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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孤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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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启正的州署建在颖县里,张嵇望没有越过官阶去管理颖县的权力,他这个颖县知县有名无实。
闻君照之前派青竹前来支援也是因为收到了张嵇望的传信:冀州的暴雨是半个月前就下起来的,但今年吏部的考功司就要下来稽查官员绩效。在这个擢拔贬斥的紧要关头,赵启正起初有意隐瞒冀州水患来逃避上头的问责,可冀州水患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赵启正知道再不作为就要酿成大祸,这才上报康宣帝请求外援。
张嵇望所在的县衙离州署不远,奈何雨大,闻君照拎着衣袍缓行,却还是被凌乱打落的雨淋湿了鞋袜。
伞根本遮不住这样急的雨,一连串的雨水顺着伞骨滑下,又打湿了他的半边身子。
闻君照没有察觉似的,盯着前方的路,眸中只有坚定。
漆棕色的大门古朴肃穆,巨大的牌匾正居门楣,用行楷写着“颖县县属”。
刚走进庭院就可以看见两边的参天芭蕉,急躁的雨水拍打宽大的叶面发出犹如万千管弦齐奏的声响。
闻君照跟着青竹走到后院,张嵇望在那里等他。
“来了。”张嵇望穿着淡青色的官袍,笑吟吟地看着闻君照,神情一如当年他们俩在宫中初见,平和淡然。
闻君照知道眼前看着普通的人并不是一直都是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见过、也听说过这位前宰辅在朝堂上侃侃而谈、舌战百官的风采,只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先生。”闻君照轻声唤他。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也不再开口了。
良久,张嵇望感慨万分地移开了眼,说:“没想到竟是在这个时候重逢了。”
“先生近来身体可好?半年前您说偶感风寒,时有小喘,药可有按时按帖地服?”
“怎么才进门就唠唠叨叨地要管我?“张嵇望拿手捂着耳朵,说完之后先笑起来,急促地咳了几咳。
闻君照了然地说:“您果然没有注意身体。”
“要知道给自己惹了个日后管这管那的学生,我当初肯定不会收了你。”张嵇望开玩笑道。
闻君照十岁的时候入仰止宫读书,那时是元昭十三年。
张嵇望还不是德高望重的宰辅,而是翰林院学士。
仰止宫里教皇子读书学理的不只有太傅、国子监祭酒,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也会轮流来讲课。
闻君照启蒙晚,学起来最费劲,他自知学得不好,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时总是闭口不答。
而那个年纪的小男孩最是争强好胜,几位皇子见到他在课上出糗的样子少不了对他耻笑一番。
闻君照心傲,一来二去赌气旷了次课,那堂课的讲师便是张嵇望。
终究是小孩子,冲动起来也不敢闹太大,他就躲在仰止宫外墙角下的花丛里听着里面的朗朗读书声。
等到课结束了的时候,闻君照抱着书重新走回仰止宫,撞上了还在整理书册的张嵇望。
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发现了,以为必要面临一顿说教,但眼前的中年男子笑得很温和,说:“五皇子,你的玉佩脏了。”
闻君照低头去看他的白玉,上面果然沾了片叶子,他于是伸手弄掉。
“玉石皎皎,不应蒙尘,”张嵇望说,“君子亦然。”
“我也是君子吗?”闻君照看着他,不确定地开口。
张嵇望不答反问:“五皇子愿意让我当你的先生吗?”
闻君照执拗地问:“我可以成为君子吗?“
张嵇望看着他灰扑扑的脸,指向他怀里干净的书:“君子爱书,五皇子也爱书。”
闻君照仰头去看张嵇望,他抿了抿干裂的唇,认真地说:“先生。”
闻君照微微低头去看比自己矮了一截的张嵇望,他的颧骨因为瘦削高高突起,和十年前的意气风发天差地别。
“是学生没用,帮不了先生别的。”他说。
张嵇望轻轻合掌,说:“我哪里需要你帮我什么呢?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好的慰藉了。”
见他一副不愿再提的神情,闻君照便不再与他寒暄:“先生,您对冀州这次的水患可有什么解法?”
“颖县水患是地形引起的天灾,往年都是兴建堤坝,雨水少时大坝可以撑上一撑,雨水大时还是不管用。“张嵇望道。
“先生的意思是堵不如疏?“闻君照说。
张嵇望挠着下巴说:“道理是简单,但真正实施起来又是一回事。“
“颖县河道纵横交错,再除去田地,可以用来挖掘的土地不多,”张嵇望说,“此事还得靠一位熟悉颖县设施的人员来辅助。”
闻君照道:“工部的厉文新方才已经随人去实地考察了,不知先生这儿可存有颖县的街道布局图?”
张嵇望摇头说:“原本县衙里是有一份的,如今在赵启正手中。”
“颖县大多事务的处理权在赵太守手中,我能帮上的忙不多。你那边要是缺人手,我可以借你几个小吏。”
“户房里的粮还够吗?”闻君照又想起方才在宴席上吃的五花肉,喉间涌上一阵恶心。
张嵇望挺直的背弯了一小节,他说:“你也猜到了吧,去年和今年的水患都来得比较早,六月才种下的夏稻全泡在水里,许多农户小半年的辛苦耕耘毁于一旦。现在户房里的粮勒紧再勒紧也只够颖县十多万的人口吃上个七天。”
“赵启正适才在州府办宴,几十人案前摆着七八道菜,他倒是一点也不怕上面追究。”闻君照说这话时眸中划过幽光。
“赵启正初来冀州时有过不错的政绩。他在这儿待了十几年,人年纪上来后总会自夸过往的那些成就,筋骨放松后再难拾起初心,也是人之常情。”
张嵇望察觉到闻君照身上一闪而过的戾气,破天荒地叫了闻君照的表字:“瑾则,我早与你说过,戾气太重不是件好事,伤人也伤己。”
好久没有听人叫他这个名字,闻君照很轻地眨了下眼,说:“我知道的,先生。”
青年垂着眉眼,全身透露出一种“任君批评”的配合,可张嵇望知道闻君照心里对自己说的话只尊重但不采纳。
他一向不太想苛责闻君照,在备受冷落的皇宫里能长成这样已是尤其难得。
可正是因为张嵇望清楚闻君照的天资上限,才对他的一言一行如此上心。
张嵇望之所以给他取了“瑾则”作表字,就是希望他能够“谨慎为则,淡然怀玉”。
尽管闻君照还没有说明此行的真正来意,但张嵇望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隐约猜到他这次大展拳脚是打算把冀州当作跳板。
闻君照任由他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射,嘴角扬起的笑像是无声的默认。
张嵇望先败下阵来,他怀揣着几分侥幸问:“都城里的人都说你是个病弱纨绔,这次怎么跑到冀州来操心?”
闻君照说:“先生知道七皇子薨了吧,是没几天前的事。”
“嗯,”张嵇望听出他话里的暗示,说,“你知道是谁做的?”
“先生其实也猜到了吧,只是还不敢确认,”闻君照卖着关子,“不然这次来冀州的人选如何轮得到我。”
张嵇望眉眼沉了沉,说:“即便如此,储君之位依旧稳固。”
言下之意,太子之位轮不到闻君照,皇帝之位更是轮不到他。
闻君照眼里是不可动摇的必得,他说:“若我在那个位置上,只会做的比他更好。”
“瑾则,皇帝之位不需要最好的人,只需要最合适的人。”
“太子成为太子已有六年,他并未做出让人指摘的事,你又如何顶替了他去,”张嵇望不认可地说,“何况现下他是君,你是臣,你不该生出不臣之心。”
“先生从前和我说过,若您得势,您希望天下寒士都有可以施展才华的天地,”闻君照依旧记得当时他听到这些话时心里的震撼,“既然有才之人不应该以门楣来论,那么学生以为自己想要争夺皇位也是件无可厚非的事。”
张嵇望说:“我想从寒门之中引入有才之人,一是想要为国为民广开言路,二是想要打破世家对圣听的遮蔽,并无私心。”
“先生心怀美政固然是问心无愧,可先生也早就看出了大邺的沉疴吧。”
“怀柔的手段不足以使打破世家设下的藩篱,唯有猛药才能治愈大邺烂了的根,”闻君照点破张嵇望顿足的原因,“所以先生不知所措,最后选择了远离庙堂。”
张嵇望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位成长飞速的学生,道:“是又如何?瑾则,其实你也无法确定自己现在走的路是否能通向大道吧。”
“是,”闻君照坦然地承认,“但我愿意拼上所有一试。”
青年眼里是张嵇望已经失去了很久的锐气,他看着闻君照好似看着当年的自己:“没必要做牺牲不是么?我就是最好的先例。”
张嵇望又看向外头被雨水浸湿的暗色石砖,这些石砖也不知遭受了多少风吹日晒、多少人来人往的踩踏,才变成现在这般光滑无棱的样子。
闻君照没有因为他的连连否决而生气,他语调平平:“我同先生不一样,先生所思所想全然不为自己,我却有私心。私心如同大风,叫我不得不随风而动。”
“何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今日他闻晔是君,来日却不一定是这光景。”
这句话听着格外大逆不道,张嵇望换了种劝说的方式:“你又何必与他争这个长短?”
“我不是要与谁争什么,”闻君照冷静地说,“我只想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青年的话掷地有声地敲在张嵇望的耳边:“闻晔今日有胆子谋害中宫嫡子,未来又怎会大发善心留我一席之地。”
“先生,我无人可依,想在那不知埋了多少白骨的皇宫里活着,我别无选择。”
张嵇望两颊的肌肉绷紧又松散,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十年前闻君照偷偷跑到天午门的城墙上目送张嵇望离开都城远赴冀州,今天张嵇望目送闻君照踏上一条再艰险不过的道路。
外面还在下着瓢泼大雨,雨幕模糊了青年孤舟般的身影,也模糊了张嵇望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