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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恻隐 ...

  •   宋满脱力地走在陌生的宫闱里,他跟着闻晔出来时是未时,而现在天边的红日低低地斜扫在宫墙上,太阳就要下山了。
      说不上是委屈更多还是疲惫更多,宋满抬手把松散的碎发随便一拨,蹲在原地忽然觉得一步也走不动了。
      多日不见声息的系统开了口:“宿主,您还好吗?”

      宋满背靠着被阳光晒得还有余温的硬墙,刺骨的冷意却令他全身颤抖,他滞缓地说:“我没事。”
      系统又说:“可系统检测到你的情绪非常不对。”
      宋满把自己尽可能地折叠来聚拢身上的热量,咬牙说:“你的程序出故障了吧,我没事。”
      他执拗的回答让系统听出了拒绝交流的意思,系统识相地不再出声打扰他。

      夏日的天暗得晚,宋满维持那个姿势不知道有多久,才拖着酸涩的腿走回乾灵宫。
      他身上的水早就被蒸干了,如果不是头发凌乱、脸色苍白,闻君照几乎要以为他没事。

      “怎么才回来?”闻君照稍稍动动脑子也知道是谁把他弄成这样,可他没有什么立场去帮他。
      可瞧着宋满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在心里也说不出青年是咎由自取、与虎谋皮的话。

      宋满看见他,便想起晚榆轩的杂草和桂树,想到闻君照贫瘠的童年,想到自己在福利院里也曾期待地等人带他回家,然后又想到刚刚喝进喉咙里的臭水,眼泪逡巡地在眼眶里打转。
      宋满到最后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哭,仰头把眼泪逼回去后,说:“等一下啊,风有点大,我眼里进沙子了。”

      闻君照对他说谎的功力不敢恭维,抓过他脏兮兮的手放了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没有人着急,慢慢说。”
      宋满打开油纸,发现里面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饴糖,抽着鼻子说:“王爷,你在哄小孩吗?”
      闻君照好笑地说:“宋满,你是小孩吗?”
      宋满也知道自己今天在闻君照面前出了洋相,把糖塞进嘴里愤愤地嚼着,不说话了。

      烈焰似的晚霞在天边一大片一大片地烧着,和皇城的朱红色围墙几乎要融成一个色块,闻君照没看见七皇子的遗体,可他觉着闻宸从仰止宫里抬出来的时候身上应该也是这般艳丽到令人厌恶的红色。
      中宫嫡子,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到头来也不过沦为皇权争夺里的一抔黄土。

      闻君照心中畅快也胆寒,闻晔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竟然选择这个时候在宫中对七皇子动手。
      闻晔率先拿到了权势的火种,可这把火在夜光中不知道被多少人觊觎,他越拿在手中,越觉得患得患失,以至于一个才是“小荷尖尖角”的孩童就足以让他警铃大作。

      闻君照抓着腰间的玉佩,眼神阴鸷地望着如血残阳,心想与其等闻晔发现自己的伪装,倒不如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归根到底,他们俩之间必有一战。

      宋满的情绪在夏日的热风里平静下来,他的脑子里闪过闻晔笑里藏针的脸以及闻君照让人看不穿喜怒的侧颜,清楚在这场群狼环伺的死局里他必须也只能选择跟从闻君照杀出一条生路。
      宋满想活,更想安静放松地活着。
      可他如果还是躺平做一颗谁都可以来拿捏的软柿子,他可能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什么地方,那不是宋满想要的结果。

      “宋满,”闻君照坐姿落拓,说,“你方才为什么哭?”
      哪壶不开提哪壶,宋满仰头闭上眼,说:“王爷,不会安慰人可以不说话的。”

      “你既不领情,把糖还给我吧。”闻君照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应是收拾好情绪了。
      给出去的东西岂有拿回来的道理,何况宋满都吃完了,他说:“王爷慷慨,不妨再安慰安慰我,好让属下日后对你死心塌地地报答。”
      闻君照反唇相讥:“看来你从前是对本王有所保留了?”

      宋满舔着齿间的甜,松懈下来的心又被他一句话吊了上去。
      可身侧的闻君照看着与此前不太一样,他打马虎道:“我刚才说了什么,瞧我这脑子,竟一点也记不得了。”

      “宋满,”闻君照把他名字咬得很重,“那些人终有一天会付出代价的。”
      他是知道什么吗?宋满震惊地看向他。
      闻君照像是没看见他的吃惊,笑意如新雪初霁:“这个安慰够让你对我死心塌地吗?”
      宋满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戏言还有回应,哂笑说:“够了,这可太够了。”

      因为是为七皇子守灵,所以闻君照和宋满的晚膳是几道素菜。
      宋满没什么胃口,就抱个馒头蘸白糖一点一点地啃。
      闻君照吃饭看着斯文,实则吃得很快,宋满之前觉得奇怪,今天去了一趟晚榆轩倒阴差阳错搞明白心里的疑惑:闻君照母妃不受宠,宫里人又最是势利,闻君照幼年时怕是不好过,说不定也同宋满在福利院里的遭遇差不多,有上顿没下顿。

      只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才懂得能吃饱饭有多珍贵,因此宋满也是,潜意识里会护食。
      夜晚的乾灵殿只剩下两个掌灯的宫人和他们两个,桌案上七皇子的牌位在幽暗的烛光中把影子投得很长。
      宋满和闻君照坐在门槛上等着天明,而皇宫里的另外两处宫殿则彻夜长明。

      闻晔把宋满丢给杨公公处理后就径直去了琅玉宫见陈贵妃,他踏入殿内时陈贵妃正让婢女为她往乌发上抹松木油。
      她是皇帝盛宠了十多年的妃子,容颜却和二十几岁的姑娘一般,远山眉下是一双脉脉多情的眼,叫人不敢与她直视。
      见是闻晔,她抬手屏退了宫女。

      “母妃可用过晚膳了?”闻晔问道。
      陈贵妃此时哪里还听得进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横眉说:“闻晔,你好大的胆子!”
      闻晔不意外她的兴师问罪,神色如常地说:“为这么点事,母妃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陈贵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觉得眼前的青年陌生至极:“闻晔,他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剩下半句“你怎么下得去手”蒙在嗓子眼里,一时竟说不出来。

      闻晔斜斜地盯着灯台上滴着红蜡的蜡烛,眼里映着火:“母妃这句话说得不对。儿子十三岁的时候,天天往返于仰止宫和武训场,深夜还要准备策论和太傅第二日的考校,母妃和父皇那时可没有把我当孩子看待。”
      陈贵妃闻言,美艳的脸上露出痛色:“晔儿,那是因为我和你父皇都对你寄予厚望。”

      “是么,可父皇转头就给他取了‘宸’字。母妃你难道会不知道那个字意味着什么吗?”闻晔冷笑道。
      “他是你父皇和皇后的儿子,取这个名也无可厚非,”陈贵妃痛心疾首地说,“再说了,你不也还是储君,何苦去动他。”

      “母妃仁善,我却做不到。他一日跟在我身后叫‘太子哥哥’,我便一日不得安枕。若有朝一日父皇把储君之位给了他,我该如何在朝堂立足,母妃如何在后宫立足?陈家又如何在其他世家里立足!”闻晔疾声说,眼底漫上了血丝。

      陈贵妃卸力坐在椅上:“你如今做了这样的事,但凡被你父皇查到,你、我、陈氏的下场只会更加危险。”
      “闻晔,事到如今,你还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吗?”

      她的声音都在抖,闻晔于一旁却拿冷眼看着她,说:“母妃这些年在宫里,处处与中宫和善退让,皇后娘娘可有一点看在眼里?闻宸日日跟在我身后装兄弟和睦,可回了祥清宫就说我鸠占鹊巢。母妃把他(她)们当孩子、当姐妹,他们私下里却没把我们母子俩当好人看。”
      陈贵妃听得越发头疼,勉力回道:“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事情,你却不能以怨报怨。还有,闻晔,我何时需要你来为我考虑这考虑那?”

      闻晔见她用手抵着额头,言语不再咄咄逼人,说:“母亲又犯头疼了吧,这病最忌讳情绪激动,您千万不要为了和儿臣置气就罔顾身子,父皇和后宫都还需要你掌眼呢。”
      “母亲尽管放心,这事情我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把柄。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牵扯您和母族的。”

      陈贵妃张嘴想说他执迷不悟,可闻晔俯身在她耳边说:“母妃还是别操心了,您和儿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不站在我这边又能依靠谁呢?”
      “伴君如伴虎,您今日是颇得盛宠,可以后呢?父皇宫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母妃怎么能天真地以为没有人会取代您这个贵妃的位置呢?”

      见陈贵妃的眼眸里有动摇,闻晔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见好就收:“儿臣今日在琅玉宫待得有些久了,先行告退了。”
      陈贵妃呆呆地看着他离开房间,随后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与琅玉宫相隔不远的祥清宫内,康宣帝坐于皇后榻边,听御医禀告:“陛下,皇后娘娘是一时忧惧,气血直攻心脉才昏倒的。”
      康宣帝的表情并没有缓和,说:“皇后何时能醒来?”

      太医把身子俯得更低,说:“娘娘凤体在从前诞下——悼瑞皇子时便亏空了元气。这次又哀思入体,虽说微臣已经替她扎了针,但醒来怕还要一阵。”
      康宣帝没说什么,摆手让他退下。

      这位九五至尊在今日遭遇了丧子之痛,可单从他得脸上却看不出多么明显的情绪,一旁侍候的杨成蔚见他喉结滑了滑,赶忙递上一直备着的茶水:“陛下,您喝些水。”
      接过水一饮而下,康宣帝大步走到外殿,问杨成蔚:“大理寺那边有结果了吗?”

      杨成蔚说:“许大人方才就差人来报了,奴才见陛下在照顾娘娘,就先让他在外候着了。”
      康宣帝内敛威严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下,说:“你一贯是个贴心的,把他叫进来吧。”

      “陛下这话折煞老奴了,老奴为陛下做任何事都是应当的。”杨成蔚也不知是自个心虚还是怎的,总觉得今日皇帝看他的目光有些异常。
      捏着把汗传唤完人,杨成蔚站在康宣帝身后听他们的对话。

      “可查出皇子的死因了?”康宣帝问出这句话时神色疲惫得恍若老了十岁。
      天下人皆知他和皇后对七皇子的喜爱,抛却身上的绣龙袍和头顶象征天命的金冠,他也只是一个经历噩耗的父亲。

      许板谭说:“禀告圣上,臣已确定七皇子是由于中毒身亡。”
      康宣帝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半晌说:“是什么毒?说得仔细些。”
      “这毒十分罕见,臣与下属查阅了诸多典籍才敢确认是源自北疆的一种毒。此毒是慢性毒,长年累月的服用会使人五脏衰竭,死时手指尖会留下紫色淤痕,故名‘指间月’。”

      “你的意思是,七皇子是长久服用了这种毒致死的?”
      “经检查,七皇子体内的毒量原本并不足以致命,是仰止宫香炉里燃着的一味熏香催引毒发。”
      “而刘祭酒的袖中便有那香料的残留。”许板谭知道此事事关皇嗣,事无巨细地向皇帝上报有关细节。

      “宫里怎么会出现北疆的毒?杨成蔚,你现在就带人去各个宫院搜查,一有嫌疑,即刻拿下。”康宣帝皱着眉头道。
      “许卿认为这事是刘祭酒做的吗?”他问道。

      “刘祭酒是元昭七年的冀州进士,受陛下钦点进了仰止宫教习皇子课业。臣请蔺侍中调阅了他的出身,他是从寒门里苦读十年才挤入仕途的学子,怎会突然生出谋害皇子的念头?”
      “大邺律法有言,谋害皇嗣者株连三族。刘祭酒有妻有子,又前途无量,臣实在想不出任何他铤而走险的理由。”许板谭越想越觉得不解其意。

      康宣帝勾在扶手上的手紧紧捏起,他语气淡淡:“朕记得从前面诏几位祭酒时数他流的汗最多。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祭酒,哪里会有这般大的胆子对皇子下手,又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得到北疆的毒呢?”
      他显然也不相信刘祭酒背后会没有其他主使。

      再聊下去恐怕就要牵扯出旁的人物,许板谭跪下惶恐道:“此事系宫中发生,且祭酒又死无对证,请皇上恕下官暂时没有思路。”
      “起来吧,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此事牵扯颇深,大理寺的确不好插手。朕会命——内务府先着手去查,你稍后回去做个整理把册子移交给宫内,”康宣帝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用手撑着额头,说,“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许板谭告退前斟酌着说了句:“陛下节哀,注意龙体。”

      杨成蔚领着人一路过去把皇宫几乎搜了个底朝天。
      这是康宣帝交给他的事,又关乎着外朝的社稷,他万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
      搜到琅玉宫时,他看见闻晔从里面出来:“杨公公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可是父皇又交代给你什么事?”

      杨成蔚抬手让身后跟着的人先别动,压低声音向闻晔传报:“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皇上查到七皇子的事是有人蓄意下毒,便叫咱家来挨个搜宫呢。”
      “这样啊——”闻晔的眸子缩了缩,说,“父皇可还查到了别的,七弟死得蹊跷,本宫这个做哥哥的也为他揪心。”

      杨成蔚别着手在嘴前挡了挡,说:“皇上在祥清宫和许板谭大人正聊着呢。”
      闻晔点头表示知道,说:“杨公公,陈贵妃今日身体不适,本宫方才服侍她睡下,这——”

      杨成蔚是个人精,怎会听不出他的意思,说:“殿下放心,贵妃娘娘这儿本也就是走个过场。既然娘娘玉体不舒爽,咱家就先带着他们去下个宫了。”
      “公公辛苦,赶紧去吧,别误了交差的时间。”闻晔善解人意地开口。

      康宣帝等到杨成蔚回来复命是一个时辰后,彼时他已有些熬不住地要阖上眼睛,杨成蔚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身边唤了句“陛下。”
      他于是困倦地问:“如何?”

      杨成蔚走得满脸都是油,扯着快要冒烟的嗓子说:“奴才无能,没搜到可疑的人或东西。”
      康宣帝眼里没有失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起:“乾灵宫那儿太子安排得怎样?”

      杨成蔚从他的话里嗅出了点山雨欲来的凉意,可他又说不清康宣帝哪儿不对,吊着一颗心答道:“太子请了法师过去施法,又分配了惠王今夜守灵。”
      “朕知道了,”康宣帝幽深的眼看着外头的天气,说,“起风了,你去把殿里的窗户都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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