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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傒囊 ...

  •   小丫头低着头从地铁口走出来,看到乞丐,便轻轻的摆了摆手,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乞丐微微动容,轻声问道。
      “别提了,今天丢大人了。”小丫头的脸微微一红“今天领导让我去合作的公司取一份文件,那地方我没去过,结果半路上走丢了,绕了好大一圈弯路,累死我了。”
      “那最后找到了吗?”乞丐又问。
      “不找到能行吗。”小丫头翻了个白眼“就是累死了。”
      “找到就好,这世间的路或许有千万条,哪一条都能到达目标,最多不过是多经历些曲折而已,但若是走错了方向,便会迷失,永远也回不了头了。”乞丐低声说道。
      “切,说的好像多大个事一样,走错了路再重新找便是了。”小丫头撇了撇嘴“不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人生却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乞丐悠悠的说:“听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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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傒囊是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精怪名,传说像小孩子,见到人就伸手牵引,但人一到它住的地方就立刻死去。出自中国晋代干宝 所著《搜神记》卷十二。两山之间,其精如小儿,见人则伸手欲引人,名曰傒囊,引去故地则死。

      傒囊:关于选择
      第二十二世,你是官兵,我是匪徒,执念化成了傒囊

      杨德威这次败了,败得彻彻底底,他以前都以为贼都是乖乖的等着去抓的,就算是难缠点的,也只是远走他乡,隐遁行迹,躲起来让自己难以找寻,没想到这一次却被贼找上门来,让自己在阴沟里翻了船。
      杨德伟他却是从来没遇到这样的贼。他虽然是官宦子弟出身,但这些年也算兢兢业业,凭着本事一路升迁,从一个区区捕快做到了御史,又升迁做了延尉左监,这些年他也抓了不少贼寇,既有小偷小摸的蠹虫,也有巧取豪夺的江洋大盗,也算是经历了大风大浪,曾经被几十把劲弩指着头,也曾经一剑独挡数百草莽,虽然总在生死之间徘徊,却也见惯了大风大浪,心中毫无畏惧,即使面对满手血腥的江洋大盗,也不曾有半点犹豫,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就是当年刚入行时闻名天下的神捕姜海平,如今也被他远远的落在身后,大汉天下,哪个不知他捕神杨左监的名号,那些江湖上的魑魅魍魉,只要听到他的名字,便会退避三舍。
      所以当延尉大人表情严肃的说有一件危险的案子时,杨德威想都没想就把这桩本可以推给州郡的案子给接了下来,他本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就算是当年还是个小小捕快的时候,就敢单枪匹马直闯匪寨,如今更是浑然无惧,只觉得天下的贼寇,都手到擒来,谁成想自从他信誓坦坦的保证自己要抓来毒蛇时,这一切便全都变了。
      从那天开始,他身边的世界就变成了鬼蜮,似乎某一天你吃完了妻子煮好的晚饭,推开家门,往前一步,便是江湖。门外的一切突然变了样子,似乎他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要取他性命的凶手,那个在自己家门口要了三年饭的乞丐,原本每次见到自己都会伸出手来讨要银钱,这次却递过来一把刀子,要不是自己身手敏捷,恐怕已经不明不白的成为了刀下鬼;那个平日总在十字路口挑担卖菜的货郎,原本每次都会讨好的多给自己一把菜,这一次却在菜心里藏了一只奇毒无比的蝎子,若不是自己眼神好些,恐怕只要被这蝎子一蜇,立刻便会毒发身亡;那个在自己家里本本分分做了十多年的厨子,原本烧得一手好菜,颇合自己的口味,这一次却在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牛肉羹里放了见血封喉的孔雀胆,要不是那只一向顽劣的老狗打翻了汤碗抢先吃了两口,恐怕现在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就是自己了;那个一直在衙门口算命的瞎子,以前每次自己经过的时候都会高声说着些玄之又玄的易术,但这次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背后,用袖子里藏着的暗箭射向了他的脖颈,若不是他听见身后的风声,恐怕就会血溅当场。
      就连他一直光顾的那个平时对他曲意逢迎的婊子,也突然变成武艺高强的刺客,在自己喝事后酒的时候连刺自己三十八刀,若是自己稍微武功弱些,恐怕当场就会折在这烟花巷里,变成一具赤身裸体的尸体。
      短短三天,他便接连受到了二十一次刺杀,虽然都有险之又险的侥幸躲了过去,但却没想到会祸及家人,那些人竟然毫无顾忌,乘着晚上在自己家中放了一把火,他的家眷却是没有自己的身手武功,一个也没有逃得出来,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妾、五个孩子连同四十多名仆役统统在睡梦中被烧成了焦尸,事后官府找到的火头却是隔壁那个五岁的毛孩子,据说是那孩子顽劣,拿着烧火棍在灶膛里乱捅,火星溅到了柴堆上阴燃才点着了屋子,连自家的宅子都烧毁了一半,却只能是一场意外,虽然他一口咬定是受那毒蛇指使,但谁又能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会故意纵火杀人,只当他是信口开河,捕风捉影,这桩无头公案也就不了了之,但这还不算完,很快他便被言官参了一本,说他收受人犯的贿赂,这些年放走了不少江洋大盗,这本是无稽之谈,他也不以为意,并未放在心上,谁知却真的被人在官轿里搜出了二十两金子,惹得天子震怒,派来酷吏严查,又搜出一本厚厚的账本来,里面都写的他贪赃枉法的记录,每一笔交易都记得清清楚楚,饶是他百般辩解,终究难脱干系,不但自己被判了个充军流放,还连累自己那做刺史的父亲都丢官罢职,他辛辛苦苦了半辈子才又今天,一夜之间竟然一无所有。不过最让他伤心的却不是如此,他本来也一无所有,只是他却不甘心自己落得个家破人亡,却不要说知道毒蛇是谁,连他一面也没有见过,所以他便仗着武功高强,冒死逃了出来,怕被捕快通缉,又将自己的衣服给押解他的捕快换上,放了一把火,伪造自己已经死了的现场,又忍着痛在自己脸上划了十多刀,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就算亲爹也认不出来的模样,才偷偷的潜回了京城,不过他已是朝廷通缉的逃犯,又身无分文,没什么谋生的手段,竟沦为了沿街乞讨的乞丐,不过这乞丐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原来每名乞丐都有自己的地盘,若是随便到别人的地头去,便会被群起而攻之,他却是不知道这里的门道,走到哪里,便去哪里讨要,却是犯了众怒,给一群乞丐围在了巷子里暴打,他念着自己是朝廷追拿的逃犯,不敢张扬,便忍气吞声任他们羞辱,那些乞丐见他软弱可欺,又是外地来的生面孔,便越发变本加厉起来,只要遇见了他,便非打即骂,有些还往他的脸上吐痰,他哪里受过这等欺凌,便发起了狠来,也不管对方人多势众,拼着被打断了一条腿,竟然生生的用牙齿咬断了领头的那个壮乞丐的咽喉,那些乞丐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下三滥,见他拼命,便纷纷退去,只留他一个人在雨中仰天长啸,感叹世道不公,正万念俱灰间,头上却多了一把伞,抬头看去,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丐正撑着一把油伞向自己笑,见他看来,便轻声说道:“却是莫要不甘,我正要与你一桩富贵。”
      杨德伟虽然满胸悲愤,听他如此说,也觉好笑,便大声答道:“你这老丐,自己还在要饭,又哪有什么富贵可与我?”
      那老丐笑意更盛,却是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听说过毒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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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蛇不是一个人。
      以前杨德威还在延尉府的时候,和朝廷中的所有人一样,以为毒蛇是一个凶恶无比的江洋大盗,到了此刻才知道,原来毒蛇是一群潜伏在黑暗中的不法之徒,而他们要找的那条,是这群毒蛇的头,叫做傒囊。
      傒囊是所有毒蛇中最毒的一条,也是隐藏最深的一条。当年便是他凭自己一人之力建起这覆盖整个大汉的组织,便是匈奴也有他们的势力,如今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人。一般的毒蛇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有毒蛇中的精英和堂主才有一个名字,比如负责组织娼妓的淫蛇,负责上街拐孩子的花蛇,负责偷鸡摸狗的游蛇,负责坑蒙拐骗的变色蛇,每个有名字的毒蛇手下都有一大群手下,而像这样有名字的蛇就有二十三条,平时不相往来,每年只有除夕的时候会在一起吃一顿饭,傒囊只有那一天才会出现,但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来历和名字,便是连他的相貌也未曾有人见过,平日里他总是带着一张银色的面具,便是睡觉和沐浴的时候也不曾拿下来,似乎那面具已经成为了他的第二张脸。
      此刻这个叫做傒囊的男人就带着那张银色的面具站在自己的面前,审视的看着他,他看不到他面具后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平淡如水的眼神,那眼神无褒无贬,既不因为他是一个容貌丑陋的乞丐而有丝毫轻蔑,也不因为他刚刚的勇悍而有一点赞许,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便让他后背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这样的眼神他只见过一次。
      在未央宫的大殿上。
      带银色面具的男人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便移开目光,转过头来对早已侯在一边的老人轻声问道:“这人是谁?”
      “是外地流落来的一个乞丐。”那老丐恭敬的答道“不懂的规矩,被本地的叫花子们欺负得发了狠,生生的咬死了那个领头的,我看他是个人才,便想着领来给当家的看看。”
      “按老规矩办吧。”傒囊兴致缺缺的说道,便有人带过来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看穿着打扮似乎是被掳来的良家妇女。见杨德威不解,那老乞丐便贴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你是新来的,按惯例要杀一个人为信的。”
      “这人是江湖中人?还是犯了罪的囚徒?”杨德威低声问道。
      老丐摇了摇头。
      杨德威便明白了那女子只是寻常百姓,若他还是当年的延尉左监,一定不忍心加害无辜的人,但如今他历经浮沉,早已不复当年的心情,他知道若是不杀这人,自己便不能取得傒囊的信任,不要说报仇,便是想活着离开也难。但虽然打定了主意动手,毕竟还是头一次,却是犹犹豫豫的磨蹭着,那女子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突然大哭大叫起来,惹得杨德威焦躁,便向着那傒囊伸出了一只手,那傒囊先是一愣,然后马上会意,解下腰间的剑丢了过来,杨德威随手接过,左手捂住了那女子的嘴巴,右手把剑尖往前一送,那剑便精准无比的刺进了那女子心口。
      哭叫声便停了下来。
      杨德威面不改色,只是倒提着剑尖把剑递给傒囊,那傒囊收剑还鞘,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心中却是波澜汹涌,刚才杨德威的一剑干净利落,从那女人的左胸天池穴刺了进去,只是一剑便取了她的性命,认穴之准,出手之快,便是他也要逊色三分,最难得的是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刚才杀那妇人的时候,连眼皮也不曾眨过一下,单凭这份狠劲,就足以让人动容,便是傒囊也不例外,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好几眼,突然开口说道:“你练过武?”
      杨德威一惊,以为他起了疑心,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正踟蹰间,那傒囊却又开口道:“不问出身,这是规矩。刚刚却是我一时见猎心喜忘记了,你不必回答,且跟我来吧。”
      杨德威便不再多言,只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七拐八拐,便进了一处宅院,院子里满是形形色色的人,有卖菜的小贩,有邋遢的乞丐,有朴实的农夫,有行脚的商人,甚至还有穿着官服的捕快,正围着一只烤好的羊吃肉喝酒,见傒囊来了,便纷纷站起身来迎接,那傒囊只是挥了挥手,便朗声说道:“却是带你来见见兄弟们,这杀堂却是与其他的堂口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你也给自己起一个吧。”
      那杨德威刚才却是会错了意,他原本以为想要加入毒蛇必须杀人为信,却不知道这其实也不是必须的。这一出只是为了试一试他的本事,毕竟这世间敢杀人的凶徒并不多,大多还是鼠窃狗偷之辈。若是不敢杀人,自然会被分到别的堂口,从没名字的小蛇做起,若是敢杀人的,便能到杀堂来,这杀堂却是与别的堂口不同,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不用坑蒙拐骗,也不用偷鸡摸狗,终日里只要杀杀和毒蛇为敌的人便好,待遇却是整个毒蛇中最高的,别的堂口只有堂主才有名字,杀堂却每个人都有,每月领的月钱也和堂主一般多,若是为帮里杀了人,还有额外的赏钱。
      “但这杀堂虽然地位崇高,却也是最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死于非命。”那傒囊见他不答话,以为他还在想自己的名字,便自顾自的替他介绍道:“几日前那朝廷盯上了我们毒蛇,派延尉左监来办案,听说那人却是个硬角色,办了不少大案子,不得已只能由杀堂的兄弟们出手将这人除了,那人也着实是个硬点子,手上是有真功夫的,为了杀他折了不少兄弟,最后也没有得手,不得已才潜入了他的屋子放好了伪造好的账本和黄金诬陷他收受贿赂,才判了他个流放,做这件事的就是响尾蛇。”他边说边指了指那边穿着捕快官府的汉子“他就在官府里工作,却是轻轻松松的得了手,杀堂的兄弟却是做什么的都有,那边卖菜的那对兄弟,是金环蛇和银环蛇,擅长用刀;那边和你一样像乞丐打扮的,是五步蛇,擅长用毒;等那边那个像孩童一般的,是烙铁头,你别看他是天生的侏儒又矮又小,却可是厉害着呢,扮成孩童谁也看不出来,最擅长的便是放火,那延尉左监的全家便是他杀的,官府却是只当他是个小孩子,根本就没有问他的罪呢。”
      他这里自顾自的介绍,却没发觉杨德威早已红了眼睛,他从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便认出了那侏儒便是烧死他全家的那个隔壁的孩子,想到自己的家眷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他便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杀了那矮子,不过幸好他还有一丝理智,知道现在决不能动手,便强忍着恨意,死死的盯着那烙铁头看,那烙铁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也向他看了过来,那傒囊却是接着说道:“所以这杀堂待遇虽高,危险也是最大,你却是要想好了。”说道此处,却发现那五步蛇和杨德威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对方看,便停下话头,狐疑的问道:“你们认识?”
      杨德威正欲矢口否认,那烙铁头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指着杨德威想要说话,杨德威却是心中一凛,以为他认出了自己,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便扑了过去,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喉头,咯吱一声,他便永远的闭嘴了。
      那烙铁头虽然擅长放火,却没什么武功,在身经百战的杨德威面前,不用假扮也是一个孩子。
      这一下干脆利落,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傒囊的眼睛眯了起来,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开口道:“你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的手下,就不怕我当场杀了你?”
      “我想好了。”杨德威急中生智,脱口而出道:“富贵险中求,既然我要加入杀堂,便将生死置之度外,刚才你说这人厉害,我便要杀了他,做最厉害的那个,然后再当杀堂的堂主,若是你想要杀我,尽管动手便是。”
      傒囊突然笑了。
      “既然你杀了烙铁头,就说明你比他更有价值,我又怎么会杀你。”他摆了摆手说“不过这杀堂的堂主你当不了,因为杀堂的堂主,便是毒蛇的帮主,但若是你肯用心做事,或许我金盆洗手之后,真的会让你做杀堂的堂主也说不定,不过现在,你该给自己想一个名字了。”
      “竹叶青。”杨德威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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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德威成了一条毒蛇。
      一个月前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从一名捕快变成自己抓了一辈子的贼。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虽然自己如今被人诬陷潦倒至此,但一定不要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等自己找到了证据,抓到了傒囊便会回去,重新做回延尉左监,不,也许凭着这个功劳,做到延尉也说不定。
      所以他给自己起的名字时竹叶青。
      不过他从来没当过贼,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有心照着以前自己抓过的那些贼寇去做,又怕自己一知半解露出马脚,给人认出是公门中人来,正踟蹰间,却有人来为他排忧解难,原来这毒蛇帮中,每一个刚入会的兄弟都有一个领路人,却是负责带新入会的兄弟上道,教一些江湖门道,暗语手势什么的,等熟悉了帮中的事务,才能自己单飞。本来他入会以后,便应有领路人来找他,但他一入帮就杀了烙铁头,惹得人人厌恶,却是没人愿意做他的领路人,原来安排了响尾蛇带他,谁知那响尾蛇借口公门中事务繁忙,坚决推辞,其他几个人也是互相推脱,这事便搁置起来,竟然一个月没人理他,还是傒囊偶尔问起,才知道此事,他当时便哑然失笑道:“也是,你们却也是没本事做他的领路人。”
      于是傒囊便成了他的领路人。
      这在毒蛇里还是第一次,通常在帮里,谁是你的领路人,如无意外,往往以后这个人就会接替他的位置,这虽然不是帮规,却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那傒囊贵为帮主,又怎会轻易为人领路?他如今成了竹叶青的领路人,却是在毒蛇帮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众说纷纭,看杨德威的眼神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原来都觉得他心狠手辣,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一个个都围了上来,便是那些堂主也来和他套近乎,惹得他啼笑皆非,觉得这帮派之中竟然也如官场一样,一时间哭笑不得,不过那傒囊却毫不在意,每日里带着他熟悉帮中事务,顺便讲些道上的规矩,他虽然贵为一帮之主,但却颇具耐心,娓娓道来,杨德威心中又有另有算计,自然虚心领教,很快便轻车熟路,对帮中之事了如指掌,但他越是了解,心中越是凛然,他原以为这毒蛇帮就算再怎么凶残,也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帮派而已,但这毒蛇帮却非同小可,却是比军中还要纪律严明,帮众遍布天下,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市井匹夫,都有毒蛇帮的帮众,他们也许和你已经相识多年,但你却不知道那是一条潜伏在你身边的毒蛇,甚至就连毒蛇帮的帮众之间互相也不认识,只要在他们需要彼此联系时,才会用一套特定的手势和暗语彼此联系,外人看着只像寻常的闲谈,但彼此却能明白是对方的同类,办起事来自然无往不利,别说对付自己一个区区的延尉左监,便是三公九卿也敢动手,只要有人挡了他们的路,哪怕是天王老子也要暗中除去,这些年有不少大臣都遭了他们的毒手,不过他们手段高超,或嫁祸于人,或栽赃陷害,或者干脆伪装成一场意外,始终隐藏在暗中,却是从不曾引起别人的注意。几日前,那傒囊便亲自带着他办了一桩这样的事情,竟然明目张胆的将一位御史杀死在家中,本来那御史护卫众多,戒备森严,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难以刺杀,但偏偏他家里的管家是毒蛇的人,趁夜打开了后门放两人进来,在睡梦中将其杀死,虽然逃离的时候惊动了护卫,但必经御史已死,那些护卫自然不肯拼命,给二人有惊无险的逃了出来,要说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事后官府查案的时候,竟然将长水校尉抓去问罪,原来那校尉和这御史一向不和,那仵作查案时,又认出那御史的致命伤是被官刀所伤,便起了疑心,暗中派人到那校尉府上搜查,果然找出了那带血的佩刀,那校尉百口莫辩,给当场拿了,不日便弃市问斩了。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连杨德威也是一头雾水,直到傒囊跟他解释之后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长水校尉最宠爱的那个小妾,竟然是毒蛇的人。
      这毒蛇简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恐怕连未央宫内,也有他们的眼线,不过这还是最可怕的,如果说这遍布天下的毒蛇组织已经让人毛骨悚然话,那傒囊这个一手建立了毒蛇的男人才是真正让人害怕到骨子里的。杨德威一路从一个小小的捕快爬到延尉左监的高位,却是个有见识的,亲手抓了不少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但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和那些聚众造反的乱党,也不曾让他有一点畏惧,但这傒囊却不一样,他虽然势力遍布天下,却声名不显,连自己身边的亲信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平日一向隐忍低调,丝毫不像那些江湖中人一样贪图虚名;他虽然凶狠残忍,却绝不滥杀无辜,若非是挡了他的财路或是想要对毒蛇帮不利,就算是出言冒犯或是酒醉了打上他几拳的混混,他也只是息事宁人,绝不纠缠;他虽然富可敌国,却从不挥霍放纵,不要说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就连仆役姬妾也没有半个,平日只是孑然一身,粗茶淡饭,却是比那些两袖清风的官员还要清廉,他如此自律,却是不像江湖枭雄,倒像是个精明干练的公门中人,杨德威却是知道,似这般无欲无求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定然所谋甚大,就算他哪一天刺杀了未央宫里的那位,也绝不算意外,而且若一个人没有欲望,遍也没有弱点。
      所谓无欲则刚,便是如此。杨德威跟了这傒囊半个月,却没发现他的半点破绽,不过却也有所收获,在毒蛇帮中的地位却是越来越高了。他本以为那傒囊不会对他一个新入帮的真心相待,所谓引路人也不过是挂个名字罢了,谁知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傒囊不但讲帮中的规矩暗语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悉心传授,还耐心的带着他到各个堂口走了一遍,熟悉了帮中的事务,那些堂主见帮主亲临,自然对他另眼相看,各个毫无保留,直把他当成下任帮主一般恭维,不过这还不算是最让他感动的,最让他感动的是那傒囊带他却做事的时候,却是处处护着他,那一次两人被那御史家的护卫团团围住,那傒囊二话不说便拦在了他面前叫他先走,他虽然武功不弱,右臂上却有旧伤,年龄又大了,若不是杨德威又冒死杀回来救他,恐怕这一次他便会折在这里,事后两人在小酒馆喝酒的时候,他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傒囊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我是你的领路人,既然带你出来,便要把你带回去。”
      那一瞬间他竟然想起了他刚做捕快时那个带他入行的老捕头,当年那老捕头也是像他这般说的,杨德威只觉得那傒囊此时不像是个匪首,倒像是带自己入行的师傅一样,竟没来由的有几分亲切,但这亲切只持续了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和他的血海深仇。
      他和他注定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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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澡堂里的蒸汽升了起来。
      傒囊隔着雾气看着双目微闭的杨德威,如果不是还带着那张银色的面具,对方一定会看到他在笑。这些日子他带着杨德威做了不少事,对这个刚入帮的竹叶青颇为满意,这人却是个能干事的人,无论帮里的大事小情还是杀人的脏活都干得干净利索,入帮不到半年,就跟着自己处理了不少棘手的事情,手下的人命也有十多条了,这却是常理,一个人一旦杀了第一个无辜的人之后,再杀第二个就不算难了,等杀到第三个的时候就更是如同喝水一般简单,不过这个竹叶青的杀戮却是有些重了,办事的时候就算是本来不必杀死的无辜百姓他也要给上一刀,若是平常的帮派自然无所谓,但傒囊却觉得有些过了。他要的是人才而不是一把刀,这竹叶青却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不但聪明伶俐,江湖上的事只要和他说了一遍,就能触类旁通,最难得是像自己一样克制冷静,若是因为杀人成性而变成了废人,实在是太过可惜。
      所以他便带他来了这里。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的江湖中人,每有欣赏的,便会带到这里来洗澡,他却是最喜欢借洗澡来观人,只因人脱了衣服以后,往往会不自觉的褪下伪装,露出最真实的自我来。每到这个时候,他便会自顾自的先洗起来,等带来的人脱光了衣服,便有脱得光溜溜的美女过来伺候,若是那人双眼放光,恨不能马上扑了上去,他便会再也不会重用,因为这好色虽然是男人的本性,但若是克制不住这份本性,便是本是再大,也是不堪造就。但他这些年带了不少人来这里,却是只有他一个人像自己一样,说了句“玩女人哪有洗澡舒服”,便叫那些女人退下。他喜出望外,又有些难以置信,特意扫了一眼他脐下三寸之物,发现早已直挺挺的立着,才会心一笑,知道他却是在忍着。这份克制却不是简单的功夫,要知道老年人更爱洗澡,因为欲望少些,而壮年的汉子,却是更爱女人,因为欲望多些,这人竟然能克制住这份欲望,却是个能做大事的,只是底子有些不清不楚,不过他却不在乎他有怎样的过去,因为那过去对他没有意义,这毒蛇帮中,底子不清楚的人大有人在,不问出身本来就是规矩。
      人本来就应该是向前看的。傒囊知道这个道理,但越往前看,他却越发现自己已经老了,那次虽然有惊无险,却是给他提了个醒,自己毕竟比不得年轻的时候,若是再这般冒险,也许下一次就会不明不白的折了,却是到了该激流勇退的时候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寻觅合适的传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正是合适的人选,他言谈举止之间自有风度,和那些寻常的江湖草莽不同,倒是有几分像高居庙堂的官员,更是投自己的脾气。借着雾气,他又暗中观查,只见那竹叶青浑身上下白皙温润,一看便知道落草以前养尊处优,也许真的是做官的也说不定,不过他并不忌惮,反而更多了些欣赏,做过官的人,就算没什么本事,至少也见识多些。
      他却是不知道他在这里观察杨德威的时候,杨德威也在暗中看着他,却是越看越心惊。那傒囊虽然带着面具看不到相貌表情,全身上下却是未着寸缕,露出一身狰狞的伤痕来。杨德威公门出身,却是有几分眼力,只是微微一扫,便看出他身上的伤至少有十三处是致命的,最可怕的却是有肩的一道老伤,那是一处半巴掌宽的半圆状伤痕,杨德威认得出那是一把短戟刺出来的,以前他曾经见过受这种伤的人,知道这种伤的可怕,当年那人被刺中了前胸,整个胸腹都被翻了出来,傒囊受的这一下现在虽然只有半巴掌大的伤疤,当年恐怕却要被豁开半个身子,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才活了过来,照着伤势,就算是到了今天,他那右臂也难以运转自如,若是单打独斗,恐怕他不是自己的对手,此时浴池内四下无人,想必护卫们不在附近,杨德威忍不住心中动,抬起头向他望去,此时水已经温了下来,雾气已经散了,杨德威看见他正静静的望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他只觉得那傒囊的眼神似乎看透了他的一切,心中一凛,刚刚运起的劲便全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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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杨德威便庆幸起来。因为傒囊拍了拍手,外面便走进了两个人来,看情景已经等了很久了,也不知道刚刚藏在哪里。其中一人穿着绫罗绸缎,体态微微发福,一副商人模样,另一人赤着膊,生得五大三粗,倒向是个打铁的铁匠,两人进了室内,那傒囊也不起身,就这样赤身裸体的在水里泡着,两人似乎司空见惯,向他行了个礼,却看见一旁的杨德威,不禁吃了一惊,彼此换过了一个眼神,在心中暗暗揣测,然后又看着傒囊,投来询问的目光,见他微微点头,才按捺住心里的不解,像往常一样开口说了起来。
      两人却是在报账,每一条每一款收入和支出都说得极细,大到上百两金子,少到三五十钱,一笔笔的说下去,直说了半个多时辰,听得杨德威昏昏欲睡,那傒囊却不知何时从澡池中起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旁边的桌子上坐下,写这些数字,等杨德威出来时,他们还没有说完,他便故意坐得远一些想要避嫌,谁知傒囊却叫他坐过来,高声说道:“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谨慎了,刚才洗澡的时候,还紧张的全身的肌肉都崩了起来,搞得我差点以为你要对我动手。现在也是一样,一个劲地往旁边躲什么,我既然带你来,便是要你听的,却莫要学那朝廷的小吏般唯唯诺诺。”
      他边说边拉着他的手引他在旁边坐下,那两人连忙站起身来向他点头致意,他有心谦虚一番,但又吃不透傒囊的意思,怕他不悦,便硬着头皮生生受了,那傒囊果然露出笑容来,有接着和那二人说话,他们却是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杨德威只听见了一个尾巴,却是那略微发福的人说道:“两项归一,这个月一共收了九千七百两黄金,全都铸成了饼子,却是比上个月少了不少,不足一万两,如今朝廷似乎有所察觉,虽然那个碍事的延尉左监被帮主除去了,但我们也不敢过分张扬,生意萧条了不少。”
      “谨慎些总是没错。”傒囊摆了摆手,丝毫未见不悦,却是不再提这茬,转向已经惊呆了的杨德威道:“今天带你来,便是要给你介绍认识这两位,那位胖的,是金钱蛇,专门负责贩卖私盐,那位赤着上身的,是铁线蛇,负责私铸钱币。你也知道我们帮中一共有13个堂口,今天我告诉你,那些堂口统统可以不要,就算官府灭了我所有的杀手,关了我所有的妓院,封了我所有的酒楼,抓了我手下所有的盗贼和混混,只要有这两个堂口在,我就能东山再起,但若是这两个堂口灭了,就算其他的堂口都在,毒蛇帮也早晚完蛋,你道怎地?这整个毒蛇帮的人,都要靠这两个堂养着哩,若是没有这两个堂挣来的金子,没有一个人还会听我的。别的堂口再多再厉害,也不过是面子而已,这两个堂口却是毒蛇帮的命,为了这两个堂口,我先是灭了那个延尉左监,又杀了那个御史,其实不要说他们,就算是皇帝要动这两个堂口,我也要让他横死在未央宫里,谁要是想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狠劲,杨德威听他说完,才恍然大悟,他被毒蛇帮陷害之前,却是曾接到线人的举报,说有人贩卖私盐,谁成想刚刚查到毒蛇这两个字,便遭了大劫,原来却是因为犯了禁忌,想必不光是自己,凡是知道这些私盐和毒蛇帮有关系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心中一阵发寒,面上却不动声色,却听见那傒囊接着说道:“老金,老铁,这位兄弟便是竹叶青,想必你们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我的这条命,以后便交给他了。”竟是要将这铸币和贩盐的生意交给他来打理。
      那金钱蛇和铁线蛇都是老江湖,听到竹叶青这个名字便明白是怎么回事,自然毫无怨言,满口答应,却是急坏了杨德威,若是个寻常的江湖人,能得到这般美差自然心花怒放,但他却怕离开杀堂以后不在傒囊身边,要对付他却是难了,有心开口拒绝,却怕那傒囊看出端倪,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推托之词咽了回去,谁知却被傒囊看在眼里,轻声问道:“怎么?你有什么难处吗?”
      杨德威头上的冷汗下来了,正不知如何应对,没想到傒囊却又开口道:“是了是了,你这人娇皮嫩肉,却又浑身伤痕,想必当时是遭了横祸,我看毁你容貌的疤痕都是刀伤,定是被人算计,到了毒蛇帮之后,又一门心思的在杀堂,想必是背负血海深仇,怕到了老金和老铁那里去,终日和钱财打交道,报不得仇了,所以此刻为难。其实这件事也好办,你且安心去做事,若是有什么仇恨,我来帮你了断就是了,且不要因为一时的恨意误了自己一生,难道你又甘心一辈子当个亡命之徒不成?不如一边做事,一边暗中寻访,等找到了你的仇家,只要把名字告诉我,我自然给你办妥,如何?”
      这番话说得有情有义,处处为自己着想,若不是杨德威与他有血海深仇,恐怕会被感动的落下泪来,不过此时他却觉得莫名的可笑,心道若是他知道自己的仇人便是他,定然不会如此大包大揽,口上却恭敬的说道:“谢帮主。”
      那傒囊便笑骂道:“叫什么帮主,你小子觉得我不配做你师傅吗?”他此时了了一桩心事,心情自然大好,竟然开起了玩笑。
      “师傅。”杨德威恭敬的倒了杯茶递了过去,老金和老铁连忙奉承的鼓起了掌,傒囊笑着接过,打趣道:“也不知道你小子是不是真心的。”
      其实他却是想不到,杨德威和他说的所有花都是假的,唯独这一声师傅,却是叫得真心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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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杨德威跟老金和老铁已经在一起混了半年,两人看着傒囊的面子,对他颇为尊敬,公子长公子短的叫个不停,有大事小情也都和他商量,从来不曾避讳,他这半年见过的世面,却是比自己之前的半辈子都多。那些来买私盐□□的主,并非像他想象的一样都是下九流的江湖草莽,反倒多是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甚至还有朝廷中地位颇高的官员王侯,这半年他每日和他们打交道,却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以前白活了,像延尉左监这样的官员,就算没有杀堂动手,老金随便走走门路,和那些达官贵人打打招呼,也会死无葬身之地,不说别的,就是位列三公九卿之一的延尉大人,也是老金的座上客,对自己这个老金老铁口中的公子更是客气的狠,这也真是莫大的讽刺,自己当年舍生忘死的做事,在这些大人物眼里却微不足道,如今被人陷害落了草,却成了他们眼中的大人物,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这半年他游走于官商之间,把生意打点的井井有条,早就由刚入帮的那个小乞丐变成了天下闻名的大人物,便是当年自不用正眼看自己一眼的高官如今也要客客气气的尊自己一声“竹先生”,却是比“杨左监”威风的太多,以前未曾享受过的那些荣华富贵也变成了寻常用度,若不是他还记得和傒囊的血海深仇,恐怕就算现在是真的公门中人也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那毒蛇帮同流合污起来,有时候他甚至暗暗恨这傒囊不通事故,既然连那延尉大人也与毒蛇帮相交匪浅,又何必对自己这帮决绝,若是像这般拉拢自己,恐怕自己也不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却是忘了自己和那延尉相比身份低微,也忘了自己当年的嫉恶如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杨左监的这个身份,如今想要找傒囊报仇的人,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毒蛇帮的竹叶青。如今他在帮中的身份是越来越高了,大家都知道他和帮主的关系,所有人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竹先生,就算是13个堂口的堂主也不例外,像花蛇、淫蛇这帮谄媚之徒,竟然已经私下里叫起了他少帮主,要是他刚入帮的时候,一定惶恐不已,如今却欣然接受,每日里和他们兄弟相称,饮酒耍子,好不快活,眼看着到了年关,却是毒蛇帮年会的日子,这件事傒囊却是交给他来打理,他自然不敢怠慢,托花蛇找关系包下了城里最好的酒楼,置办了山珍海味,又请来舞女歌妓,四处送帖子不提。
      那年关却是一晃就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却只有最大的酒楼迎春楼闭门谢客,那毒蛇帮的帮众却是从各地纷纷赶来,但凡有权、有势、有名、有功的帮中却都在受邀之列,竹叶青亲自站在门前迎宾,来人不管长幼尊卑,但凡是看到他那张疤脸,无不肃然起敬,过来与他见礼。傒囊却是最后到的,他一进来之后,便暗暗点头,原来这安排的却是精妙,各地来的普通帮众都被安排在一楼,堂主和杀堂的头领们却被安排在二楼,不过不是雅间,而是靠楼梯口的一排,与一楼的中人遥相呼应。这安排的却是巧,既不分你我上下,一团和气,又抬高了帮中的头领,不会乱了身份,令傒囊十分满意,又高看了杨德威一眼,便拉着他的手一起到楼上去坐。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胡吃海喝起来,傒囊却是不停在杨德威身上打量,这半年他和他却是见得少了,如今那杨德威却是有些发福起来,想来武功也不如原来许多,这却是在他的预料之中,那老金老铁原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到这里以后终日忙于俗物也都荒废了,不过武功厉害本来也没什么用,杀堂之中武功厉害的多了,也无非是个打手而已。
      但他心里这帮想,嘴上却不肯饶他,便打趣的说:“这当年最凶的竹叶青,如今也成了竹老板啦,连小肚子都出来了,就不怕原来杀堂的兄弟们笑话?”
      这却是一句玩笑话,如今竹叶青今非昔比,当年杀堂的兄弟又哪个敢落他的面子?还不待他开口,便纷纷谦虚起来,连说不是竹叶青的对手云云,言语之肉麻让竹叶青一阵面红耳赤,冷不防傒囊却向他眨了眨眼睛,杨德威便明白了他是在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武功高并没什么用,也要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他平日里见惯了精于算计的傒囊,却是头一次见他有如此有趣的一面,心中也觉得好笑,便站起身来敬了一圈酒,却是一个不落的恭维了一番,众人见他客气,气氛也活跃起来,纷纷敬起酒来,先是堂主敬帮主,然后帮众又来敬堂主;然后帮主又去敬帮众,堂主敬堂主,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各个都面红耳赤,讲讲不那么拘束起来,便是那寻常的帮众,也大着胆子来找帮主敬酒,却是尽皆是杨德威代劳的,众人喝的尽兴,又换来一群娘们唱歌跳舞,猥亵把玩,一时间歌舞浪笑,划拳呼喝之声不绝于耳,这局子却是乱了,直喝了两个时辰方才陆续散去,那杨德威为傒囊挡了不少的酒,也有了几分醉意,便拉着他的手要和他接着喝,傒囊却也是高兴,便就在这酒楼里又要了几个菜,和他二人挪到雅间去接着喝第二顿,众堂主知道他们的关系,也不多想,便自顾自的去了。
      偌大的迎春楼里只剩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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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德威的眼神重新又清明起来。
      原来他竟然没有喝醉,此刻他满满的倒上一杯酒,双手递给傒囊道:“师傅,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让我敬你三杯酒。”
      还不等傒囊答话,他便给自己倒满,在傒囊杯子底轻轻一撞,连着干了三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才轻轻开口道:“师傅,我却还有话对你说。”
      “说什么?如果是你以前曾是公门中人的话,就不必说了。”傒囊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眼神竟然也无比清明,原来两人竟然都没有喝醉。
      “师傅果然好眼力。”杨德威微微动容道“不知您是何时看出来的?”
      “一开始我就知道。” 傒囊淡淡的道“你杀那个女人的时候,用的是公门的武功,那一招却是每一个老捕快都要交给新人的,却是在以少敌多时的手段,刺胸捂嘴,为的是一击毙命又不发出声音。”
      “看来你对公门之人确实很熟悉。”杨德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突然话锋一转道:“可惜呀,你看出我是公门中人,却认不出我是谁,这一年你虽然对我有恩,却也比不得咱们仇深似海,好不容易现在只剩下你和我,现在正好来论论灭门的仇。”
      “我叫杨德威,是个捕快。”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宝剑,朗声说道:“蝮蛇,我也不欺负你,这一年我要是想要杀你,有的是机会,便是刚刚,也有机会再你的酒里下毒,但你我之间恩仇纠缠,我便给你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今天你我各凭本事,生死不论。”
      这一番话他说的大义凌然,那傒囊却不以为然,连动也没有动,只是边喝酒边淡淡的说:“却别说这孩子气的话,你明明知道我右臂上的伤,还谈什么公平,你要杀便杀吧,却莫要折腾我这老头子了。”
      见他这般淡定,杨德威却迟疑起来,以为他有什么后手,一时间竟然踟蹰起来,那傒囊却有接着说道:“你既然不肯杀我,那我便再多说几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眼便能认出你用的是公门的武功?你又为什么第一天我就认出你是个捕快,却没有当场杀了你,反而还把你当成徒弟来培养吗?你也知道,按江湖规矩,若是做过捕快的人来投奔,一定会被当成朝廷派来的钩子,给当场做了,凭什么你能活到现在拿着剑站在我面前?”
      杨德威无言以对。
      “只因我也曾经是个捕快。”傒囊边说边缓缓的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令杨德威震惊不已的脸来,他竟然乱了方寸,颤声说道:“你不是死了吗?”
      那人竟是曾经的天下第一神捕姜海平。
      当年杨德威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他一入公门,便听说过姜海平的威名,当年他独闯山寨那贼寇,连环坞中擒海盗的那些传说,每一个他都能倒背如流,一直以来他都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偶像,后来听说他千里追凶时被匪徒暗算死了,自己却因祸得福,占了听说本来要提拔他做的御史之位,当时他还不知晓,再三推辞,说神捕姜海平才配这个位子,结果上官却说姜海平死了,他还难过了好一阵子,立志为他报仇,没成想这姜海平不但没死,竟然还成了天下第一的匪首,这一下反差太大,他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不是也死了吗?”傒囊笑了“像我们这样的老捕快,想要让别人以为自己死了,有太多的法子,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了?只因我当年也曾像你一样,由一个捕快变成了一个乞丐,后来又变成了一个贼,后来做贼做得久了,我便慢慢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这捕快和贼,其实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原来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没发现的时候都是好官,背地里却也会和下九流的江湖草莽勾肩搭背,若是给他们些好处,也会像狗一样讨好你,看得多了,便觉得捕快也好,贼也好,哪怕皇帝也好,不过是个身份,龙翱翔于九天,蛇潜伏于地穴,除此以外,再无区别。”
      “捕快就是捕快,贼就是贼。”杨德威虽然知道他说的也许是真的,却不愿相信,便用剑指着他道:“今天我便要拿你回去问罪!”
      “问罪?”姜海平突然大笑起来“你要到哪里去问我的罪?就算你当年还是延尉左监,也问不得我的罪,今天也不怕告诉你,当年告诉我杀你的人,便是现在的延尉,当时整个延尉府的上上下下都被毒蛇帮买通了,只有你一心向着抓贼立功油盐不进,那延尉便想要将你除去,才把这桩要命的差事给了你,不然天下公门中人,又有谁敢接?不过是合起伙来骗你这个傻子罢了。更何况如今你已经不是捕快了,就算你抓了我,朝廷也不会承认。何况虽然这楼里只有你我二人,外面全是我的手下,你走出这间屋子,便会死在剑下。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再在我脸上划上几个道子,把我的面具带在脸上,反正没有人人见过你,也没有人见过我。以后你就是傒囊。”
      这却是个好主意,杨德威的确有些动心,但还不等他动手,那傒囊又接着说道:“不过这也是下策,其实你我本无仇怨,我当年连你是谁也不知道,真正陷害你的人,却是那延尉,你若是杀了我,也只是出气,却不算真正的报了仇。我曾跟你说过莫要被仇恨冲昏了脑子,现在却是还要再说一遍,需知道当年你和我结仇的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你和我认识之后,我对你却只有恩,那又何不相逢一笑泯恩仇?到时候我们师徒联手,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至于那延尉,我自会帮你料理掉,也算报仇雪恨,岂不接大欢喜?”
      他这一番话也说的在理,但杨德威却踟蹰不定,开口说道:“可是我全家人却都是你杀的,那九条人命的血债,怎能不报?”
      “九条人命而已。”姜海平哈哈大笑“这又算得了什么?你入帮一年又杀了多少人?人命本来就不值钱,只有自己的命才值钱,死了妻妾再娶就是,死了儿女再生便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年我落草的时候,家人都是自己亲手杀的,哪像你这般福气,有人代劳?你却莫要再矫情,其实你也未必像你自己想的那般真意。当初你要抓我,是为了立功,当个延尉,不过是逐利;如今你想要抓我,是为了报仇,不过是徇私,既然如此,为何不再自私点?其实我看你根本不是真的想报仇,其实你入会的那一天就能杀了我,跟我一起的时候也有无数次机会杀我,之所以一直没杀我,是因为你不敢,怕自己不能全身而退,归根结底你只是自私而已,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如索性在自私一点,跟我一起做些大事,就算死了,也不枉活,到时候我再把那些朝廷中的资源统统交给你,等我金盆洗手,毒蛇帮就是你的啦。”
      杨德威却是动心了。他知道这老人说的都是实话,杀了他的确是下策,没有朝中的那些资源,就算自己当了毒蛇帮的帮主,恐怕也不会像以前那般顺风顺水。不过他却还是拿着剑,只因有两个顾虑,一是怕自己放下剑之后这老人翻脸不认人,二是还有些矫情,怕自己突然便换了一副嘴脸让他耻笑,便小声的说道:“可我毕竟是个捕快。”
      “你已经不是捕快了。”老人扑哧笑了出来“你只不过是稍微比我当年走得远一点而已,如今你是我的徒弟,毒蛇帮的竹叶青。既然你诸多顾虑,我便把当年的旧事讲给你听,你听了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当年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曾立志做个好人,投身公门之中,凭着年少轻狂,也做了不少大事,在生死之间是经常的事,那天洗澡时你看见的那些疤痕,却都是在当捕快的时候留下的,没有一条是在当贼的时候留下的。说来也惭愧,当捕快的时候总是受伤,当了贼以后,却没有人能伤到我了。我身上的致命伤一共有十三处,我办最后那件案子的时候,其实只有三处伤痕,后背的剑伤却是独闯黑风寨杀那寨主向鼎天的时候,被一个喽喽从后面捅的,左胸口的刀伤却是在连环坞杀了那海贼头子王天之后被装死的二当家砍的,还有前胸的那一处刺伤,是被一个跪地求饶的小贼突然用匕首扎的,不过我也不算白受伤,这些年抓了大大小小四五十个贼,其中不乏江洋大盗,那时候也是天真,以为凭着这三处伤疤和四五件功劳便能博个出身,想要争一争御史的位子,便如你这般接了个不该接的案子,却是在千里之外缉拿一群盗匪,那时候我身后不差,找到了那帮贼人的踪迹,轻易便将他们擒住,谁知道却突然杀出了一伙蒙面人来,我淬不及防,着了他们的道儿,其余的十三处伤,却全是那时候留下的,右臂这处最重的戟伤,便是他们带头的人干的,当时我躺在地上,万念俱灰,只想自己当初真的不该当着捕头。”说到这他突然笑笑,喝了口酒,有接着说道“不过不当这捕头,也就当不了贼了。那时候我躺在地上,那些人以为我已经死定了,说话便不忌讳起来,我才知道就算我抓到了这伙贼人,也当不了御史,只因为那御史的位置,上面早就已经定好了,却是被许给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听说他的爹是刺史,使了不少金子,我却是成了碍事的,这桩案子本来就是一个局,那伙人也是上面派来的。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的善恶,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你根本就没得选,既然当不了御史,便当贼吧,果然老天爷也是想让我当贼的,自从当上了贼,便开始顺当起来,本来那一天我是必死的,谁知那伙蒙面人想要嫁祸给那帮贼人,便故意留下我一口气,那帮贼人又以为我肯定死了,不想担上杀官的罪名,丢下我扬长而去,我便如你当年那样当乞丐一般活了下来,后来又做过小偷,做过强盗,凭着当年做捕快的经验,都顺风顺水,最后才成为了这毒蛇帮的帮主,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做捕快时候做的那些事,不是为了抓贼,却是为了给自己做贼时候铺路的,今日我跟你讲这些,却是要告诉你,你看到听到的那些数字和故事,都是他们编好的谎言,不是世界真正的样子,这里才是。小子,好说与你听,我看见今日之你,便如看到昨日之我,所以才对你这般照顾,咱们爷俩却是同病相怜,本来就应该同仇敌忾,给那帮高高在上的人些颜色看,可否?”
      说完了这句话,他便抬起头来盯着杨德威看,这还是他第一次摘下面具,杨德威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知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于是也笑了起来,向前走去。
      姜海平也笑了,但他的笑容很快便凝固在脸上,因为杨德威手中的那把剑刺进了他的胸膛,这世间所有致命的伤,都是在你以为不会受伤的时候,被以为不会伤害自己的人刺下的,便如此刻这样,他本以为杨德威不会动手,此刻先是疑惑,然后又仿佛释然般继续笑着说“看来你确实等不及了,也许毒蛇帮交给你比我更合适,这面具我带得太久了,也累了,你拿去吧,那面具的背面刻着一份名单,记着所有毒蛇帮帮众的身份和与我们往来的官员,只要有这份名单在,就算他们知道你杀了我,也会装作不知道一样待你如帮主,谁带着面具,谁就是傒囊。”
      杨德威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答话,伸手去抓那面具,姜海平此时已经失血过多,眼看着就要死了,断断续续的对他说道:“一直带着面具很累的,你带上它,就摘不掉了。”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了,杨德威边毫不犹豫的将那个银色的面具待在了脸上,然后轻声的答道:“无妨,反正我也已经没有脸了。”
      其实刚刚姜海平讲那个故事之前,他本已经不想杀他了,之所以还不肯放下剑,只不过想朝他要个承诺,但他却动了真心,讲了那个故事,听了那个故事杨德威才知道,自己是注定要杀他的,无关仇恨和正义,只因真相大白之后,就算他肯放过他,他也不会放过他。
      他就是占了他御史之位的那个世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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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故事也太巧了,一定是你编出来的。”小丫头撇了撇嘴“现实中哪有这么巧的事。”
      “现世也是人们用因果编出来的,却是比故事还巧。”乞丐笑了“你只要潦倒一次,才知道书上那些刻骨铭心的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轻飘飘的,而现实却是另一个沉重得多的故事。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现实比故事还要匪夷所思了。”
      “切。”小丫头翻了个白眼“所以姜海平便是彭衣,杨德威便是卅铿了?”
      “上一世他带他上路,他一直跟着他的足迹;这一世她在路上等他,他却错过了她,最后在轮回中分道扬镳。”乞丐叹了口气“像这样的事情,在轮回里多得是,未必是他们,也未必不是。”
      小丫头若有所思,突然问道:“人真的没有选择吗?”
      “大多的时候,人类是没有权利选择的,那些我们自以为是的选择,其实本质是资本在选择、历史在选择、时代在选择,或者是神灵在选择。”乞丐笑了“路和命运都是已经决定好的,而人类唯一的权利,就是说不。甚至有些时候,你只有先做一个成功的坏人,才有选择做好人的权利。”
      小丫头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的离开了,她身后,一个婴儿状的怪物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低声说道:“大人,你也没有选择吗?”
      “我已经选择了说不。”乞丐的眼中闪着幽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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