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友为妻》纪芜菁

2、求婚

　　朱雀大街是王公贵族聚集地，宴太傅虽家世清贵，却子孙单薄，为官清廉，宴宅位于朱雀大街尾端一所三进院子。

　　宴洲年幼时是皇子们的伴读，杜虞曾来过宴宅几次，也算熟门熟路。

　　他径直来到宴宅门前，开口要见宴洲。

　　宴宅的门房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看见这年青人仪表不凡，忙不迭地请进去，又找人通报给内宅。

　　杜虞在假山屏障前止步，他幼时与宴洲相交三年，此后却再无交集，如何能直接登堂入室。

　　不一会儿，宴府管家匆匆赶来，赔礼道歉，称大公子到古佛寺礼佛去了。

　　泰安帝一向雷厉风行，此次又铁了心赐婚，难保今日就会颁下圣旨。

　　杜虞离了宴府，匆匆赶往古佛寺。

　　古佛寺位于京城北郊，为抄近路，杜虞选择了此前从未踏足过的北大街。

　　北大街是官方划定的市坊，鱼龙混杂，喧嚣嘈杂，王公贵族一向避而远之。

　　杜虞生前做了二十二年皇子、三年皇太子、十年阶下囚，却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普通百姓的烟火红尘，而北大街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荷包饭的清香，混杂着炒羊肚的腥膻；举着冰糖葫芦的小贩，路过替人抄写家书的小摊；擀煎饼的妇人，悄悄为烤煎饼的丈夫拭去额角的汗水。

　　杜虞放缓脚步，穿过拥挤的人群，衣饰的鹤立鸡群，使得众人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通路，食香、墨香、污水的臭味却不管这些，纷纷绕绕地缠绕在他精致繁复的衣料上，跟着他一路向前。

　　行走在这活色生香的世界，杜虞心底的激流趋于平淡，若新帝容得下他，他情愿做个普通藩王，游猎骑射，悠闲此生。

　　可惜，将要继位的九皇子，却是佛口蛇心，一生不会容人！

　　前方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被中心点的事物吸走了目光，没人顾得上为杜虞的衣饰不凡让路。

　　杜虞挤不过去，便拍了拍前方胖男人的后背，胖男人正看得起劲，蓦然被人打扰，张口就是一句：“谁他妈……”

　　声音戛然而止，后半句直接被吞回肚里，他绿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地绕着杜虞上下一转，立刻点头哈腰地让到一旁，甚至帮着拍了拍前方矮个男人的肩膀：“嘿，吴老三，让让，有位贵人要看看！”

　　“什么鸟贵人……”吴老三骂骂咧咧地回头，然后与胖男人同款姿势站到了一旁，倒像是杜虞的两个侍卫。

　　杜虞身姿高大挺拔，五官俊美如铸，不止一人赞过他有天神之表。

　　他也早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敬畏，泰然自若地走了过去。

　　人群中心，原来是人牙子在叫卖奴隶。

　　一溜儿五个少年男女跪成一排，最吸引人的是中间的一个少女，花朵儿一般的颜色，娇怯怯地跪在地上，引来四个买家围着竞价。

　　杜虞的目光在她脸上略过，立刻被最边上一个疤脸少年人吸引了。

　　瘦削，修长，高鼻深目，眼珠翠绿色，带着明显的西域人特征，这样的奴隶原应是很抢手的，只是从眉到嘴角划过的一道深深疤痕，平白为这少年添了一股煞气，让人望而却步，就连人牙子也有意站在另一边。

　　这少年人，竟是生前的一个熟人。

　　他是宴洲的贴身护卫，好像叫做五月。

　　也是杜虞死后，宴洲多次刺杀新帝的武器，正是依靠他，宴洲刺杀了新帝七次，这个五月最终在金銮殿上被侍卫们剁成肉泥。

　　杜虞立刻举起手：“这个人，多少钱？”

　　人牙子正因那少女的竞拍形势喜得合不拢嘴，闻声望过来，立刻更加喜笑颜开：“贵人，那小子五两银子！”

　　杜虞摸了摸袖子，竟然没掏出一个钱，皇子们没有带钱的概念，平日里前呼后拥，也没有带钱的必要。

　　人牙子的笑容凝固了，只是看在杜虞的衣着打扮上，没有发作，嘿嘿一笑转头继续看那四个人竞拍。

　　杜虞用空荡荡的手摸摸鼻子，一时也有些尴尬。

　　“给你，五两银子！”一个年轻小厮挤进人群，把一块银子丢进人牙子怀里，伸手道：“喏，卖身契呢？”

　　人牙子从怀里摸出一沓纸，点出一张，笑嘻嘻地交给小厮，对杜虞堆下笑来：“贵人好大方，要不要看看这几个？都是清白雏儿，买回去使唤暖床再合适没有的。”

　　四个竞价的买家立刻闹起来：“我们几个还不够你赚呢？还有没有先来后到了！”

　　杜虞摇摇头，径直走出人群。

　　疤脸少年躬身跟在后面，跪在杜虞脚下，低声唤道：“主人！”

　　年轻小厮咂舌道：“白长了这么大两只眼睛？你主子在这儿呢！”

　　“侍书，不得无礼！”

　　清朗的男声，如微风拂过山岗，瞬间让熙熙攘攘的烟火人间化为明月山林。

　　停在路口的一辆马车上，竹制门帘被一只玉白的手掀开，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来，随后修竹一般的身姿轻盈地跳下马车。

　　宴洲！

　　宴洲是被家仆找回来的，因祖父突然病重，家仆催得紧，车夫便抄了近路，从北大街穿行过去，不想在这接踵摩肩之地竟然偶遇了五皇子杜虞。

　　宴洲下了马车，对杜虞躬身行礼：“五公子！”

　　杜虞心知他是不欲引发混乱，有意隐去自己的身份，便只是点点头，慢慢走过去。

　　再见到宴洲，活生生、完整整的样子，几乎让杜虞落下泪来。

　　乌黑的发丝，没有被血迹凝成一团；高挑的身姿，每一块血肉都还在该在的地方。

　　明亮的凤眼，似乎盛放着日月星辰；白皙的皮肤，好像天山上最晶莹的雪。

　　笑起来时，唇角一颗浅浅的梨涡，眼角一滴细小的泪痣。

　　他再也难以抑制心中激动，一把将宴洲搂在怀里，哽声唤道：“君鹤！”

　　杜虞天生神力，宴洲被他两只健壮的臂膊一揽，几乎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心却是“砰砰砰”狂跳不止。

　　杜虞从未如此亲密地对待过他，即使是十年前他们同在上书房，这位五皇子也是总绷着一张小脸，一举一动生疏而守礼。

　　多年被极力压制的痴望慢慢抬头，宴洲狠狠咬了下嘴唇，疼的，不是梦，他忍不住把脸埋在杜虞的脖颈处，轻轻感受皮肤相贴的触感。

　　二人衣饰华美，身形具是高挑修长，一者俊朗，一者清雅，紧紧抱在一起良久，早引得路过人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来传信的家仆是晏家的老人，在小主人面前很有几分体面，此时便忍不住咳了一声，大声道：“大公子，快走吧，老太爷还等着呢！”

　　宴洲听到了，却是不愿主动分开，依然埋着头假装没有听见。

　　杜虞回过神来，轻轻推开宴洲，上下打量他的身体，笑道：“好，没有哪一块缺了少了，太好了！”

　　宴洲：“啊？”

　　杜虞又道:“君鹤，你愿意离开京师，从此以庶民之身安度余生吗？”

　　什么意思？

　　宴洲心底一片迷茫，但这是他痴恋多年的心上人，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便是火山，他也跳了。

　　见宴洲点头，杜虞一咬牙，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一双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宴公子，你愿意随我到封地生活吗？”

　　前世之恩，今世豁命以报，他杜虞抛下一切，也要维护宴洲的体面。

　　那无可避免的赐婚，便只当是他杜虞求来的吧！

　　宴洲耳中一阵嗡鸣，周边围上来的市井男女嘴巴张张合合，手指指指点点，却是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百年前，本朝一位开国将军曾当街单膝下跪求婚，此后单膝下跪成了最隆重的求亲仪式，百年不衰，不过多是找个没人的地儿悄悄进行。

　　像这样当街下跪的屈指可数，何况是衣饰华丽的一对年青男子，更是稀奇中的稀奇。

　　霎时间，周围摆摊的、逛街的、过路的一涌而上，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便是刚刚还在竞拍妙龄女奴的四个人也跑掉了仨，留下最后一个稀里糊涂抱得美人归。

　　数百人围观，杜虞依然纹丝不动，只是仰面看着宴洲。

　　宴洲脑中一片空白，模模糊糊意识到尊贵的五皇子还跪在污泥地上，便俯身将他拉起来，却正合了同意求婚的举动。

　　顷刻间周围掌声雷动、呼声震天，有情人终成眷属，百姓喜闻乐见。

　　有人高呼：“抱一个！亲一个！”

　　立刻引来众人附和，本朝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也不严重，起哄中竟然女子居多。

　　杜虞双手扶住宴洲下腋，一使力将宴洲抛向空中，在众人惊呼声中，又将他轻轻接住，更是引得掌声雷动。

　　宴洲身材高挑，杜虞抛接起来却是毫不费力，便是有些不赞成男男成婚的钢铁直男，也忍不住拍手叫好。

　　宴洲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茫茫然间被杜虞塞了一物在手，又在茫茫然间被家仆推上车。

　　马车行出几步，却听杜虞又追上来喊道：“君鹤！”

　　他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刚那个孩子，你能不能让给我？改天给你补个好的。”

　　宴洲还没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茫茫然看到旁边侍书手里的卖身契，恍惚间只知道杜虞要这个，便一把抓过来递给杜虞。

　　杜虞接过卖身契，低声道：“多谢你，算我欠你的，改天一定归还。”

　　二人手指一触即离，宴洲只觉得手指麻痒痒的，还要开口，杜虞已经转头大步离去了。

　　马车开出好远，宴洲才从晕乎乎茫茫然的状态中清醒了一些，看向手中之物，竟是皇子独有的蟠龙玉佩！

　　五皇子，刚刚，真的，当街求婚了？！

　　宴洲握紧手中玉佩，茫茫然的大脑缓缓开始转动：

　　五皇子一向威严正直，与人不假辞色。十年前他离开上书房后，二人再无交集，五皇子也没有表现出过对自己有特殊感情。

　　今日是五皇子的加冠礼，他却突然出现在嘈杂的北大街上，当街与自己求婚……

　　莫不是加冠礼出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