官又是一哆嗦。慕瑾的怒气尽数化为担忧,闻声便把青官朝后猛地一推,低吼一句“快跑”,随后便转回头去,试图挡住来人。
青官瞧见有侍卫与弦月楼诸人纠缠在一处,兼有骂声。方才那细嗓的公公在叫嚣:“若不放人,你们这喜秋楼,弦月楼,就也甭在这西林街待了。”妈妈在一侧哭嚎:“苏小弟,苏老板,苏掌柜,我求求你了,你把阿四给他们,我再赔你一个......不,三个,三个好孩子,保证唱得和他一样好。”听见这些,青官还不及反应,便疾步后退开,哪知泽然忽然一声痛呼,他双目一刺,竟软了双腿,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见三两侍卫凶神恶煞地逼近。
被握住双臂朝里拖去,青官没出息地眼眶一红。先还要挣扎,可一进门,竟瞧见楼里众人都狼狈至极,他登时悲鸣一声,双目垂泪。“梨花带雨,真是好货,怪道老爷指名要他。”青官还未看清他的脸,就听一声冷冰的“带走罢”,身子便又动了起来。
他尚未明了事情始末,双泪只因兄长受难而垂。跨过门槛时,他想回头遥望一眼,却有侍卫一拧。他便如此上了那红棕色的大船,重又朝着喜秋楼的方位去,倒真如他先前所虑,似是大梦一空。
上了岸便又被塞进马车,之后倒没人押着了。青官头一回坐这玩意,觉得不及水路舒适,倒是无暇自顾,想起好些旧事。这西林街处中原繁华地,北去便是上京。几曾何时他也想跑,只是不敢。如今真开出去了,他头一回听见街边孩童嬉闹,好生羡慕。马车渐渐减速,恐惧不敌好奇,他偷偷掀开车帘一角,瞥见市井烟火的一隅。那儿是一家包子铺,热气腾腾,叫人食指大动。还不及看更多,就有人朝他一吼。他忙又瑟缩回去。
车轮停稳,他被人赶下车来,在朱红的府门前站定。官府的牌匾大气异常,他仰头偷偷打量,直到双门大开。他从小门被押进院子,又在门房里被扒了衣裳,换了一身戏装。那身行头和他从喜秋楼出来时相差无几,他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将来的命运,神情又恍惚了几分。
红衫重叠,他恍如静待采撷的山茶。
沿碎石路一直行进,他被手边姹紫嫣红相送,进了花园。那李大人一如想象中大腹便便,肥肉横斜,身边莺燕环绕,一如喜秋楼里常见的景象。青官垂眸掩去心下恶寒。李知府见了青官,捏捏胡须,似是满意。身后有人一捅青官脊骨,他慌忙下拜,不敢抬眼。
“嗬!模样俊俏,倒是个呆子。”
低头时恰能见到李大人的肚子......他笑得恣意,一手在肚皮上摸了两圈,另一手轻拍身侧一只腰肢。李大人笑得仰过去,青官心下发毛,不禁又小心打量,却撞见另一人的眼神。那女子的嘴角分明挑着,又如何有那样深的双眸?似要剥他,与他四目相对,她却先退缩开去。他又匆匆朝旁侧瞥,其他女子也这般瞧着他。青官从中寻到一种熟悉。
他想不明白,也不待他想明白,李大人就瞧见他的眼神,冷哼一声,面上肥肉却堆高些许。他撩袍入座,叫青官跪于身前,问了好些家长里短。青官如实答复,实属无趣,那李大人便又失了兴致,与美人调笑起来。直到青官双膝酸疼,又有一女子,戏言青官清雅脱俗,那诸位才又回神于他。
“可不,”李大人摸摸方才那女儿手背,眼光却落在青官脸上,“正是如此,才分外有味儿呢......小哥,可赏脸与本官共饮一杯?”
青官愣愣起身,要去拿那酒杯,就被旁侧侍卫一脚踹上,“哎呦”一声扑倒在地。那侍卫呵斥他不知礼数,他重又匍匐,冷汗津津。身上忽得湿透,身侧转出一双绣花鞋,一女儿玩笑似的朝青官身上倾了一满杯。那李大人旋即又笑,摆手叫侍从退下,重又斟了一杯。
婉娘从不许他喝酒。喜秋楼里酒气熏天,他也不喜这浊物。只是如今不得不为......他试探着将唇凑近,再闭目蹙眉,试图一饮而尽。不成想,只一口,他便呕了出来。
眼见姓李的面色变了,他慌忙跪地磕头:“大人赎罪!大人赎罪!青官愚钝,实在喝不得!求大人垂怜!”
“可怜见的,”不等李大人开口,一个女子端着另一杯盏翩然而来,又有一女子扶起青官,众人将青官簇拥其中,叫他在脂粉气里晕头转向,“茶也有,小哥儿赏脸。”
青官被迫换了杯。茶呛进嗓眼,劣味至极,他不由得一阵咳嗽。周围一片哄笑,一女子伸手抚他,他却躲不开。
“大人瞧这细皮嫩肉,比奴还美呢。”
“美人莫气,叫本官尽兴了,好处还在后头!来来,香一个......”
那县令大笑着拍手,看了眼周身莺燕,又看看拘谨的青官,好像找到了新乐子。青官被按坐在椅子上,身边笑音黏腻。茶一杯一杯来,逼着他牛饮。他渐渐失了方向,耳里进不得声了,只顾轻声哼哼。于是李大人一掌扇去,怒斥道:“这腌臜货!还嫩伶?疙瘩一个!”
青官隐约觉得,自己这会儿是该跪下赔罪的,却惶惶然不得动弹。木然间,似有人对县令耳语,不多时,那县令又开怀了:“罢了,唱去!利落的,好好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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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自己如何上台,只知眼前满园春色,尽似打翻的色盘,他也将翻倒其中。他原打算唱出讽这狗官的折子,一开口,却又是老一出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
颅外似有金箍越收越紧,他愈发不知自己在作甚,只闻得可怖的喘息。戏台下的笑声烧得厉害。那火浪逐渐烧到他身上了,他自个滚下台去,要找一处云雨地。恍惚间他听见有谁尖声惊叫,大抵是他自己。
他这才意识到,那茶有古怪......非也,兴许他早便知晓,却只能由他们去。若不为此,何以保家?
在至高处,他视线猛地清明,便又对上一双眸子——恰正是方才那双,却更清晰,近乎倒映出他的脸。那女儿脸上分明笑着,泪眼当中却疲惫至极,更有深重的怜悯,也不知是对谁。
原来,皆是如此......此刻之刑,究竟是谁在受苦?未及分明,他便昏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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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他衣不蔽体,横陈府外,被弃如履。不必仰头,他便能瞧见那块金匾额的蔑视。他不敢对上李大人的眼,却在此刻较起劲来,一回回以视线勾勒那几个金字。便是慕瑾声音入耳,便是他被人扶上马车,他也恍若不觉,直看着那朱红府门,至它消失。
慕瑾温言了许多话,见状似是要哭。青官试图扯起唇角,却失败告终。不得已,他朝慕瑾怀里倒去:“瑾哥哥,你可见到那包子铺了?”
他恍惚瞧见热腾腾的蒸汽,一时又听不进慕瑾回话了。隔着那白雾,他瞧见有人身着软甲,将他叉出门来,又“呸”了一口,骂了句“真脏”。
诚然,他自个儿也嫌脏。只是,分明是他们逼他放浪,却又在他尊严上吐沫......方才疼时他未曾落泪,这会儿回想,却不由得泪流满面。不多时,在慕瑾怀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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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是在岛上竹林。慕瑾苏弦在床边睡着,锦被上晨光熹微。他睫毛轻颤,手渐渐发抖,心道自己睡了一宿,兄长怕是守了他一宿。他依稀记得身上的巨变,却一时又想不起,只觉有深重的水将他沉没,他疲惫至极,心口紧缩,无法动弹。
许是他呼吸加重,慕瑾很快醒了。瞧他惊惶谨慎之色,青官反倒轻拍他手背。可一开口安抚,他听见自己话里过分的哭腔,讪讪抿唇,缩回了手。
“我想沐浴......吃饭罢。”
“好......好。小青官你身上有......”苏弦方醒,小心措辞,“有伤,且躺着,我去传来。”
“不必了,倒也不饿,只是没劲得很。兄长且去,不必顾我。”
苏弦慕瑾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青官颤颤巍巍下榻,他们试探着开口,说要为青官请位大夫,却见他忽得木然放呆,怎么唤都不应。两人大惊,再不提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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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了客,原是该好生修养,可他只觉浑身黏腻异常,像一场大梦转醒,喜秋楼里“真脏”的渣滓,仍然带着骨子里洗不掉的污浊。哪怕在这干净好处,却也如婉娘所料,一直烂下去了......不!他舍不得弦月楼,却更不想脏了它。
他忍着满脑袋的晕眩,独自放好木桶。屋里的热水早已凉透,他却浑不顾忌,扯开衣裳,猛扎进去。仰面在水里浮沉,他自觉还不足,便闭气向下坠。近乎撑不住时,他在水底强忍酸涩,睁开眼来。
洗不净了......在水底由能见光,可从他所处的黑里呢?无物可视。他曾试图逃离身为渣滓的命运,却又被如此荒唐地拨弄回正轨。既如此,倒不如以他的浊臭为盾,护好这一亩三分的圣地。
他似乎是立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了,英雄式地破水而出,却又被凉意刺了个哆嗦。他揉揉眼,站稳脚跟。双目瘆人地红,眼眶木得厉害,一滴水也流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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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日起,弦月楼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新客、散客,皆由青官接。原本这弦月楼的卖身之计,也不过担了一半的账,众人一月不过出活三四回。如今青官这般揽下,有几人倒是当真做了清倌。
楼里诸位皆惊,暗里找了苏弦慕瑾多回,也不过得了含糊其辞,渐渐也就不问了,只是眉目里对青官的心疼更添几分。有几回,有人托恩客之系,请来些名医。青官当着人依旧含蓄腼腆,背过人去,便要闭门不出几日,药也只勉强喝,喝了便吐,似是受了莫大惊吓。众人到底不曾主张过此等事宜,怕真给他吓出好歹,一来二去,也再不做这事。
青官自此常驻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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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载过,青青的男孩转成少年。青官已同苏弦一般高,只更清瘦。他每个白日都在竹林里练,不知背熟了多少戏本,纯熟了多少动作,师父却总不满意,说他丢了魂。叫他唱《惊梦》,以寻出事前的灵气时,他只木然睁眼,饶是巴掌落在身上,也绝不开口。
他愈发沉默,甚至比起来弦月楼前的样子。师父无法,竟向苏弦请辞了。
青官不知苏弦费了多少功夫,为他在竹林里单独建了一屋,一层放着行头和一面大铜镜,二层简单支了床铺。他躲在那儿不愿见人,别人便来给他送饭。他们知道他现在脾气变了,怕打断了会让他恼,就吩咐厨房在食盒底下塞个小炉,把食盒放在他门口。饶是他此时怪成这般,却总记着,不愿叫人过分忧虑:新一顿来时,上一个盒子总干净了。
是日,慕瑾照例替青官送饭。每每来时,他总在门外停一阵戏,寻个心安,再行离去。不过今日,屋中杳无戏音。慕瑾心下忧虑,唤了几声,不得回应,便做主进了屋。屋内箱子大敞,仅最顶上的一件戏服乱了,像是他提起来,又放下了。
慕瑾放心不下,放了食盒出门寻人。走出没两步,又折返回来拎上。他在不远处的湖畔寻得一处背影,舒了口气,加快步伐。
夕日欲颓,湖面一片橙红。若背立竹林,能遥见湖对岸一片青黛。有风来时,水气夹杂竹韵,清雅异常......何况,此处毫不见喜秋楼。
“啪嗒!啪嗒!”
青官正意图打水漂,但扔出去的石子,全都一下就沉了底。他神情专注,眼眸黯淡,连湖光也反不出,遑论察觉慕瑾在远处坐下了。又是一阵风过,慕瑾猛地开口,话音似是想到什么可怖之处,略显仓皇:“小青官。”
青官的视线里这才容下他,正要道歉,猛一扭头,脖颈却僵硬地作响。慕瑾轻笑着一拍食盒,岔开话题:“有何心事,在此枯坐?”
青官自知失礼,故虽不愿将心事为外人道,却还是垂眸浅言:“我唱不好了。”
似乎慕瑾一时找不着对词,场面又静下来。青官于是又捻了一块石片,正要脱手,瞥见身边人,又悻悻歇了。慕瑾微叹,接过石片朝前一掷。它轻盈地越过几道弯,正巧与一只飞鸟的影子撞在一处。
“你的戏好着呢,没听师父说,这方圆百里,找不出同辈更甚于你之人。走罢,今儿做得多,我们一起吃可好?马上入夜,要添凉了。”语未毕,他起身松活片刻,拉起青官,先拍拍他的衣服,再掸掸自身,随后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执起青官的手。他拉着他向前,青官却依旧落后几步。
月光斑驳游走,青官一时顾不上他戏文中缺的莫名物,只觉眼前回忆重叠——初进楼时,他也是这般跟在苏弦身后......
怕是回不去了。青官低头忖着脚面,加快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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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官心有不解,愈加烦闷,那投掷石子的举动,倒渐渐成了平常。众人皆知青官瓶颈,可寻了多位名师,青官却不乐意看了。他们只以为是青官小性倔强,一味顾着他,哪知倒惯得他愈发自怨自艾,竟从此时就不止心病,更添淤堵之气结。
直到是夜,苏弦郑重来寻他,叫他去顶层一室见一位客。弦楼之客房,依“天地玄黄”分列,如今此人得住天字一室,定是贵客......或是做戏与他。青官瞧见他言语中雀跃非常,又强行按捺,心中只不过幽叹,想来是兄长又为他寻了所谓“良人”。
无怪他多虑,实是确有先例。无论医师或先生,兄长们都曾叫其扮作夜客,以为能叫青官相看一二。但那些人哪里瞧得上他们?不过待在那间屋里,便要了他们半条命去,便是青官也能一眼看出,再行礼告退......若真是客,也担不上贵客之称。能来此处,管你再有金鞍银佩,也难免心陷泥淖。何苦来?
青官摸黑上了三层,进了自己的屋。他心道今儿的客有身份,便上了浓妆,穿着轻薄,以此博个喜欢。这会儿雨歇,他出门上楼,木阶在他脚下吱呀。银光沉地,檐下水滴漏,声声溅月光......便是在此刻,青官听见了那琴音,温润、恬淡,叫他沉寂的心猛地一缩。
他不该来此——有个声音如此道,一如他去李府前。但......他摇摇头,循声而入,一连穿过两道门廊,在天台外,被一层白纱隔了步。
纱外是一道银边镶的轮廓。月光被纱幔滤过,依旧明亮,照得他小到尘埃里,因此他惶惶攥紧薄纱。他原以为自己再无羞耻,如今却反问,怎能以此种姿态,叨扰仙客......不,非是客才对。
他已然转身,可正要动作,琴便“铮”一声停了。风作弄着撩开纱,青官在那人眼里无所遁形。他原该扯个谎赶紧退下换身装束,却偏偏看迷了眼——素衣束冠,玉指抚弦。月光尽在他身。
呼吸被流泻的光辉凝住。直到听见他一声问话,青官才惺惺然挣开那张迷网。他转身便跑,却不想猛栽一跤。顾不上疼,那人的步伐已近......他咬咬牙:索性将他作个常客罢了!他深吸一气,扭头时熟稔地作轻佻的笑。他想,他该起身,手背掩嘴,轻扫他一眼,再低下头......可那人的表情淡然而温柔,似光似水,把他包围。
他再做不出任何表情,只觉眼眶酸麻得厉害。
那白衣浅笑着,默然绕过青官,走向里间。青官屏住呼吸,踉跄起来,急急跟上,却又不敢随之太紧。那人在一张方桌侧落座,青官拘谨地伸手拢身上的布,给他沏茶。
“这位......”
闻言,青官蓦地一抖,半杯热茶泼出漏在手上,还沾湿
“不忙,去冲洗罢。”
“您......袖......”
“无妨。你先去吧,当心伤了。”
青官浑然不知自己如何出门,如何回屋。大抵他耳饮仙露,醉得不轻,这才痴笑不止。瞧见铜镜里自己诡异的神情,他才蓦地一抖。暗色里铃声一作。
那人......他可是见到神仙了不曾?那琴声多少干净!而他......
他发了狠,舀了盆水,把头整个埋进去。浮尘后,水把浓妆洗去,只留如纸的苍白——人久未出门,蓦然开窗,璀璨到可怖的光铺满整张面皮,才透出这般白。他拍着脸颊,却还止不住不明意味的心悸。
他疑心自己不能再将他当做一个客......那便做个过客罢。他打定主意,从水里出来,穿上衣服匆忙上楼。他已在泥淖里沉沦够深,不必再让无望的希冀增添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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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雨洗后格外明亮的月,屋里是玉砌的公子——赶了巧,青官问他如何称呼,他笑道:“叫公子便是,非要添头,就作个单字‘玉’罢。”
青官按规矩献唱,心下忐忑,却还是起身挽袖。三年了,他到底重唱了《惊梦》——只因这曲儿得过一致好评,他不敢以次品呈给今儿这位公子。眼见他始终盯着他看,青官双颊飞红,愈发卖力。
曲毕,青官怯怯行礼,不敢抬头,也不敢问询。正纠结着要开口,便听对面一声轻笑,再有淡淡的一句:“夜深,且回吧。”
青官一愣,心下失落,依旧低头,木然走出房门。一缕风过,他抱臂一缩,一摸后背,竟是一身的汗。楼道上无灯,沉在这儿的月色轻浅,不如方才天台上暖和。那位公子如何作想呢......他后悔自己方才没抬头看看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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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青官便在那小隔间睡下,心道如此,就离月光的温度更近三分。却不料,次日下楼同兄长一并用餐,他得了苏弦处一张笺子。那笺子不知是何材质,在日头下晕着光,还有一缕暗香。青官心焦着,却又怕拆坏了它,那慌乱之态,叫一旁的苏弦忍俊不禁。
展开一看,写道是:
拙玉谨致:
今夕光景,好风解意,月色如洗。青卿花面柳姿,棹夜而至,得遇佳人,得聆一曲,玉之善也。然,卿独去后,音容犹绕梁不绝,此中非是长相思意,乃玉之惑也。未及就寝,和衣独徘徊风光之中,思之忧之,念卿之愁容,又兼虑及苏兄前日闲话,竟是不吐不快。
玉虽不才,却有三问,问卿:一可有心?二可游园?三可明情?心,乃浸溺文折之心;园,实春色如许之园。至于情之一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愚以为是至玄至难者哉。却不知青卿于此可有见地?入此三者,卿之所虑,或可释乎。
还祈卿恕玉唐突之笔,明此护爱之心。倘拙见或有助益,则玉之大幸也。玉谨奉。
“却是何话?怎的眉关紧锁?”苏弦一声,叫青官从思绪中脱开。他惶惶然收起信笺,胡乱应奉两句,又胡乱塞了饭,收拾了碗筷,便有心去寻昨儿那公子。他如何无心?又如何未曾游园?便是此刻他也身处园中。还有那情字......这公子的话好叫他不懂,可他心底却是生出一二分莫名的兴奋,等扑了个空,那热情才冷却下去。
昨儿那间房已然空置了。青官枯坐于昨日那位弹琴之处,在日头下一回又一回咀嚼起那笺上文字。尽褪了激情的心房,此刻竟空落下来,似是潮汐连石岸一并卷去,分明看起来并无大碍,却又实实空去一片。他也不知自己这般坐着有何用,只是没了气力,连起身都不够。日光明晃晃,于他而言,依旧是一般可怖。
他从未记得婉娘疯话一般的劝诫,分明沦陷泥泞之中,却把自己曝露于危光之下。冥冥中,他开始等待一人,寻一答法。
这一段缘,便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