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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五篇第四章 苦海遗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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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在离开大青岛之后的记忆,全都是元朝的宫殿和尔虞我诈的斗争,偶尔还掺杂着庚申君的温言细语,那么,在此之前的记忆除却家人几乎全都是不花哥哥。朴不花这个名字,也许并不是很特别,但是对于我来说却代表着一方遮风避雨的墙角和屋顶。虽然曾经相处的时光算不得情深意切,却着实谈得上青梅竹马,毕竟那时候我还未曾长大。
纵观过去的那些年,朴不花在我眼中真的只是个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哥哥,我喜欢同他说话,那让我有种沐春风的感觉,我喜欢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耳朵里吹气,然后看他脸上红云朵朵,跟擦了胭脂一般。虽然我偶尔会调戏之,可是那些倾慕不花哥哥的怀春少女们从来没把我当成过情敌,因为我还没成年,不足为惧。
时间悠悠就来到了那一年。
父亲大人对我的管教越来越严,他希望我能有女孩家的样子,乖巧些。我嘴上应承着内心不服气,要做淑女早下手,这都疯癫了许多年,一时半会的还真难改过性子。
还记得那一年的病来得蹊跷,足足百天的时间里我被禁足在家,唯有望眼欲穿等待出门的机会,直到三姐说漏嘴,我才知道自己本无病,实在是算卦的那厮太多嘴,平白让我遭受了无妄之灾。
既然姑娘我本无病,自然要撸起袖子,对着自家的侍女虎虎发威,刚好父亲大人又没在家,于是乎,我成功的冒雨上山挖蘑菇。
小雨淅沥,我并不撑伞,惬意的漫步山中。当我捧着菜篮子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一股豪情便自发的涌到了嗓子眼,我嗷嗥嚎了几嗓子,顿时感觉百天来憋在胸中的闷气一扫而光。
雾蒙蒙的前方,似乎有些许的不对劲。我分析了半天,终于弄明白哪里出了差错,原来这座光秃秃的北大岭不知何时冒出来一座小木屋。我循着山路来到屋前,发现此处竟然还栽种了许多花草,一只白兔正在大煞风景的啃着花叶。
这房子有古怪,我立时下了断言。
可是,当我看到木屋的主人后,之前的判断立刻被全盘推翻。我咧嘴开心的笑了起来,对着那人喊了声“不花哥哥”。这一遭,不花哥哥对我摆了个酷酷的脸色,只是一言不发的拨弄那些花草,让我有些尴尬。等了半天,没见他有让我进屋喝茶的意思,而雨还是不紧不慢的氤氲着,我一股心火腾腾烧了上来,拔腿欲走。
身子偏又被他生生的拽住。
他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换上惯有的温雅笑意,可我在那笑意当中生生的看到了一份疏离感,而这让我有些心慌,没办法,只能使出杀手锏了,我踮起脚尖蹦跳着给了他一个淘气的吻,好吧,我承认这当中有些游戏的成分在。
朴哥哥的反应很奇怪,他大手一揽抱住了我,我在他的怀中抬头刚好能望见了他下巴上的青青胡子茬,那一刻,他的嘴唇堪堪压了过来,然后,他将手臂缓缓松开,低声的说:“你的父亲不让我再同你有任何的往来,他说我们……我们是不合适再见面的……”说罢便干脆利索地放开了我。
我两手抱着肩,甜甜的笑:“不花哥哥,从小到大你一直呵护照顾我,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最好的朋友啦,难道父亲大人一句话你就不要红锁了吗?”我轻轻拉过他的手,半歪着头看他,“难道我们因了别人的阻拦就不可以再见面吗?我们做朋友还用征求别人的同意吗?”
朴哥哥的眼眸墨黑墨黑的,里面有暗火灼灼燃烧,他无奈的望着我,一丝苦笑浮上嘴角。“红锁,你真的懂我的心吗?我要做的不是今天不是明天,是很久很久的那种……”
我伸手抚平他嘴角的苦涩,嘟嘴道:“我们可以做啊,做多久都是我说的算!”不就是要个保证吗,这简单,要多久就多久,做一辈子的朋友都可以!
“哦?是吗?”朴哥哥挑起好看的眉,口气质疑,眼神古怪的盯着我。“真的可以做?”
恩!我点头,大力应承,反正我心中一直有朴哥哥。
“你确定可以做?”这一次朴哥哥嘴角竟然开始微微勾起,眼神极其古怪。
“没错,可以做!做!”做就做呗,怎么废话那么多!
“想做多久做多久?”朴哥哥嘴角那抹好看的弧度越来越上扬,眸子之中有种蛊惑的意味。我唯有傻傻的点头,等到他一双大手将我腰身扣住,轻轻一用力将我打横抱起来的时候,我发觉事情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颤抖着声音问:“为何要抱我进屋?大白天的!”
朴哥哥的手隔着衣服温柔的摸索着,掌中传递来惊人的热度。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我,双眸之中暗潮汹涌,“不是说……想做就可以做,想做多久都可以吗?”
我猛然间读懂了那眸中的含义,双颊红艳艳的烧起来,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来,结结巴巴的说:“不带这样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既然主人想的不是进屋喝茶那么简单,那我也就只有捂着发烫的脸儿一路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那一日逃离,我们在高丽再也未曾见面。
我慢慢得知自己被关在家中不得出门的真正原因是,我的父亲知道了我在大青岛的艳遇,老爹知道我同流放在高丽的庚申君有过邂逅,小胖子还为了我频频喷鼻血,精明的爹爹当机立断将我于世隔离。真的,这也不怪我爹,谁叫我从小就被神算子给断了慧命呢!
那一年,名满天下的神算子不过是从大元偶游到了高丽,很糟糕的正赶上了我张嘴就冒阿弥陀佛,左邻右舍皆惊,连他这个云游至此的隐士高人也有所动,试想,哪家小儿能从一出娘胎就开口说话啊,而且张嘴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佛号!
神算子说我是身负天下的命格,偏又生成了女身。临别送了父亲两句良言:名为佛家女,实为菩萨劫。此女本是帝后的命格,偏又情路坎坷,劫满方可出红尘。
劫难不劫难的不好说,我这一路走来确实坎坷。想来是被乌鸦嘴说中了。
庚申君继位登基后,外面的人都称呼他为元顺帝。皇帝的正室自然还是那个心灵脆弱,表面刚强的疯女人答纳失里,其实,她连女人都不算,不过是比我大了那么几岁。因为答纳失里的不定时不定量的又打又烧烙的折磨,我在宫里生活堪堪用得四个字可以概括,那就是“九死一生”,这还幸好有了当今皇帝庚申君的庇佑,不然早就呜呼哀哉,去见我佛如来了。
不久,答纳失里的兄弟谋反,这位年轻的皇后因家族叛乱失败,受牵连,也被处死,受她惩治折磨如我,却丝毫没有欣喜的感觉。
小皇后的死,我是不经意间撞见的。
那是一条宽敞的通道,阳光遍洒,空气中似乎隐约还飘散着草料的香味。我撩起一匹健马的马尾,孜孜不倦的研究马屁股和屁股下面的马粪蛋。不得不说,那时候我还是太小,虽然经历了许多,依旧会在四下无人时小不然的童真下。
这时,远远的看到一名高挑的年轻女子颦颦婷婷的走了过来。在宫里这几年,别的功夫没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少学了几分,我咦了一声,放下马尾巴,不明白皇后殿下怎么大老远的也来这种练马场,而且还穿着很正式很艳丽的宫装,那走路的架势是那么的招摇,似乎硬要在铺满草料的地面上走出红毯的感觉,硬要让万千注目,瞻仰她高傲不同凡响的妆容。
我就那么愣愣的无语地看着她走过我的身旁,阿弥陀个佛,她竟然史无前例的旁若无人的走过我的身旁,没找我的别扭没给我下烙铁!这丫是不是疯了!我一路行注目礼看着答纳失里跟她的贴身侍女摇曳生风地走进练马场里面的庭院,然后有军士关了门。
我还在门外看着两名女子美丽的背影发呆,未及回神,身边冒出来一位温雅的男子,也不管我是不是反抗,径自掏出一根细长的黄色绸带,将我的眼睛蒙了上,我乖乖的让他罩了我的眼,没吱声。就是在那一天,皇后被处死,她和贴身侍女的尸身被抬出来时我没有看到。
练马场外,当蒙罩我双眼的黄色绸带被解开的时候,我看到男子满眼的无奈和悲悯之色。我想,我要谢谢他,是他让我没有亲眼目睹这一惨状。
于是,我就真个道了谢,我说:“谢谢你,不花哥哥。”
他一如既往的摸了摸我的头,笑容温雅简单,是啦,就是他,这个不管我提出什么怪异的请求,他都会去帮我办的邻家哥哥。我小声的问:“不花哥哥,你怎么也来了大元了?”其实我更奇怪的是,在高丽王朝喜欢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混到练马场来干嘛?
我扫了一眼他的装束,布料很考究,似乎是宫中的料子,再一仔细打量,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带着即将问出口的那句戏言“莫不是宫了!在宫中何职啊?”一并给吸进了肚子里,没敢出声。
虽然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但是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我最喜欢的朴哥哥,脸上的笑容却不再简单,顿显凄楚之色,一个沉重的不争事实摆在眼前,他,为了进宫,做了阉人。
只是,不花哥哥总是让我吃惊,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竟是满面欢愉之色的对我笑,他说“只要看到你平安,足矣。”
便是在那动荡的一年,我的情窦算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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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申君并不知道我他乡遇故知,他总会时不时的突然召见我这个小不起眼的端茶倒水的侍女。那时候,正宫皇后才被赐死没多久,朝堂上的大臣们便开始为他重新物色皇后的新人选。
一日,庚申君喝了许多酒,连呼吸之间都是酒气,可是,他的眸子一如既往的亮。庚申君说:“阿奇,你做我的皇后,可好?”
这一句可好,当时就给我问傻了,我们两个的关系,至多是他调戏,我无奈接受。怎么忽然之间就谈婚论嫁了!何况,貌似这件事也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他是一国之君,他要做的事谁能阻拦?换句话说,如果有人要阻拦,那么,我同意不同意,乃至他同意不同意,这都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于是我低头,回曰:“随便。”
庚申君挑了我的下巴,又问了一句“做我的皇后,可好?”
“都好。”这一次我换了说辞。不管侍女还是皇后,都好。
于是庚申君点了点头,有所思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立我为后。
首任皇后是政治牺牲品,第二任正宫皇后也是政治的产物。庚申君要立我为后的提议,得到的回应是朝堂上的全票反对,没办法,谁叫我老人家无后台没背景呢。听闻皇帝陛下要立我为后这一荒唐的提议,当朝丞相大人以罢官为要挟,成功阻止后,又及时的推举了地位背景合宜的女子做候选人,顿时,又得到了朝堂上的全票赞同。
庚申君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自古以来帝王的悲哀,不得不迎娶了能够巩固他的地位的那位女子做了皇后。只是,羸弱无力的他还是奋起反抗,用一个惊人的举动表示了自己反抗封建残余的决心,他在迎娶新皇后之前顺利地把我的肚子搞大,然后,以一己之力毅然决然的设立了“第二皇后”这个后宫的官位,并且我老人家无比荣光的接受了这一册封。
在众多的反对声中,庚申君环住我的双肩,将我牢牢地抱住,沉沉地说:“皇后,你是我一人的皇后,我唯一的皇后。”
既然做了第二皇后,大小是个后,我便跟庚申君点名要了朴不花宦官,说是都是高丽人,国情民情加之语言通顺,甚喜之。庚申君自然是一百个放心的允了我。自此,邻家哥哥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一路青云,最后官至荣禄大夫、资正院使。
资正院者,“皇后之财赋悉隶焉”,可谓高官厚爵。即便如此,每想到他为了我一路寻到大元,又进宫做了宦官,我便总会觉得心中空旷,愧意四生。
新进宫的正宫皇后伯颜忽都是个美人,且是个性格温良的美人,虽然庚申君很少去的她的寝宫,甚或是几乎从来不去,可是她依然过得很祥和寂静,面上总是淡淡的神情,让我们这一干人等仿似看到了无欲无求的天人,及至后来庚申君曾经也想过偶尔召见侍寝,伯颜忽都也都以合宜的借口推却了。而每每得到皇后的婉拒后,庚申君总会在我的肩窝里贼贼的笑,仿佛偷腥的猫儿得逞了。就是这样的一名曼妙的美人,身居正宫,却王不见后,后不见王,在她人生韶华不过四十之际,黯然辞世,连带着我都要悲上一悲,这种莫名的悲意在看到皇后送我的《女孝经》和史书后,会更加的确切。谁说皇后是个无心的人儿,她这些年对我端的是不薄。
虽然早就为庚申君添了龙子,可是这个正宫娘娘的位置却是在伯颜忽都辞世后,才由翅膀硬了的庚申君力排众议安在了我的头上,这第二皇后的前两个字终是摘了去了。一时之间在元朝大都的官宦之家,皆以有高丽女子为美为贵,高丽服饰、高丽饮食最为流行,文人雅士更是赋诗曰:恨不身为高丽女,车载金珠奇争取。再到后来我儿被封为皇太子,我高丽奇氏祖上悉皆被追封为王爵,养母李氏在高丽更是荣光,凡有酒宴都和高丽王并排面南而坐,地位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