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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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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钟钰把方醒送回了医院,本来送到了就要走,但是看着空无一人的医院长廊和方醒乌沉的双眼,愣是说不出一句“我走了”。
他轻咳了一声:“床睡得下吗?”
“你昨天睡得应该还不错?”方醒歪了歪头。
唐钟钰:“......”
于是半推半就的,他这几天就住下了这间豪华单人病房。
“你什么时候能出院?”
“应该还要几天?”方醒思考了一瞬,“其实是沈虚闻安排的病床,自从得到我从警局出来的消息后他就安排人把我抓到了这里,指标不好转不能走。”
“但我没什么别的地方去,索性就住下了。”
唐钟钰忽然想起点什么,拍了拍方醒胳膊:“所以你明明想着为方影妈妈翻案,为什么方影还是这么针对你?”
提起方影,方醒脸上沉沉闪过些郁色。
“他疯了。”
*
“疯了,确实是疯了。”
人群窃窃私语,看着方影笑眯眯地打开餐桌上一支酒,直接对着酒瓶闷了两口,接不住的酒液迅疾淌出来,在他开着几个扣子的衬衫上晕出灰色的水渍。
梳好的背头上垂下几根头发,多少带点颓唐的落魄,但在场的人被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却不敢露出任何轻蔑鄙夷的神态,只僵硬地堆出个笑来示好。
疯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心想。
明天就要把他亲爹送上法庭,今天还在这大开庆功宴酗酒。
适才有个公子哥来攀人情,却被他一瓶子酒水尽数倒在头顶,淋了个湿透。
那公子哥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灰头土脸溜走了。
在场有万恒的员工,和一些方文禹往来不多、被方影笼络过来的“非太子党”。
而庆功主要庆的是斗倒方醒和他背后的“太子党”。
前段时间方醒手下的项目接连出现差池,加上资金链谈判的紧要关头擅自离开万恒总部,股东大会上一再失势,股份被方影存存蚕食,如今败局已定。
听说还卷进刑事案件里了?
这一大家子,竟然是私生子笑到最后,还反手送亲爹和兄弟坐牢。
如今大权在握,积威甚重,谁敢惹他?
有心人抿了抿杯中的红酒,暗自盘算起方醒剩下的那点零星股权来。
方文禹所占大头必然为方影收割,但是对他们这些做手下的来讲,苍蝇再小也是肉。
职场切莫贪心,但是有利必得抢占。
白衡此时也在场,见怪不怪地掏出一方手帕砸给方影,又随手举起一个红酒杯把玩,他也不喝,就是暴发户似的晃着酒,看着深红色的液体在光透的高脚杯里漾出一圈圈涟漪,又装模作样地朝不远处的女士先生们举杯示意。
围在一起谈话的几人连忙端起酒杯回礼。
没人敢忽视他。
白衡满意地笑了。
过去白家常常也有类似的社交场合,但那是他姐姐的主场,珠光宝气、光芒四射,所有人都要迎上来敬上一句“白小姐”,再主动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白卉只是笑意淡淡,微抿一点酒液就算礼节到位,上下位之分一目了然。
而白衡永远是这些焦点时刻的背景板,走路也走在白卉的影子里,逢人也只会被夸一句“令弟也有白小姐当年的风范”。
什么当年?他和白卉明明只差三岁。
白衡不平,一直致力于摆脱姐姐的阴影,于是找人创业、拉人投资什么的他都干过,最后却总是黄了生意经,遭白父痛斥“败家的东西”!
宾客们也都听说了白家幺儿的纨绔名声,渐渐宴会上瞧他的眼神也奇怪起来,仿佛在说:“瞧,白卉居然有个这么不争气的弟弟”。
直到今天。
白衡简直做梦都要笑醒。
白卉还是行事保守、目光短浅,在方家这场兄弟阋墙里站队了方醒,连他爹也是。
只有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方影。
他们怎么能认为私生子没出息呢?
他第一次看见方影,就嗅到了两个人相似的气息——
不甘、怨怼......以及自负!
白衡畅快地大饮了一口红酒。
他给方影做牛做马,脏事丑事都做尽,拼了命做到二把手的位置,终于等到白卉在家叹气、白父悔不当初、所有人都不敢忽视他的今天!
方影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畏畏缩缩的那帮人,嗤了一声:“没意思。”
“哪有你的日子有意思啊,方、少、爷,”白衡跟方影手里的酒瓶碰了碰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哦不,马上改口叫方总了。”
方影无趣地耸耸肩,又闷了口酒。
那酒是最普通的葡萄酒,大众超市里随处可见,只要几十块一瓶,这家宴会厅甚至找不见这种低廉酒,还是方影自带的。
白衡出于好奇讨要过一口,酒味又冲又苦,一股塑料香精味。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但方影却沉迷这个味道,几次宴会都特地自备,别人风度翩翩地捧着高脚杯来敬酒,就他老大粗似的握着个大酒瓶子,看得敬酒的人嘴角抽搐又不敢不从。
“今个儿怎么火气这么大?”白衡见方影手里的酒空了,给他重新开了一瓶。
“找个乐子。”方影整晚一直恹恹的,也没见找了个乐子人有什么精神,更像是喜怒无常地发作一通。
“怎么样,把自己老子送进监狱的感觉如何?”白衡陶醉地熏了熏新倒进杯子里酒味。
不错,几十年的陈酿。
“怎么?你也想送你老子进局子?”
“不了,”白衡微笑,“家产还没争到手,他进去了我也活不了。”
“我倒是奇怪,上次你哥那桩案子,你怎么突然就大发慈悲放他一码?明明可以趁机送他牢底坐穿,只要你把上交证据的时间拖住,他就可以上庭受公诉结案了。”白衡说得跃跃欲试,“反正你妈不是他害死的也是他爹害死的,他作为儿子替父受罪有什么错?正好和爹一起进去。”
仿佛自己要亲手送方醒坐牢。
其实他甚至不怎么认识方醒,但没办法,自小听太多方醒“别人家孩子”的事迹,总叫他联想起自己在亲姐手下见不得人的窝囊。
实在令人作呕。
“突然觉得没意思,懒得整了。”方影又舔了口酒液,苦的。
他可能真的有病,苦的味道让他分外安心,好吃好喝的日子却总给他一种走钢丝的恐慌。
好像这都是他偷来的一样。
“没意思没意思,你这也没意思,那也没意思的,到底什么有意思?”白衡不耐烦道。
“要不咱换换?你来体会下牛马的日子?我为了你差点护照都黑在A国。”
想起点什么,方影挑起嘴角,没精打采的眼神里霎时放出光来。
“我安排了一出好戏。”
“什么?”
“你相信一个人会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别人豁出去吗?”
“堵上前途、事业、性命......所有的一切。”
白衡怪异地看他:“哈?神经病吧?”
这句话逗笑了方影,他越笑越大声,浑然不在意霎时停止交谈的宴会厅,所有人惊恐地看着弯腰笑出眼泪的、阴晴不定的方影。
“我也不信。”
“走着瞧吧。”
*
这几天唐钟钰断断续续地陪方醒在医院里待了几天,也默默关注了几天方醒的状态。
他总想起程玉所说的“症结”,方醒的症结看似是沈娇和陈芳韵的去世,但是又不完全是。
方醒明显睡眠不好,睡得浅、易惊醒,他一只胳膊常常横在唐钟钰腰间,于是每每惊醒时会带着唐钟钰一起醒来。
月色下他的目光有着微微的茫然,然后定睛看见了唐钟钰,茫茫的神色忽然就有了神、定下心,再沉沉睡回去。
又是一个晚上,唐钟钰小心地拨开方醒的胳膊,仔细观察方醒的面目状况,确认人没请,才轻手轻脚地拿起手机坐到外面的走廊长椅上。
这一层没有其他病人,值班的医生房间坐落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只有按铃才会过来,确保给不需要夜晚检查的病人充足的休息。
因此整条长廊都静悄悄的,声控的白炽灯短暂地亮了一瞬,又因为没有后续声响自动熄灭,唯有紧急出口的牌子发出幽幽的绿光。
唐钟钰带上耳机,点开了方影之前传输给他的心理咨询音频。
这段音频经过处理,截掉了一些处理者觉得无关紧要的信息,上来就是心理咨询师轻柔的问询:“你经常提到‘那一天’,现在你回到那一天了,你看见了什么?”
“......红色......”
方醒的声音很低、很轻地响起,犹似梦呓。
这是一段催眠录音!
录音的时间差不多是三年前,唐钟钰大一的时候。
录音里方醒的声线也相较现在稍显青涩,无限地接近唐钟钰记忆里的声音。
“红色的......水面......浴缸......”
“一个人倒在水里......”
“一个人掉下来......”
红色的水面是血。
倒在水里的是沈娇、掉下来的是陈芳韵。
唐钟钰坐在黑暗里,看着幽幽发光的手机屏幕里进度条飞快地前进。
催眠的梦境不一定是真实记忆里的片段,内容物更多是患者潜意识的强调、放大甚至夸张,比如沈娇和陈芳韵的事情相隔几年的,但方醒的潜意识里却是同一天发生。
“就这两个人吗?”咨询师声音放得更轻。
“还有,还有一个人。”方醒的语速突然变急变喘,仿佛在梦里高速地奔跑,又仿佛他即将溺在无边的海水里,大喘着挣扎。
“他怎么了?”咨询师问。
“他......”方醒喘得厉害,声音却愈见凄厉,几乎是悲鸣,“他哭了。”
唐钟钰和咨询师同时一愣。
“哭了?”咨询师嗓音里带上点困惑。
“哭了。眼泪是红色的、从眼睛里流出来、从耳朵里流出来......流了好多、流了好多,但是我过不去......”
“为什么要过去?为什么过不去?”
咨询师问得太急,催眠中的方醒只接受到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过去,他会哭。”
“为什么?”
“会哭,会死。”
咨询师放弃了问不出来的“为什么”,换了个别的问题:“他是谁?”
“......小钰。”
眼泪“啪嗒”一声坠落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画面,与此同时,耳机传来几年前的方醒的延迟的安慰:“小钰,别哭。”
“.....别因为我哭。”
这句话和记忆重叠,他眼前又出现遮天蔽日的榕树,榕树下坐着前来告别的方醒,也叫他别哭。
所谓“症结”,无论有病还是没病,只要人还活在这世上,总是逃不开大大小小的心结。佛教管这叫“心魔”,有贪嗔痴、有求不得,凡夫俗子煎熬人寿,每每就在无边苦海的挣扎求活,待到心气散尽的一天,才抱憾离去。
道理唐钟钰都懂,甚至这段音频在这几天被他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但是无边的痛苦还是义务反复地再次吞没他。
甚至这次来势更为汹汹、在方醒和他坦白母亲往事后,他终于听明白了这段没头没脑的催眠分量。
他想,方醒当初道别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也是这样痛苦吗?
他想起除夕夜方醒的又一声“别哭”,想起手腕的伤疤,想起耳垂的伤口,以及重逢以来每一次他的主动接近时方醒犹豫、克制又坚决的抽离,仿佛美梦在前,又强迫自己清醒。
不是错觉。
痛苦得以致于几年内反反复复,梦里是他流泪、是他流血、在梦里方醒都不敢靠近,一遍一遍暗示自己“一过去,小钰就会哭,小钰就会死。”
但你分明不是祸害。
唐钟钰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房间里传来“哐”的重物坠地的声音,他才匆匆擦干眼泪,收好东西推门进去。
方醒坐在床上发着呆,见唐钟钰进来,整个人才多了分活气,一声也不吭地将人抱住、头埋进颈窝里。
他的精神其实并不是特别清醒,似乎还沉浸在适才的梦境里,举动间就格外粘人,扑在颈窝里嗅到了残留着的泪水潮气,半梦半醒地拍拍唐钟钰的背:“别哭小钰。”
唐钟钰一僵,刚刚止住的眼泪因为他这一句话又要开闸。
方醒的声音发闷:“......没事了,方文禹要坐牢了,都过去了。”
其实他什么事也没有过,有事的明明是方醒自己。
唐钟钰偏过头,很温柔地亲了亲方醒眼尾的那颗小痣,脑海里却响起除夕夜方影的话:“他为什么到现在这样,方文禹起码占了大部分原因,方文禹不彻底倒下,他永远都走不出来,永远都要活在这个阴影下。”
“具体是为什么,他会跟你说的,我就不越俎代庖了。”方影吸了口烟,烟头处的火光忽明忽暗地在黑暗里闪烁。
他举起手里的一个档案袋:“现在方文禹定罪的证据链就差这个东西。”
“有它,方文禹牢底坐穿;没它,可能最多判个几年也就出来了。”
“证据是我发现的,但是由我当庭举证,效力要打一半折扣。”
“所以我现在缺少一个证人。”
“你是最合适的。我妈的昔日邻居、方文禹‘几次’暗杀对象、出身平平的普通学生——不用这么看我,我知道那都是我做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关键就是这段经历让你成为检举方文禹的最佳人选。”
“唯一的风险——可能就是方文禹的临死反扑。”
“他的势力网络我现在都没摸清楚,也许他自己是能蹲牢底,但也许他进去前还能带上谁。”
方影耸耸肩。
“要怎么做,就看你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