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花》乔乔敲敲敲

1、1

　　一间灰暗的房间里，苏沐失神地看着地面，蜡烛焦黄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斑驳摇曳，似乎下一秒就要叫嚣着扑向她。

　　在她的对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几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可以确定，这是女孩的母亲。

　　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深深的沟壑，她眉头紧锁着，透着一股疲态却难掩一种长期大家长作风形成的严厉气质。

　　俩人都没讲话，母亲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沉默在空气中发酵着。

　　压抑的氛围让苏沐很焦灼，她抬起头小心地瞥了母亲一眼，见她依旧眉头紧锁，绝望又期待着。

　　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着苏沐，一方面，她希望母亲慢一些开口，可另一方面，她又近乎病态地想要母亲现在就宣布结果，好让她逃离这磨难。

　　而那之后，事情怎么发展，真的无所谓了，她现在就只想逃离。

　　逃离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像是逃离这折磨人的氛围，又像要逃离对面的独裁者、剥削者、精神控制者，又像是逃离自己。

　　尽管苏沐心思活跃地畅游天际，可下一秒她又必须死死把它按在地底。

　　这种过于活跃的内心世界只会让她更加痛苦，她宁愿自己木地像块石头，心头冷硬似铁，也不愿水一般活泛。

　　有时候她就在劝自己，虽然每天活在母亲带来的低气压中，战战兢兢，可她有吃有喝，有用有穿，也没有被短过经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不过是命运，决定不了就算了，毕竟有谁真的在决定自己的命运？不都是被推着往前，又有谁真正地思考过什么是活，为什么活，怎么活？

　　况且你吃了谁的食，被谁养，就要听谁的话不是吗？

　　她看邻居家的狗，只要每天被喂口饭吃，就兴奋地摇尾巴，让它干嘛就干嘛，乐呵呵地一天天不也过了。

　　她也可以每天乐呵呵地，木木地，不也过了。

　　可苏沐又突然想起来，她是一个人，又不是畜生，为什么要活得跟一条狗一样？

　　对，她为什么要活得想条狗一样!

　　苏沐的心底升起一股愤怒，莫名的情绪叫嚣着就要逃出苏沐小小的身体。

　　她不能这样，她要反抗。

　　愤怒给了苏沐勇气，她狠狠地挺起脊背，眼神刺向对面的女人，略显稚嫩的脸上是鲜活的生命力。

　　但下一秒她就愣住了，白色的，银色的，那是什么？

　　愧疚升起，经久不散。

　　母亲从来不在经济上让她难堪，甚至她生活质量过得比别人好多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股“反常”的情绪沉入心底，又不甘地冒出头来。

　　苏沐亲手把她压了下去，低着头，神色复杂。

　　母亲......她头上.......她不忍心，她还是爱着她。

　　苏沐的神情软和了下来，慢慢趋于平静，最后又麻木起来。

　　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次决定对她很重要。

　　她的命运系在对面这个银丝多过华发的女人手中，而这个女人已经决定了她以往十几年的命运。

　　但她的勇气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沉入心底，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苏沐颓废而麻木地看着母亲，竟又透出一丝期待的亮光，母亲是爱她的吧。

　　可想起她说一不二的性格，她紧咬下唇，泪水在眼眶打转，倔强地不下来。

　　父亲走了，这个家唯一会好好跟她讲话的人走了，母亲跟她的交流方式就是训斥和打骂，她真的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反抗吗?像父亲一样?

　　可反抗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屈服，她才16岁。

　　一个人，还是一个女孩，没钱也没途径，尽管她不想如此权衡利弊最后不得不在母亲身边委曲求全，但是大脑早已替她做了决定。

　　她不能也无法像父亲那样一走了之。

　　除了客观条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很复杂也很难讲清。

　　她感觉有自己有母亲也有一些来自周围的莫名压力。

　　她不太懂那种压力是什么，但是那些亲戚苍老或年轻的面容齐刷刷地盯着她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苏沐又想起母亲，她很强势，脾气也不好，说翻脸就翻脸，可她竟然不怕那些人，那些人甚至还有些怕她。

　　真是奇怪，父亲那么温柔却老是被欺负，而母亲…….她抬起头来，大着胆子仔细地瞧着母亲。

　　母亲……真的很美，听说她年轻的时候还是她们村里远近闻名的美人。

　　是从什么起呢？母亲变得疲惫、苍老，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弯了下去？

　　什么时候呢？苏沐想。

　　可这个疑问渐渐趋向这个家庭，趋向父亲，趋向周围那些齐刷刷的视线，最后又趋向她。

　　她不敢想了，慌张地收回了落在母亲身上的眼神。

　　但那个想法一产生就在她心头扎了根，萦绕不散。

　　苏沐心跳加快。

　　她竟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不，不是的！

　　她本能地反驳自己，大脑却背叛了她。

　　一个声音告诉她，有她，不全是她，却一定有她。

　　冷汗顺着苏沐的额头往下流，她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不过来，像一条搁浅的鱼。

　　“苏沐！”

　　苏沐的母亲周楚似是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严厉地呵斥道。

　　那一瞬间，苏沐忘记了刚才自己内心的问责，也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望向母亲，眼神懵懂。

　　可母亲冷冷地看着她，什么也没多说，就好像刚才只是无意。

　　片刻后，又开了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苏沐，要是爸妈离婚了，你......跟谁？”

　　离婚.....跟谁？

　　经过刚才那一遭，苏沐现在脑海里一片空白，几乎本能般说出了一个字。

　　“妈......”

　　但话到嘴边，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怎么会是母亲？

　　她脱口而出的回答竟然是母亲。

　　明明父亲才是那个耐心温柔跟她讲话的人，明明母亲从来就是严厉要求，可她内心的选择竟然是母亲。

　　难道她有受虐倾向？

　　“苏沐？”

　　周楚的声音温柔，却像是催命符一般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苏沐思考的时间。

　　逼得苏沐只想逃离。

　　可前面母亲，后面是墙壁，她哪也逃不了，只能背过身去，缩到自己的世界。

　　“苏沐！”

　　周楚的声音又严厉起来，似是没了耐心。

　　苏沐害怕地看着母亲，她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词，明明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她觉得羞耻。

　　她不敢直面内心，更别说“说”出来，这简直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说出那个词就意味着背叛了自己，背叛了过去那个被喜怒无常的母亲伤害过的自己，可尽管这样，她却仍然是爱着母亲的。

　　所以，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来克服内心的退缩。

　　但周楚显然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她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苏沐，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冷硬，飞快地站起身，狠狠地踢向苏沐坐着的椅子。

　　苏沐整个人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她诧异地看向母亲，愤怒又委屈的情绪一瞬间充斥心头，眼泪不争气地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踢她？为什么不给她一点时间？为什么不问问她为什么不开口？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沐一开始还能控制自己的哭声，可哭着哭着竟宛如哮喘病人般大喘气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脸色也变得通红。

　　可周楚什么也没看到一般，破口大骂着。

　　“养你有什么用？白眼狼一个。”

　　“我辛辛苦苦养你那么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啊？”

　　“看你那窝囊样，问你个话都一直不开口？怎么？就你的嘴金贵？开不了口。”

　　“你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了去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读书！”

　　“你算算你从出生到现在花了多少钱？长大后全部给我还回来！养你有什么用！”

　　......

　　那话一句接着一句，发泄一般统统倒到苏沐身上。

　　这里面到底多少是因为女儿的逃避，多少是因为丈夫的离去？

　　谁也说不清楚。

　　房间里除了哭泣声就是咒骂声。

　　到最后，只剩下哭泣声了。

　　是两个人的哭泣声。

　　周楚也哭了，崩溃地大哭，边哭边说。

　　“妈妈也不想打你，可你太不争气了。”

　　“你爸走了，你一句话也不去留他，整天跟他一条心，和他站在一条线上跟你妈对立。”

　　“我知道你恨死我了。可我也好累，你爸懦弱，年轻的时候你爷爷仗着长辈欺负我，他竟然也一句话也不开口。家里的事那一件不是我操心的，要不是我强硬，这个家不知道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你刚才那样简直像极了他，我恨啊，我也怕，怕你成了他。”

　　......

　　“苏沐，妈妈只有你了，你要争气啊。”

　　说完，周楚整个人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塌了下来，捂着脸低声啜泣着。

　　苏沐早在察觉到母亲哭的时候就停止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