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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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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试走出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我整个人站在了走廊里,而电梯门在身后关上时,才回过神来:
我没带手电筒!
然而电梯已经下行,叫不回来。走廊的灯开关在另一头,两边病床门紧闭着。我只能凭借记忆摸索到墙边,抬手摸到了装在墙壁上的无障碍行走扶手。
这扶手的位置本来应该装在我腰部的位置,方便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们扶着行走,只是不知为何,七楼的无障碍扶手安装的位置特别高,我甚至需要站直身体伸长胳膊才能碰到。
于是我只能高举胳膊,摸着扶手一路前行。好在我来过太多次住院部,还记得奶奶的病房位于走廊左侧第六间。
路过第一间病房时,我听到里面有婴儿的哭声,还有一个女人痛苦的低吼:“呃啊——”她的声音嘶哑,在深夜中被拉扯成野兽般的吼叫,听得人寒毛直竖。
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护士!护士!”
里面在生小孩吗?
我好奇地探过头去,然而病房的门玻璃上贴了一层防窥膜,只能隐约看到门后有人影在晃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那端逼近,越来越近,但我却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凌乱的脚步声太逼真了,仿佛真的有一群医生在朝这间病房跑来。我侧身躲开,却只有一阵风从面前掠过。随后左手边的病房门从内打开,病房中果然黑洞洞的,空无一人。就在我想探头探脑看看究竟时,病房门又迅速关上了,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10号床产妇大出血!10号床产妇大出血!”大门紧闭的病房内传出一阵嘈杂,好几个人同时在呼喊。
“输血!输血!”
“你摁住她的脚,不能让她挣扎!”
因为实在太吵,我直接向下一个病房走去。
路过第二间病房,里面传出碗筷碰撞的声音,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虽然门缝下没有透出一丝灯光,但门后似乎有一大家子在吃晚饭。隐隐约约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笑声:男人,小孩,老人的声音都有,很热闹。
第三间病房意外安静,把耳朵贴在门上才能隐约听到铅笔划过纸张的书写声。
真是一个无趣的病人。我一边摸黑走路,一边想着:谁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病房里写东西?
就在我以为能这么磕磕绊绊走到奶奶的病房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强烈的白色光线。
那不是病房的灯一盏盏亮起,而是在走廊尽头出现了一束高速逼近的光。那白光非常耀眼,伴随着列车摩擦轨道的嘎嘎声,正在向我这里全速移动!
迎面刮来强烈的风,把我的刘海都刮飞了。就在我抬起胳膊挡住那刺眼光芒时,那光已经近在眼前,瞬间包裹住我。
几秒后,我才在一片令人晕眩的白光中睁开了眼睛。我依然维持着高举起手握住栏杆的姿势,只是手中的病房栏杆变成了车厢把手,而我正站在一节飞速行驶的地铁车厢中。
车厢内异常拥挤,显然不是早高峰就是晚高峰。我不得不用力握住头顶的把手,才不会被人群挤得晕头转向。广播中女声响起:“下一站,市立第一中学旧址,请乘客站稳扶好。”
我迷茫地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这节车厢中都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每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不是被雨淋过的湿漉,而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发梢还在滴水的那种湿透。从他们不太高兴的表情和灰白的脸色看来,这应该是去上学的早高峰列车。
在一片拥挤中,我甚至还看见了钱多多和她的两个手下小太妹,她们蜷缩在车厢另一边的角落,同样湿透了,表情阴沉。
不过这些小太妹们每天都不太高兴,也只有揍人的时候才会咧开嘴大笑。
然而我现在没有心情去上学,我还要给奶奶送饭。想到这里,我就往车厢门方向挤了挤,怎料不小心踩到了前面男生的球鞋。
“抱歉!”我急忙道歉,把脚从人家洁白的球鞋上移开。
“没事。”一个好听的男声从头顶响起,我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是鹿子裴。
我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看上去却神情自若,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不要紧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正想问他,但想起来鹿子裴也是一中的学生,还是乖乖尖子生,准时上学很正常。
在这车厢湿漉漉的人群中,我和鹿子裴是唯二两个身上还保持干燥的人。好在没有别人注意到这点,不然我很怕自己被当成干毛巾被他们抹来抹去。
“昨天对不起。”鹿子裴突然开口:“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在欺负她们……”
我抬头望去,他眼睛直直瞪着车厢上贴着的广告,并没有看向我。但他眼角的余光肯定注意到我的凝视,因为鹿子裴白净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你还知道道歉。
但不知为何,他这一句话就把我满腔不满的怒火浇灭了。梁冬啊梁冬,你真是不争气!
我撇了撇嘴,没再说话。两人之间又陷入诡异的沉默,和昨天在医务室里的对峙一样。
“你害得我昨天没给奶奶送饭。”我突然闷闷的说道。
鹿子裴显然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他微微歪头,向我这儿凑近。我只能又重复了一遍,但就在此时地铁进站了。广播女声再次响起:市立第一中学旧址站到了,请乘客有序排队下车。
所有车厢内的同学都开始向车门方向涌来,鱼贯而出。而我和鹿子裴也被挤得歪歪扭扭,两人之间瞬间多出了好几个人,他的身影都被淹没了。我试图踮起脚寻找他,但是此时我已经连鹿子裴在哪个方位都迷失了。
不过片刻,那些湿漉漉的学生们全部下了车。整个地铁车厢清空之后,我才意识到鹿子裴也离开了,车厢内空空如也,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吵吵嚷嚷的学生们迅速消失在地铁站的出口,只留下了满地脏兮兮的脚印。
随着叮一声,地铁门再次关闭,仅载有我一人的空旷列车继续向前驶去。
终于不用再费力扒拉着把手,我晃了晃酸疼的胳膊,找了就近的座位坐下。靠上椅背,仰头望着车厢明亮的顶灯发呆。
“咕噜——”
我的胃不合时宜地响起动静,有点饿了。也是,我从昨天傍晚与钱多多在操场上打架以来就没吃过一顿饭,直到现在才感觉到饥饿才奇怪呢。
就在我思索着去哪里找吃的时,一股饭香飘来,我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衣着整洁的空姐推着餐车从车厢另一头走来。她的头发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脖子上围着丝巾,身上的灰色制服更是熨烫得一丝不苟。
在经过我面前时,她停下了,笑眯眯地低头问道:“小姐,请问您要牛肉饭还是鸡肉面?”
听起来都不太好吃。
但挑剔航空餐是不对的,我思考两秒就回答:“牛肉饭,谢谢。”
“好的。”她从餐车底部取出一份餐食,又为我配上一次性餐具包装,送到我手上。“请慢用。”说完她又推着餐车,去了下一节车厢。
我撕开保温锡箔纸,果然航空餐还是那么倒胃口,但已经一天一夜没进食的胃管不了那么多,我埋头狼吞虎咽。
“我的这份你也吃了吧。”右边突然响起男声,我咀嚼着转过头,鹿子裴不知何时坐在我身侧,他面前的桌板上同样放着一份没动过的牛肉饭。
我吞咽下口中的食物,本想问他:你没在上一站下车吗?
鹿子裴却转头,把舷窗挡板向上推去,机窗外的风景顿时一览无余:一片茫茫的海洋。
这架飞机的飞行高度比我坐过的所有航班都高,我甚至能看到大气层,地球表面的弧度,和地平线尽头即将升起的太阳。
“我们到哪儿了?”我的本意是问,飞机现在在哪一片大陆的上方?因为放眼望去只有海面,没有一片陆地。以这种高度俯瞰地球,看不见陆地是极其罕见的,除非我们位于太平洋的正中间。
然而鹿子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的表情淡淡的,目光无神地看着下方的海洋,简短回答道:
“太空。”
就在他话音刚落时,我的面前的牛肉饭和餐盘一齐飘了起来,还有刀叉水杯,和杯中没喝完的可乐,都不受控制地飘在空中。
我手忙脚乱地把这些垃圾抓住,收进垃圾袋中扎紧。
在我狼狈地试图用纸巾吸住空中滚动的可乐时,鹿子裴的表情一直很淡定。晨曦从地平线右侧升起,耀眼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机舱。我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挡眼,才不至于因直视太阳光线而灼伤了眼球。但鹿子裴依然像个雕塑那样定定坐在座位上,一眨不眨看着被初升朝阳缓缓照亮着的地球。
“不要忘记这里,梁冬。”鹿子裴突然开口了,只是说出来的话我听不懂。
他的瞳孔因强烈的日光直射而缩小到针尖大小,生理性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让鹿子裴冷峻的面容增添一丝易碎感。
也许是受他的感染,我也放下了挡眼的手,在刺目的阳光中睁大双眼,凝视着那颗正在飞速远离的蓝星。
此后千年万年,直至3.6亿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