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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阮美贤与丈夫许威廉用工作多年的积蓄在标马地高尚住宅区供了一层两千多尺的单位。新居落成,阮美贤便邀请办公室同事周末到家中聚餐,并且声明欢迎携眷。
      离约定的聚餐日还有好几天的时候邬蓓蓓便征求霍信琮意见,信琮电话徐太,询问下来当日晚上没有行程,便答应陪邬蓓蓓一同去。
      信琮是忙人,工作时间以外应酬多不胜数,休息日也往往邀约插排得满当当的,三不五时的约打高尔夫,打网球,还有跑马等诸多项,说是休闲娱乐其实仍是工作再工作。那客户、商友指缝里漏下的一点点空余时光给邬蓓蓓,要与信琮独处尚不够,更遑论去赴邬蓓蓓这厢亲友的约请。办公室的同事皆知蓓蓓拍拖的男朋友颇有身价,常抱怨蓓蓓把金龟婿藏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回信琮答应与她联袂出席同事聚会,着实让邬蓓蓓十分欢喜。早早想好去买了一瓶威尼斯产的桃子气泡酒当礼物,不是特别贵重,却又不落俗套。
      周末傍晚,邬蓓蓓收了工便先回寓所,换了一套信琮送她的亚麻连衫裙,又帮信琮挑出一身休闲风格的考究便装,还特地用蒸汽熨了熨后挂起等信琮回来换上。
      等了不短的时刻,快到六时,电话铃却响了起来。邬蓓蓓一惊,拿起听筒心中已有不良的预感。
      果然,是信琮的秘书徐太。
      “邬小姐,霍先生直飞台湾处理急务,为时二日。他要我向您转达歉意,原定的约会无法陪您成行,请邬小姐自行安排事宜。”
      同样的电话接过太多,邬蓓蓓也无话可说,男人总要以事业为大。
      “邬小姐,邬小姐?您还好么?”线路那头徐太听邬蓓蓓不出声,便问。
      “噢,没事,谢谢你了徐太。”
      收线,看看时间已是不早,取了包提着酒便出门。

      阮美贤一开门看到外头只有邬蓓蓓一人孑然站着,便嚷着蓓蓓食言要罚。倒是蓓蓓手中捧的桃子汽酒很受欢迎,被美贤笑嘻嘻接过去当下便开瓶装杯。
      邬蓓蓓进门与同事打招呼,本就是十分熟稔的,便没了规矩顾忌,一齐坐下来吃喝笑闹。
      “本来罚人要罚酒,但这酒美味,可不能便宜了你去。因此就罚你食言而肥。”阮美贤坏心,将各式菜肴点心装了满满一大盘,非要邬蓓蓓吃下去。
      “美贤你呀就是看不得人家蓓蓓身材窈窕,非要把人整成你这等师奶身材不可。”方小姐消遣阮美贤。
      其实美贤并不胖,凹凸有致丰腴的恰恰好,她听了何小姐的话不怒反笑,得意洋洋道:“你姑娘家的没体会,所谓下得厨房上得床,这可是当代贤妻的最高标准,你仔细对照看看,可不就是以我为楷模的。”阮美贤豪爽,说起话来荤素不忌,众人听得笑成一团。
      “你们笑什么,”美贤机灵,话锋一转:“尝尝这蔬菜沙律、牛油煎鳕鱼、烤嫩牛肉、番茄酱蛤蜊幼面、蘑菇烩鸡腿,哪一道味道有差?这可是本事,紧紧抓住丈夫的胃,才能抓住丈夫的心。”说罢,媚眼一抛,丢给老公许威廉。
      邬蓓蓓看着许威廉宠溺的帮美贤挽起额前落下一缕发丝,揽着美贤乐呵呵的,心里佩服着美贤在家庭生活上有大智慧。
      为爱人洗手作羹汤实在妙事,返家的时候邬蓓蓓坐在的士里回味。然而过去家中随父亲的习惯始终吃的中餐,邬蓓蓓便也只是炒爆煮炖拿手。信琮却是惯了西餐的,只在最初尝过几次蓓蓓的手艺后,便仍是更乐意带了蓓蓓到外头西餐馆去,或是叫了西式外烩送到家里。
      回到寓所,邬蓓蓓便到网路上浏览,几相比较后,看中一个海港码头附近的烹饪学校,这家烹饪班规模较大,接受网路报名。邬蓓蓓在线填了报名表,勾了每周上两个半日的那套课程,又用信用咭将学费划账过去,便算报名成功。

      中环的嵩江大厦属于嵩天置业名下资产,最顶上十九到二十二层便是嵩天置业总部所在。中午时分邬蓓蓓提着饭盒走进大厦地下大厅时,看到巨幅的室内真色彩电子屏幕正在回播几日前嵩天负责人霍信琮陪同本埠政府首脑视巡新屿廉租屋改造二期工程的新闻片子。这部片子电视台是送了样带给信琮的,邬蓓蓓取来看过好几遍,不过此刻在气派宏伟的大厅用三米多高的银屏播放,吸引着来往的白领专业人士驻足观看,令邬蓓蓓感觉尤其自豪不凡。
      今日上午是邬蓓蓓的第五次西餐烹饪课,内容是教的制做蘑菇酱意面。邬蓓蓓不比旁的学生,到底是有着中式料理底子的,学西洋烹饪上手也快。一盘蘑菇酱意面做出来,授课的师傅也很称赞。邬蓓蓓高兴之余,心血来潮将自己的得意之作趁热装了饭盒,搭的士到中环,想给信琮来个惊喜,叫他尝尝她的新手艺。
      嵩江顶楼邬蓓蓓来过几回,加之每年尾牙她也都随信琮一同出席,嵩天置业的许多高阶职员都是认得邬蓓蓓的。接待厅前台小姐见到邬蓓蓓,就笑容可掬的替她通报了总裁秘书徐太。
      邬蓓蓓捧着饭盒朝总裁室走去,未到门口,便看到徐太迎着走出来。
      “邬小姐,您来找霍先生么?”徐太将邬蓓蓓引到小休息室。
      “是的。”邬蓓蓓对徐太腼腆的微笑着,几乎有些不好意思,“霍先生应该还没有吃午餐吧?我,我自己做了意面,就想给他送来吃吃看。”
      徐太看着满怀希望的邬蓓蓓,有些不安的扶了扶自己的白色宽边眼镜:“对不起,邬小姐,霍先生此刻不在办公室,中午也不会回来。”
      原来信琮不在。
      也不知是否公司生意接到大宗卡司,最近日子里信琮越发的忙碌起来。以往也不过就是日日早出晚归,近日却变本加厉的挨更抵夜,好几个晚上都告知她说要在公司开工通宵。即便在家,也要弄到深更不肯休息。电话又是频频,有时邬蓓蓓半夜醒来还听到信琮在书房絮絮交待说话。出入匆匆,蓓蓓竟是连照面也难与信琮打到,算来便是这最近的一次,蓓蓓也已有超过四十八个钟头未见过信琮。
      “噢,是这样啊。”邬蓓蓓的热情冷却下来,肩膀失望的垂着,头也低下,手指拨弄着饭盒盖的耳扣。
      为着工作需要,徐太经常得打电话通知邬蓓蓓霍信琮的失陪,爽约,缺席,晚归。每听到邬蓓蓓强作释怀的语气便觉得自己也是罪人。
      “霍先生是到大金银行洽谈事务,中午也是餐叙。” 徐太同情邬蓓蓓,又补充些细节信息。
      “噢。我知道了。”邬蓓蓓勉强对徐太笑了笑。
      “邬小姐需要我为你泡杯咖啡吗?您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霍先生下午会回公司。”徐太好心。
      “不了,我还是先回去了。”邬蓓蓓缓缓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叫住徐太。
      “徐太太,你还没用午餐吧?我最新学做了蘑菇酱意面,你愿意尝尝吗?”
      徐太高兴的接过饭盒,向她道谢。邬蓓蓓便空着两手搭电梯下楼。

      秋季的日照总是很好。立在嵩江大厦前的广场上,邬蓓蓓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发了会呆。一位急匆匆走路的男士冒失的撞了邬蓓蓓一下,道了声对不起后又急匆匆走了。
      大学里邬蓓蓓今天是排了一天的空课,因此下午也无需赶回学校。脑海中把一周计划中的待办事宜过滤一遍,仿佛也没什么可做。忽然想起她年前用自己储蓄委托大金银行投资的两笔基金似乎有些账目不太通顺,于是决定去趟银行咨询一下。
      走在路上邬蓓蓓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百无聊赖到找这么个借口想与信琮碰个不期而遇。可全城内大金银行的分行至少有二十多间,能在中环这间分行遇上信琮的概率能有几多。
      银行营业大厅内有些清闲,邬蓓蓓挑了一个出纳员是位和气少妇的柜位坐下来咨询。出纳员十分尽心负责,帮邬蓓蓓重新打印一份对账单再逐条详细解释。邬蓓蓓认真听并且不时发问,还要算算写写,蘑菇不少时间。
      正在这时,营业厅侧首的一间特别客户室有了些动静,本来邬蓓蓓倒也并未留心,然而银行柜台内的文员纷纷抬头去张望,连负责接待邬蓓蓓的那位少妇也边讲解边分心往那里瞟。
      门里率先出来几位,个个西装革履,形象专业,像是银行的高级管理层,诸人皆是殷勤客气的神情,最后又走出一男一女,男的以弯腰鞠躬状与女方握手完毕,又迎合着一迭声的笑。
      人物极远,邬蓓蓓勉力去辨,女子体态修长,穿一套纯黑针织裙,挽着发。人群渐近,待蓓蓓终于看清时,她心底倍感意外,那女子竟然就是欧鼎诚夫人欧惠宜德。
      想必欧夫人应该刚从塞浦路斯蜜月归来罢,邬蓓蓓纳闷爱琴海热辣的十月骄阳竟然丝毫未使欧惠宜德肤色加深,那件黑色裙装反衬得她的脸庞益发莹白如冰雪。本来普通人穿这一件毫无花饰的高领黑裙,又挽了发髻,总难免要显得老气单调,而欧惠宜德唯一佩戴了一对龙眼大小的珍珠耳坠,竟奇异的协调出一种独特的矜贵气质。
      邬蓓蓓拿不准是否该上前问候欧惠宜德,她知道婚礼那天有千百人从欧夫人面前过,她不会记得某人的女友又是哪个这些琐事。打过招呼若是还要在别人的茫然疑惑中解释自己身份关联,实在叫人尴尬难耐。
      邬蓓蓓坐着未动,只目送欧夫人走远。
      银行高层陪同着欧惠宜德仍在絮絮不止讲话,一行人已快走出大门。欧惠宜德视线无意一转,竟恰恰与邬蓓蓓对上。
      邬蓓蓓心头一磕愣,却也无甚表示,只准备装个陌路人。哪知欧惠宜德竟抛开一行人员,调转方向径直向她走来。邬蓓蓓不知所措,惊惊乍乍的迅速立起。
      “欧,欧夫人?”
      欧惠宜德走到面前,一双乌玉般的眼看着邬蓓蓓银光流转,轻轻颔首:
      “邬小姐。”
      邬蓓蓓简直受宠若惊,欧惠宜德居然记得她。
      “欧夫人,真是好巧,没想到能遇到您。本来我也并未打算来银行,后来突然想起有些投资基金的账单需要查询一下才临时过来的,真是好巧。”话出口邬蓓蓓就要暗掐自己,怎么说话这样傻气呆板,竟如同回答中学督导员训话的女学生般,有的没的都交待了。
      欧惠宜德看着邬蓓蓓,娴静端凝的表情中微微逸出一抹淡笑。
      “邬小姐是做投资行业的自由职业者么?”
      工作日却不用上工,还摆弄些基金、投资的话题,倒叫人家高看了自己。邬蓓蓓觉得羞赧,赶紧澄清:
      “噢并不。我是大学□□,只是今日学校没有排课,才空闲下来。也不过是买些小额的基金证券,将自己收入所得作些投资,让欧夫人见笑了。”
      “原来邬小姐是位学者,难怪自有一种书香清韵。”欧惠宜德侧首略想了想,“月末在半岛酒店西绪福斯厅有一场时尚发布会,由我承应相关事宜安排。手中几支牌子的服装此际推出秋冬新款,希望能聆听各界人士的观点看法,不知能否有幸请邬小姐赏光前来赴会,提供高知人士的真知灼见。”
      琤琤的音色在邬蓓蓓耳边流淌而过,邬蓓蓓想不出有任何人能将话语讲得如此文雅。周围之人都在好奇的窥探,窣窣窃语声起伏。然而邬蓓蓓浑然不觉,只误以为周遭境界几乎幻化为一种列位觐见的场合。她模模糊糊想起家族里一位已去世的太祖奶奶,极幼的年纪里曾随父母一同在年节里去拜会请安。在幽静大堂如丝缥缈的檀木线香中,太祖奶奶永是穿着织金点翠绸缎旗袍,裹丝绒银镂花长流苏披巾端正起坐,话是极少的,看到细仔邬蓓蓓偶尔也向她问话,始终是银齿吐珠的娓娓,悠远疏淡高贵,总令邬蓓蓓收起了调皮恭敬应答,感受自己也仿佛印染出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气质。
      邬蓓蓓胸中激荡,欧惠宜德竟会如此看重她。心中曾经已淡去的要与欧惠宜德交好的念头源源不断的重新滋长。
      “能受欧夫人的邀请,我太愿意了。”邬蓓蓓笑的快乐。
      欧惠宜德打开手袋,从中取出数张票子递到邬蓓蓓手中。
      “邬小姐可以邀请友人共往。”
      邬蓓蓓双手接过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入场票,攥的牢牢的。
      “那么邬小姐,期待我们再会。”欧惠宜德伸出纤秀的右手。
      邬蓓蓓赶忙亦伸手去握,只觉得掌中凉滑。
      欧惠宜德转身离去,那一大簇银行高层中为首的几位还十分客气的朝邬蓓蓓点头致意后,这才迭沓跟随着将欧夫人护送出门。
      “小姐?”怕打搅了邬蓓蓓似的,一个试探犹豫的声音响起。
      邬蓓蓓回头一看,便是那名柜位出纳女士,此刻她正用敬畏的眼光看着邬蓓蓓:“我们现在继续吗?”

      夜里信琮回到寓所时,见到卧室里邬蓓蓓正翻箱倒柜。
      “蓓蓓,家里生出了什么宝贝吗?我来帮忙一起找。”霍信琮取笑兴致勃勃翻弄衣物的邬蓓蓓。
      “信琮,你可见到我那条绣球花图样的大方刺绣披巾?怎么养它千日要用它一时却寻不着了。”
      “倒未注意过。你不是总嫌穿戴披巾太过匠气么,怎么心血来潮又要找它出来。”信琮不以为然,自顾着脱了外套解开领带。
      “此时非彼时。日常行走做事,利落就好。然而这回我受邀参加一场时尚发布会,到时人人都要扮靓,我可不能落单。恰好今年风行复古元素,我用一条披肩岂不是庄重又出彩。”邬蓓蓓觉得自己的灵感不坏,喜孜孜的解释给信琮听。
      “哦?谁的邀请?”信琮解衬衫扣子。
      邬蓓蓓知道信琮是要脱衣服冲凉,便帮他从衣柜屉子里拿了更替的内衣裤,一边递给他,一边佯作神秘地说:
      “你猜猜看,我担保你想破头也猜不到呢。”
      信琮好气的瞥蓓蓓一眼,伸手去拿衣物:“是谁?”
      “是欧翁夫人欧惠宜德。”邬蓓蓓兴奋得嗓音略高。
      霍信琮接过内衫的手微微一滞,呆了片刻才重复:“欧惠宜德?”
      邬蓓蓓大大点头:“是呢。你也想不到吧,我原以为那么多人前去观礼,欧夫人定是不记得我了,没想到她居然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当时简直呆若木鸡。真不可思议,世上怎么竟有如此……”
      “你在哪里遇上欧惠宜德?”霍信琮提高音量打断邬蓓蓓问。他板起面孔,嘴角绷得紧紧。
      邬蓓蓓纳闷信琮的反应。
      “今日中午我只是在中环的大金银行偶遇欧夫人而已。说了不多话,欧夫人给我展会的入场票子后便离开。”邬蓓蓓回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霍信琮听后不语,思量一会后笑:“那种场合有什么意思,尽是看些瘦骨如柴的模特艺人,尚不如去影院看部西片。”
      “一早应允了人家的,若是临时不去那多失礼。”蓓蓓嗔怪。
      信琮便不多说,拿了衣服走进淋浴间,隔了一会,里面传来哗哗水声。
      邬蓓蓓已经将衣柜拨翻见底了,仍是遍寻不着要的东西,只好气馁的从新把捣得凌乱的衣物一件件摺好,却看见其中一件过时式样的风衣襟子里露出绉丝布料的一角,拖出来一看,可不就是要找的绣球大花方巾。这是已过身的母亲留给邬蓓蓓的东西,据说是母亲的娘家传下来的老骨董,然而到底是上等货色,隔了这几十年,颜色依旧十分鲜艳,如同簇新染上去的一般。
      终于把各样东西都收纳回去,邬蓓蓓大功告成舒口气,准备把有些皱乱的方巾落水熨一熨。信琮换下来的西装领带都随手扔在床上,蓓蓓去拿起来要给他挂到衣帽间,却不察从外衣口袋里滑出个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信琮的行动电话,便将电话就近隔在床头几上。
      披巾熨好后,邬蓓蓓又拣择相配的服装。挑的是件细肩带的雪白鸡尾酒会裙子,在身上换好又围上披肩,跑到落地镜前摆个端庄直立的甫士,一看之下觉得果然添了些高贵底气。但仿佛还缺点什么,从首饰盒中取一领幼圆亮泽的扁珠带上脖颈,这下才觉满意了。
      信琮从淋浴间出来,邬蓓蓓走到他面前像模像样行了个屈膝礼,又转一个圈子。
      “怎么样?好看么?”
      信琮笑着把蓓蓓拉到怀里在她脖子上一吻:“我的蓓蓓公主当然漂亮。”
      信琮把头发擦干,又扯去了床罩,像是要上床就寝的意思。已有接连好多日信琮都是扎在书房留邬蓓蓓独自入眠,今日难得信琮不开夜工,蓓蓓心下好生欢喜。悄悄从衣橱里拿出自买来就始终雪藏的那件透明厘士黑色睡裙,跑到盥洗室去换。
      然而待邬蓓蓓面红心跳的回到卧房时,却听到信琮缓长均匀的鼻息,他竟然已是熟睡过去。
      邬蓓蓓立在信琮一侧床边,看着心爱的男人睡梦中依然俊朗的眉宇,也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安安心心仔细看信琮了。他的头发新修剪过,眉心的皱痕似乎更深刻了一些,嘴角因为常常紧抿的缘故好像也添了细小的纹路。这样一个她可以独自拥有信琮的时刻,邬蓓蓓却又觉得她的信琮仿佛有一丝陌生的变化。叹口气离开,回到盥洗室又把睡裙脱了下来。

      早晨,信琮因为要开早茶晨会,只喝了杯浓缩咖啡便离家。邬蓓蓓两周前在课堂上布置学生一篇作业,要求用电子邮件上交,今日正是截至日期,又正好她上午排休,无需到大学去,便坐在床上用自己的手提电脑在网路上收信,一封封作业仔细看过,又写了评语回复。室内静谧,只有邬蓓蓓手指敲击键盘的声响。正在全神贯注推敲其中一篇论文时,邬蓓蓓忽然被一阵接一阵规律的嗡嗡蜂鸣打断。她四下察看,发现是她昨日放在床头几上的信琮的行动电话依然原地搁着,不停震动。信琮实在太马虎,都未意识到自己的电话并没带在身上就出了门。大约他这会儿发觉到电话在家,所以打过来。邬蓓蓓将手提电脑放到一边,俯身到床头几拾起电话。然而并不是信琮的来电,屏幕上显示的呼叫人是YD两个字母。
      震动提示一波接一波,似乎有不接通决不罢休的意思。
      邬蓓蓓于是按键接听,“喂”了一声。
      彼段沉默,有轻轻的呼吸声,随即便喀哒挂了线,只余下嘟音在蓓蓓耳际回响。
      邬蓓蓓握着电话,有些呆怔。脑海中立刻有粤语残片的桥段跳出来作怪,总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女性,心下疑窦丛生。
      傍晚信琮在晚餐时分便早早回来,进门就问蓓蓓有无见到他的行动电话。一听说是在卧室床头几上便大步进房去取。邬蓓蓓不安的跟在信琮身后解释是她昨晚看到行动电话从他西装外袋里掉了出来,才帮他放在床几上的。
      霍信琮拿起行动电话拨按几下,沉着脸色回头问邬蓓蓓。
      “上午有通电话纪录,是你接的?”
      邬蓓蓓点头。她知道信琮有个习惯,不爱别人动他极私人的物品,比如书房的电脑、抽屉,还比如他的行动电话。因此她有些怯怯:“是我接的,因为它震了好长时间。可是对方大约听到不是你,没说什么便收了线。”
      霍信琮听了神色缓和下来,对邬蓓蓓说:“那是个公司的重要客户,一早有急事联系不上我,下午还到公司来发了顿脾气,我都应付的头痛脑涨。”
      信琮似乎一脸疲倦,说罢便去冲凉。邬蓓蓓也心疼他这些天脚不离地、股不沾凳的辛苦,到厨房雪柜拿了蔬菜肉品打算做餐好料给信琮补养精神。
      邬蓓蓓在烹饪班尚学了不多的几道菜色,便先做了个最拿手的蘑菇酱意面,拌了生蔬菜沙律,又按照自己买回的烹饪书上指导流程,尝试煎了牛排。成品做出来,自己先尝,倒是颇像码事。等电磁炉上一锅罗宋汤开始冒热汽时,邬蓓蓓便去叫信琮。信琮已冲凉完毕,换了一身外出服,却在卧房外阳台上打一通电话,邬蓓蓓上前时他恰好收线,回房拿领带打上。
      邬蓓蓓不知所措:“信琮,你这是又要出去吗?”
      霍信琮点头:“晚上与那个重要客户有应酬。”
      “可是,我都做了晚餐了,是我的西餐初尝试,还想你给我打分呢。”
      霍信琮看着邬蓓蓓可怜兮兮的期盼样,无奈拉她过来在额头亲了亲。
      “亲爱的对不起,最近实在忙翻,等下回吧,我一定空出时间来尝一尝邬大厨的手艺。”
      匆匆安抚了邬蓓蓓,霍信琮拿起手表扣上,又拿惯用的古龙水喷几下,便拎着公事包拿车匙出门。
      走得真快,那瓶被信琮拿起又放下的古龙水还在一漾一漾的泛着倒西照的霞光,主人却已不知去向。
      邬蓓蓓立在那里,觉得耳廓发胀,一种沉慢的,重重敲击又带着涩涩磋磨的隆隆声在太阳穴边轰鸣,许久以后才意识到这原来是她心脏搏跳的声音。忽然觉得手心刺痛,抬手一看,手掌中心一个深深的月牙形印子,原来是被自己拇指指甲掐出来的。
      她皱皱眉,安静的走回厨房,戴上厚厚棉质手套,把已经汩汩冒泡的浓汤从炉上端下。将三菜一汤端端正正摆到餐桌上,收走桌上一副刀叉。又找到一瓶信琮存放的红酒开塞,斟了满满一大杯。然后坐下来,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第二日邬蓓蓓自床上醒来一瞥闹钟,已是晚过平时规律作息的钟点。其实昨夜躺到床上后她辗转反侧一刻也睡不着,睁着双眼到凌晨两点,想想不行,便取颗安眠药服下,这才一觉深睡过去直到天大亮。
      办公室同事方小姐昨日挂电话来通知过邬蓓蓓,说她今天请客大家早茶。因此邬蓓蓓洗漱过后便出门,临行前又搬出自己书架上的康熙词典,翻到其中一页,取出压得平平整整的数枚半岛酒店时尚发布会入场券放入手袋中。
      邬蓓蓓日常上班都是搭巴士进出。从福臣山道的寓所到大学,路线不短,原本需要搭乘地铁,再靠巴士接驳方能到达,一路耗时极多。那时信琮怜她辛苦不便,就派了公司的车子,用专门司机接送她。年前本城爆发“沙士”疫症,政府为方便医护人员来往于福洲村隔离宿舍和葡林道玛格丽特医院,便特别开办一条巴士专线。后来疫症风波平息,这条专线倒是保留下来,恰好让邬蓓蓓借了东风,从家一路直达大学。
      今日虽说起得有些晚,但仗了这条通顺的巴士专线,邬蓓蓓倒也不担心会迟到。然而待车子已经行进到葡林道后,却是停顿下来,任是司机师傅不停按揿喇叭,车流却阻塞得密密实实,久久不能启动半步。车上人开始躁动起来,有人探出车窗张望。
      “嚯,不得了。前面医院大约出了事,警署也出动了。”有乘客喊。
      顿时车上炸锅。有的骂晦气,有的急跺脚,更是惊到了一名少妇怀里的细仔,嘶哭不停。
      邬蓓蓓想想反正也不多几步就到大学,干脆央司机打开了门下车步行过去。道路状况混乱,连行人走道都钻了小车摩托顶得死死,邬蓓蓓只好从商家骑楼下挤过。到了医院附近果然看到有警员拦了警戒黄线,又停了许多警车,似乎还有人拿扩音器在喊话。
      围观看热闹的闲人不少,邬蓓蓓走过一家烟纸便利店时,就有人在向店主打听出了什么事。
      “是个医院女患,结缡十年的老公踢她作下堂妇,前几日割脉被人送进医院,今早又爬到顶楼,要往下跳。真是作孽。”店主很知内幕,一一讲解。
      邬蓓蓓抬头往医院大楼天顶看,果然似乎有个黑黑的人影险险地立在护栏外的边缘。楼是极高的,那人影只是渺小的一点,若是不经意,只会被当成一只雀鸟。
      邬蓓蓓仰头呆呆得看了一会,便感到被白晃的天光刺得有些头晕目眩,赶忙低下头继续走路,只觉得心里惶惶潮潮。
      到办公室里,同事们也知道外头正发生的事故,大开茶话会。
      陈太是如假包换的师奶,丈夫儿仔便是天地。由彼及己,设身处地,自然是叹息着那女患命苦。
      阮美贤却是爽利性子,大骂妇道人家为个负心男人寻死觅活,实在蒙昧。
      一拨男同事也认为女子太认死理有些不值,不如放手。
      “如果是我,若被所爱的人抛弃,便终生不会再嫁。”邬蓓蓓怔怔地说。
      她方才思绪也不知漂在哪里,始终默默,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众人听了面面相觑。
      阮美贤气邬蓓蓓身为现代女性,却有如此迂腐言论,跑过来重重拍了邬蓓蓓肩膀一记。
      “你当你是古代立牌坊的贞节烈女吗?这种古旧戏文唱词也说的出口。”
      “真正爱过了,便会知道那种活生生了断的心痛实在可怖,我会没有勇气再冒这种彻骨疼痛的风险。”邬蓓蓓十分认真地对美贤说。
      阮美贤不以为然:“相爱的时候,好好珍惜保重。到缘分散时,既然已经失去爱情,剩下的一点自我总要保住。往后重新爱上,以前的伤疤也就好了。你这憨女,简直是斩脚趾避沙虫。”
      正说到这里,方小姐捧了大袋小包印着镛升记字样的胶袋进办公室,同事便丢开话题,欢呼着一拥而上,翻开袋子拣择好食。
      阮美贤抢得一杯鸳鸯,先美美喝一口,又一边伸手拿一个法兰西多士,一边笑嘻嘻对着做东的何小姐揶揄:
      “这年辰,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方茱莉,快说说你遇到什么好事了。”
      何小姐一脸遮不住的笑意,宣布她正式红鸾星动。
      年过三十的方小姐一直没有拍拖对象。倒不是因为她貌丑,实际上她人颇清秀,身段也好。只是学历修到一定高度,难免挑东捡西,觉得找不到合意相配的人。每月固定参加一次六人晚餐,却一直没有相亲成功。终于最近老天开眼,让她在一次例行六人会上遇到一位西医,两人当场互生好感,以后便约会起来。这段时间一来二去两人竟已论及婚嫁。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不假,邬蓓蓓只觉方小姐面孔白润,熠熠生光,整个人仙飘飘像是浸了蜜。她便从手袋里拿出时装发布会票子走到何小姐面前。
      “茱莉,为了感谢你的早茶,送你两张半岛酒店时尚秀的票子,你和你的西医一同去看吧。”
      方小姐平时最爱钻研时装杂志,一看是几个国际一线牌子的发布会,十分欢喜。可她再看时间,却愁眉苦脸起来。
      “啊蓓蓓,你不早说,这个月底我和他已经约了影楼拍婚照,恰好错过了。”惋惜的把票递还邬蓓蓓。
      阮美贤凑过来看,邬蓓蓓便对她说:“美贤,我也留了两张给你的。”
      美贤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和我老公说好了月底的周末去海洲旅行。”
      邬蓓蓓再转头去找刘太,却看到刘太正打电话给家中保姆,问儿子有没有大便。她三岁的宝贝小儿子两天没有大便,愁坏刘太。
      其余男士,啃着三文治啜着丝袜奶茶大侃本赛季的足球联赛。
      邬蓓蓓讪讪将一手的票子重新放回手袋,回办公桌落座。抬头见阮美贤正有些担心的望着她,便故作轻松对她笑一笑:“你们真是没运道,等我从秀场回来,不准眼热缠我说见闻。”阮美贤便笑开了。
      邬蓓蓓笑容一直摆在脸上,却觉得面孔肌肉有些僵硬,怎么也收不回表情,低下头用手揉了揉脸,嘴角才由弯翘的形状变为微微下垂。
      办公室闹哄哄,刘太向方小姐传授操办婚事经验,阮美贤接一通电话,几个同事收拾教案呼喝结伴去教室上课。邬蓓蓓觉得自己被罩在一个透明的大有机玻璃圆盅里,看到的人影变形成模糊滑稽的扁长,听到的声音也嗡嗡的不真切,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时间空洞里传过来。她上回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在高中时母亲过世的丧仪上。父亲悲伤不能自己,不与任何人说话,包括他的独养女儿,总是一个人坐在远远。家里亲戚帮忙办丧事的,或是来客吊唁的,都一脸同情念叨着她,可怜一个丧母的孤女。她知道心里是极难过的,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那周遭的嘈嚷,仿佛是她从家里大门上的窥视孔看东西,明明在很近的地方,却显得十分遥远。
      后来她用一个办法对付这种失真感。她拼命的念书。那时候已经是要会考,亲眷朋友都以为邬家细女遭失恃之痛,心情波动,一定发挥失常。考试结果出来,她选的十三门科,每一科都拿到甲等。

      邬蓓蓓晚上到寓所,家中一切如故。信琮昨晚出门时匆匆换下室内便鞋胡乱丢在玄关一边,她今早赶着出门,也未收拾,现在进门,那两只藏青灯芯绒拖鞋,依旧一只鞋底朝上压着另一只。邬蓓蓓觉得家中太静,有种死气,便把客厅的电视机打开,电台晚间新闻的男主播声音响起,一条一条说个不停,邬蓓蓓这才觉得好些。于是换了居家服便开始做大扫除。先在卧室橱柜地毯搜索,清理出废旧衣服打包,准备翌日送到慈善捐助会。又去把洗漱间墙上瓷片狠狠刷到晶亮。使了半天力气,终于觉得身体稍微舒爽些。
      “今日早晨九时许,葡林道玛格丽特医院发生病患寻短事件,幸而警方防救及时,终于说服女患放弃求死决心,继续住院接受看护治疗。下午太平绅士欧鼎诚偕夫人例行巡查医院时,亦前去探望慰问该名女患。”
      邬蓓蓓此刻正跪在起居间用力搓擦地板,听到这一条,心中一动,赶忙爬起来看电视屏幕。新闻现场采访正作特写,拍的是欧鼎诚夫人与女患交握着手絮絮说话。躺在病床的妇女哭得泪涕齐流,凄惨狼狈。又紧拽住欧夫人的手腕,大倒苦水,直要把自身那份邋遢殃及他人。然而邬蓓蓓看到镜头下的欧惠宜德,似乎完全不受那份歇斯底里的干扰,依然保持几乎永恒的懿静,美丽得如同幻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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