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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阿四 ...

  •   却道是: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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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四。喜秋楼里,人人都这么叫他。楼中芸芸众生,只他无名。或许他本该有,但“阿四”踩在上面。于是它朽了、埋了,只剩一个生了锈的魂。
      他生于此处,长于此处,从没出过这条街。喜秋楼里人人欺他,例如总打他的吴哥儿,还有那满嘴荤腥的周总管。女儿家也不全怜惜他,有人眼红他母亲做花魁,明里不敢与其母做对,便暗里朝他撒气。
      母亲叫婉娘,楼里女儿叫她姐姐,至于鸨母,得钱了叫她婉儿,不得钱叫她婊子。阿四本该叫她娘,可她不许他这么喊,每每听见便打嘴。
      她告诉阿四,他爹捐款逃了,留下他母子二人,继续浮沉在这富贵的、恶臭的街。从小到大,阿四常听这话,只觉婉娘如此说时,总有些异样神情……他不能理解,无法名状。
      婉娘常因些小错把他打个半死,又在别人对他拳脚相加时,状若不经意地把人引走.......浑身颤抖着走出,见他惶恐不已,只有气无力地“呸”上一嘴;她不给他请郎中,却在夜里偷偷跑来,给他上药;她总出言讽刺,却又会在人骂他“野种”怡情时,疯了似地冲去,挠那人的脸......
      楼里姐姐偷偷告诉他,他娘是被人负了心,才疯成如今这般,阿四记事前的两年,她还未疯魔时,他也曾是她的心头肉。父母都这样怪,孩子小时温柔,等大了,便打骂指使......因着这话,阿四心底总还有些期许。
      婉娘是一代名伶,最拿手一曲《惊梦》。阿四偷偷见过一次,深受震撼。他四岁便被婉娘拉着学戏,能吃苦,又传了他娘的天分,倒学得极快,没遭多少罪。忙里偷闲时,因着没人请教书先生,他便对着戏本学字,学春花秋月、爱恨情仇......
      天有不测风云,婉娘有多变之心。他十一时,婉娘忽然不叫他学——不,是逼他不学了。说那话时,她眼里活像淬了冰。而阿四知道缘由,他日日在楼里端茶倒水,不避楼里勾当,免不了听到些不该听的——
      “到底是婉儿唱得好啊!”
      “谢刘爷抬爱。”
      “啧啧,听说你生了个孩子?你这般美,生个儿子自然也俊,可送他学了戏?”
      “学着呢,算来快八年了。”
      “学戏好,学戏好,总归有个出路。”
      “刘爷......这是何意,天下只有做戏子一条路不成?”
      “那哪能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美人儿,叫他去对面做个兔儿爷,不也——操!臭婊子!”
      “诶唷!诶唷!不得了了——放开!婉娘,婉娘!阿四瞧着呢!”
      阿四端酒站在门后,目瞪口呆。见簪子把那男人扎出了血,他手里的酒洒光,他的视线却被攫住似的,离不开门缝里那一线光亮。自缝中目光相接的一刻,他看见婉娘眼里深沉汹涌,慌乱不已。
      再后来,阿四忙着躲开婉娘扔过来的酒壶,顾不得瞧她的神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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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恨爹,他想恨娘,想恨这地方。
      他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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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秋楼对街的莫愁湖里,有座湖心岛,岛上是另一座楼,叫弦月,是处茶楼,不过街上人人皆知,那儿金絮其外,要真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卖身之地,甚至其中尽是男丁,还故作清高,比起其他花楼更叫人不齿。
      他们说起这些时,总把嘴角一瘪,眼中却难掩兴味。阿四听着那些非议,总在心里暗暗辩驳。晚间隔水遥望,那楼里没有吃酒赌牌声,只有朗朗清音,偶有两艘乌篷船,摇摇晃晃驶入湖心,有不属此地的温婉清气。阿四路过转角时,总要看两眼它壁上月华。
      那些咋舌之人,貌似无权入弦月楼的夜幕,次次都吃闭门羹,这才多有毁谀。他们那般恶臭,岂不证明,那弦月楼是个干净去处?如此想着,阿四近乎听见水声,闻到茶香。枕此入睡,才有难得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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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日苦寂,阿四只好凭幻想度日。他也幻想过自己的将来......想了一次便不想了。不过是在楼里干到老,然后被赶出去。幸运些,不到老,便死了。
      但他从没想过这个——他被那个不让他叫娘的女人,卖进了喜秋楼——不是做帮佣,是切实卖了身的。打杂的粗布衣,变作娼妓的薄纱衫。脚被一对银铃拴住,一声一声,砸得他眼冒金星。
      当夜,他冲动之下,找了婉娘。她正坐在转角独自饮酒,阿四看向她时,也能看见湖里的弦月楼。婉娘的话语总是冰冷,与湖水相比熟更甚?阿四暗想。眼见婉娘冷冷看来,才慌忙收神:“要卖我,我,我......我想去湖里......”
      “去什么去,你知道那里是做什么的!”
      斥责不出意外,阿四却仍一瑟。婉娘不耐,挥手打发。青官心知无望,失神嗫嚅:“看着亲娘和人缠在一起,不好受;被娘看着又如何呢?哪儿都好,我不在这儿,娘,您原是花魁,您跟妈妈说——唔!”
      一杯酒泼在身。穿堂风带走一阵银铃响。阿四猛地回神,酒意湿身,由外到里地冻了。对面之人声音尖锐:“你怎敢......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一酒杯砸在额头。青官一痛,泪竟夺眶而出。似乎是酒壮怂人胆,一时,他用尽十三载积攒的所有勇气吼:“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娘教!”语罢,扭头便跑。
      一转身,便被无言的恐惧攫了——廊两侧,烛台暗着,尽头是黑,更甚于十三年总和的黑。未流的泪被封住,麻了眼眶。他竭力拔腿,要跑出婉娘的视线,却只觉全身被烂泥漫过,泥泞不可呼吸。好容易回了房,一摸身上,竟全汗湿了。
      那段话大抵没用,他依旧和一群女孩做了同窗。婉娘残酷地亲自来做他们的先生。他疏了一年的身段僵成硬块儿,婉娘却重又叫他没日没夜地猛练,直要把石头抻成细面。
      也是,石头哪会叫疼......可是他还是把脸埋进枕头里,哭了好几宿,直到哭不出来,这才做了个真石头。
      /
      一个好天。等拜了师名,上了花牌,如此,便要出师了。
      阿四出门,在望湖拐角处转弯时,不慎踩进阳光,一打眼,瞥见湖上碎金,他赶忙木着脸匆匆别过,甩了甩头,试图抹掉那幅画面。上楼后,进屋列队之时,他排在最末。明光不住在眼前闪烁,他心头似有千钧重,只好用力垂首。
      “往昔一切,与你们再无关,你们会于此腐烂,一直、一直烂下去——只有用力爬,才能活着。喜秋楼就是这么个地方,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现在,我给你们一一更名:小雅改名媛媛......”
      名?从来无名的阿四指尖一动,扯了扯嘴角,心道,多可怖的仪式。耳畔人名一一掠过,他不经走神,于是不可抑地想到方才所见阳光......那金光大放,迷迷朦朦,竟成了灰色。阿四没由来地一悚,耳中如渐渐被灌泥水,婉娘的声音含混着,他自己的喘息倒是分明,还有“咕咚”声不绝......
      “......已然烂了,再没更差的了。阿四留下。”
      直到这一句做结,在污泥里兀地炸出一个泡。阿四惶惶抬眼,却被前头姑娘的头花挡了视线,他看不见婉娘,便不能辨,方才那话里一声哽咽,究竟是真是假。
      一屋莺燕啜泣着出门,青官木木然低头,瑟瑟听着,与她们错身。不多时,屋里只剩母子两人。婉娘许久无话。青官尽量小声地呼吸,没敢看她神色。
      “跪下。”
      阿四跪下。
      “磕头。”
      迟疑片刻,他“咚”一声磕下去,再抬起时,头上已然见青。
      “三个。”
      阿四又是两个头磕下去,之后久久匍匐在地。他看见地上尘土,也看见那双绣花鞋面上,红线头轻晃。耳畔有一声叹息,微不可查、转瞬即逝。青官不敢信,惊慌抬头,撞进婉娘眼神,深邃得可怖。与青官对视,婉娘又忙乱一眨眼,神情重又如先前不屑。
      见此,青官忽然明白了,狠狠折下脖子——他的母亲是个疯子,兴许如姐姐们说的,他儿时还不曾疯,之后便疯了——也是直面此事之时了。既如此,身为疯子的儿子,他自己大抵也是要疯的。青官心道,索性不等她开口,依旧折着脖颈,垂首看地,起身出门。
      “记住,莫等莫求,”婉娘这回没有斥责他,等青官走到门口,才喃喃似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疯话,声音几不可查。若阿四抬头,或许会看见她眼角依稀水光。“从今以后,你叫青官。”
      他停了半步,继续向前走去。出门时,正对廊上仪镜,青官毫无防备地看进去——铜里的他被门框圈住,眉眼下垂、嘴唇微抿,分明在走,却又好似僵立原地。
      方才的金光在眼前乍现,灰着给镜中的他蒙上一层,好一幅版画。青官忍不住多看一眼,才出门拐走。走时,他小心避开来路上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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