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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伤疤 ...

  •   辍朝的这三日,七皇子的五龙棺椁在乾灵宫又放了两日,五品以上大臣、皇子及公主前往致哀。
      第三日清晨康宣帝亲临祭所,祭酒三樽,接着礼部让仪卫抬着棺椁由四品以上官员及命妇、皇子、公主和皇帝举哀送行,金棺抬入寝陵并封列神位。

      第三日都城下起了难得一见的暴雨,竟比几日前的那场雨还要大些。
      宋满头两天还体会到了“留得枯荷听雨声”的闲适感,第三天瘫在榻上时便觉得他闲得哪都疼。
      闻君照这几天忙得不见踪影,天天在皇宫和王府间往返跑。
      宋满才在皇宫里被闻晔的人收拾了一顿,自然不想跟着他往火坑里跳。

      是夜雨声轰然,宋满在窗边看着天边一闪而过的闪电,侧身问小稚:“王爷回来了吗?”
      “好像还没呢,我方才端菜进来时瞧见了管家在府门口候着。”小稚答道。

      这场暴雨一扫前几日的暑闷,让人咂摸出秋天的潜入。
      雨水砸在窗棂上溅起小水花,落在脸颊上微凉。
      宋满把窗户关上,拢了拢衣服,说:“小稚,帮我去小厨房温壶酒吧。”

      “公子原来是会喝酒的,”小稚笑说,“我瞅公子来府上一个多月也没拿酒,还以为公子不沾酒呢。”
      “夏日炎炎,酒烧喉头易出汗,眼下这个时节喝正好。”宋满喜欢看小稚笑起来月牙似的眼睛,平淡的心情也愉悦起来。

      小稚拿着酒回来时在门口就说:“公子,王爷回来了。”
      宋满刚想说“小稚,我也没有那么想要知道他的消息”,然后就看到了小稚身后的闻君照。

      说不心虚那是假的,宋满唯恐小稚再说出些更惹人误会的话,叫了声“王爷”。
      小稚扭头看见闻君照的侧影,愣头巴脑地说:“王爷”。

      “你在找我吗?”闻君照漆黑的瞳孔定定地看着宋满,给人一种很专注的感觉。
      宋满经不住他这样的目光,说:“今夜雨下得大,属下担心王爷没有带伞。”

      闻君照扔下一句让宋满没法回答的话:“既然担心,怎么不到府门前等我?”
      宋满牙有点酸,半晌说:“是我多虑了,管家不会让你淋雨的。”

      “要是管家没来接我呢?”闻君照反问。
      他是在无理取闹吗?宋满没见过这样的闻君照,现在的他就好像一只会晃着人袖子撒娇的大猫。
      “那你可以扣管家的月钱。”宋满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一旁拎着酒壶的小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迟疑地说:“公子,你叫我温的酒。”
      闻君照拿过他手里的酒壶,说:“你先下去吧。”
      小稚点头如捣蒜,离开时还很贴心地把门关上了。

      这下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宋满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闻君照,口有些干。
      “不是要喝酒吗?”闻君照说,“加我一个。”

      宋满皱着眉看他,坦诚地问:“王爷,你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闻君照曜石般的眸子在烛光下依旧很黑,说:“宋满,不要随便揣测我的心思。”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宋满,一杯留给自己。
      那就是不开心了。

      宋满哦了一声,说:“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闻君照顺着他的话问,言语间没有好奇,仿佛只是为了把话聊下去。
      “属下以为碰到了天涯沦落人,还想着能一起借酒消愁呢。”宋满状似可惜地把酒一饮而尽。

      闻君照呵了口气,说:“本王瞧你凭栏喝酒,哪里像个失意人?”
      他许久没在宋满面前作出这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宋满好笑地说:“并非所有失意人都要哭红眼睛抹着泪啊。”

      他这话意有所指,闻君照权当没听见,说:“是么,前两天本王才见到宋卿梨花带雨的样子,原来那天竟不是失意吗?”
      闻君照一脸虚心求教,让宋满很想把酒泼到他脸上,明明自己在绞尽脑汁逗他开怀,还被倒打一耙。

      然而宋满是个肚子里能撑船的,不打算与他一般见识,说:“王爷甭拿我取笑了,属下真伤心得很,可受不了你的横来一刀。”
      闻君照歪头瞧着宋满,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你说吧,我或可为你解忧。”
      做戏就得做全套,宋满垂着眼说:“其实也不是多么值得伤怀的事,只是今夜寒雨寂寥,不免感怀身世。”

      “王爷也知道吧,我是个孤儿,还算幸运活了下来,小时候就在街头流浪。”
      “流浪的日子可不好熬,为了抢一口吃的尊严什么的都可以不要。别的季节还成,一到冬天落了雪,街上的人少了,身上的衣服也不够保暖,我只能和另外几个行乞的小孩抱在一块取暖。”
      宋满讲的是系统给他安排的记忆,但和他在21世纪的遭遇也有些相似。

      福利院里有太多像他一样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福利院里的阿姨忙得团团转,经常无暇顾及到宋满,饿上几顿或是穿着脏衣服好几天也没人帮忙换洗是常有的事。
      宋满并不埋怨她们,只是在特别饿或是特别冷的几个瞬间想到那些有父母爱护的小孩,他还是会有些羡慕。

      闻君照看着宋满陷入回忆的脸,问:“冬天吃什么呢?“
      大概是酒精上脑,好不容易又有个可以安静倾听的人,宋满悄然打开了心里那道也困了他很久的门扉,说:“渴了就饮雪水,饿了就挖些树皮草根。夏日只有宫里贵人才吃得上的冰饮冰食,冬日的我可以尽情享用,说起来日子也不赖吧。”

      “听起来是还不错,”闻君照说,“后来呢?“
      “后来嘛,你不也知道么。我命好,被蔺侍中带回了府,从此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宋满不以为意地说。

      闻君照看出宋满有些醉了,绯色在他白净的脸上晕开来,在暖黄的烛光下很明显。
      为什么要讲自己的悲惨身世给我听?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闻君照时常会生出一种自己被宋满看透的错觉,这实在触及了他的底线。

      但宋满同时又展现出一种任他鱼肉的包容,闻君照数次尝试无视,全部碰了壁。
      闻君照心里做着纷杂的斗争,他又忍不住看向宋满脆弱到似乎一捏就会碎了的脖颈,明白了他其实早已被宋满套住了爪牙。
      既然一时割舍不下猎物,那就来场更为持久的交锋。
      闻君照不是正人君子,为了想要的猎物他愿意不择手段地示弱:“蔺侍中怎么遇到你的?”

      宋满双手后撑,松了松领口,没立马回答闻君照的话。
      “怎么变热了?“宋满嘟囔着去开窗。
      闻君照伸手去拦他:“才发了酒热就吹风,当心又染上风寒。”
      宋满听劝地坐了回来,没注意听闻君照知道他上次得风寒的事。

      他的酒量不差,从前刚入行的时候为了讨客户欢心,没少在酒局上被灌酒,所以只是看着脸红,神智却很清醒。
      宋满庆幸自己这副一喝酒就上脸的皮囊,误打误撞让闻君照相信了自己是纯粹想开解人的:“那年冬天我八岁,身边好几个同龄的乞丐都相继死了。我怕自己和他们一样看不见都城春天的桃花,就连着几日到大户人家门口蹲着。”

      “所以我说,我的命好。”宋满低头笑了下。
      “当第七天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正好出府上朝的蔺侍中发现了我,将我带进府里并收为义子。”

      宋满又给自己的杯中倒满了酒,说:“我可是把我的伤心事全和王爷说了,礼尚往来,王爷也该告诉我你今日为什么不开心吧。”
      他这话没有逻辑,因为宋满没有事先和闻君照约定两人要共诉衷肠,闻君照完全可以不为这句拙劣的话进坑。
      宋满也没对闻君照能敞开心扉这件事抱多大希望。

      闻君照在此时想起宋满曾对他说的那句“王爷,我为你开心”,于是他松了口:“宋满,今天是我母妃的祭日。”
      这和宋满拿出的筹码不在一个层面上。
      宋满错愕地看他,眼睛瞪得很大。

      闻君照为自己的扳回一局扯了个笑,满不在意地说:“你知道我的母妃吧。”
      “略有耳闻。”对方投来的重磅炸弹把宋满整迷糊了,他晕着脑袋应答。

      闻君照没有追问他究竟是略有耳闻还是所知甚多,自顾自说:“她是小门小户的嫡次女,她父亲为了能有一官半职就联合汴州太守把她献给了皇帝。”
      “彼时她有一个情投意合的竹马,他们刚刚私定了终身。那个男子在知道她被皇帝宠幸后一时悲愤投河死了。”

      “她也想要殉情,可她当时怀了一个孩子,皇帝把她带回宫里派了好多人围着她。她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死,整日有嬷嬷强硬地给她灌下吃食和汤药,她于是整日整日地哭。”
      闻君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从前觉得撕破经年的伤口会很痛,此刻他一脸平静地想原来一点也不疼。

      或许是今夜的雨下得足够大,可以掩盖许多腌/臜、灰暗的呐喊,让闻君照无所顾忌地说出心底的绝望。
      大雨会把所有东西都洗刷干净,同情、嫌恶、悲痛,都不会留下。

      眸底燃着极致疯狂又极致安静的光,闻君照从剖析往事里寻到暂时的痛快和解脱:“后来她顺利诞下皇子,以为自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求死,可是她的孩子不懂事,天天哭闹着要她抱。”
      “她不喜欢皇帝,就用花瓶把皇帝砸走;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却狠不下心用碎瓷片划他的脖子。”

      宋满听得胆战心惊,视线里的闻君照则勾起一抹冷笑:“宫人们说她是个轴脑筋,明明只要放下身段就可以得到一世的荣华富贵,她非要把自己折腾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我瞧她也是,明明只要不管那个孩子,她就可以早点去黄泉和她的有情郎会合。”他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也是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冷漠地评判着他的母妃。

      “皇帝厌恶她,也厌恶那个被她养得性格古怪的孩子。别的皇子在满月前或早或晚都会有皇帝亲自取的名字,她的孩子长到一岁也没有个确切的名字,最后是她自己给皇子取了名字来缅怀她那个竹马。”
      宋满心潮迭起,他上次在晚榆轩窥得的只是闻君照和顺嫔生活的冰山一角。而今夜闻君照的话令他直接了解了这对母子的真实过往。

      酒热被闻君照的一席话泼灭了,他打断了闻君照,说:“你......那个孩子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闻君照还嫌伤口撕得不够大,他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宋满,你说可笑吗?她的孩子在宫中吃不饱饭、被人欺凌看扁的时候,回到晚榆轩也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她的眼里没有孩子,只有她那逝去的爱人和爱情。”闻君照的语气还是很平静,这让他的话听起来不像质问,而是陈述。
      他不应该问他这些的,宋满不知道他的苦楚,本就是没有资格问他的。

      “闻君照,”他没有叫他王爷,宋满郑重地说,“抱歉。”
      闻君照不气反笑,仿佛是普天之下最得道的大师,淡然地对宋满说:“你用不着向我道歉,是我自己偏要讲给你听的。”

      宋满为自己的弄巧成拙感到内疚,他固执地说:“真的很对不起,我说自己的那些事只是想让你能开心些。”
      “我也真的没有怪你,”闻君照模仿着宋满的口吻,说“今天是顺嫔的忌日,可整个皇宫都在忙七皇子的丧仪,没有记得那个可怜的女人,我的心情是不太好。”
      “不过,说出来之后好多了,”闻君照说,“真的。”

      宋满摸不清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无奈地想:希望你真的能开心一点。
      “酒也喝了,愁也消了,本王就不打扰你了。”他明明说着自己一句好多了,但身体还是想要立马逃离宋满这位知情者的视线。
      闻君照不想在宋满镜子似的眼眸里看到令人生厌的他自己。

      闻君照走到门口时,身后的宋满叫住了他:“闻君照。”
      闻君照站在阴暗的地方看着坐在烛光下的宋满,听到青年温和的声音——
      “你的名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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