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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面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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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郦阳裴府很大,大到裴依寻直到嫁人出府,也没见完家里所有人。玉窈玉窕两姐妹自小被裴老爷养在自家乐坊中,不见外客。下人们闲暇时,偶尔会议论起两个丫鬟如今长成什么祸水样儿了。
但当时的裴依寻一心栽在贺兰章身上,对这等倾国倾城的美人毫无兴趣,也就一直未能得见。
后来时局变幻,曾经的千金小姐沦为镇上桥头骂街的妇人,再摇身一变,又成了跪在金銮殿前的倒霉反王家眷。而那位倾国倾城,专门用来以色事人的丫鬟,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如丝媚眼里威严无比。
今日大殿上,别无外人。昔日陌生的主仆再见,陌生依旧。身着龙袍的玉窈款步走近,裴依寻听见清脆的脚步声,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磕几个头,就听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久久在空寂的大殿上回荡。
铃声消失,又是个娇媚不失沉稳的声音:“抬起头来,朕要能让反王唐阅如此在乎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样!”
显然,她已经忘了裴家那段时光。
裴依寻心一颤,缓缓抬起头。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却觉得眼前女帝陌生无比,丝毫没有过去的影子。她盯着玉窈,努力想呀想,还是没把人同记忆里的丫鬟联系起来。
玉窈微微一笑:“你在恨朕?恨朕捉了你,害你夫妻分离?”
裴依寻闻言醒悟,赶紧回道:“绝没有的事。”
“那你盯着朕作何?”
“陛下太漂亮,民妇一时看呆了。”
玉窈又笑起来,轻松而惬意:“唐阅占了半壁江山,而你依然自称民妇,你是在取笑朕吧!”
裴依寻眼神一慌:“陛下误会了。”
玉窈摆摆手,看向另一边,沉声道:“德安!”
“奴才在!”一个打扮富贵的中年太监走出来。
玉窈又对裴依寻好言道:“夫人不必紧张,朕开个玩笑。这宫里实在冷清,朕特请夫人前来坐坐,今后有什么不便,尽管告知德安。”
说罢,又让德安过来,带领裴依寻下去。裴依寻自不可能认为对方有那么好心,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里再不情愿,面上还是得说一句:“多谢陛下!”
玉窈确实没那么好心,朝廷才打下昌原剑州,尚需要时间修整。奉京城里那帮慕容氏也该铲除了。若这时与墨川交手,于理于势,极为不利。
自从裴依寻落到朝廷手上,墨川方面再无动静,显然是投鼠忌器。玉窈虽然没猜明白当初选择时,为何唐阅要放弃如此在乎的妻子,而选一个亲信。
但送上门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禁军得密令,一夜之间,将所有暂留奉京的慕容氏都抓起来,抄家论罪。所有沾墨的纸,都成了他们勾结剑州谋反的证据。
大逆之罪,当诛九族。
午门前萧家的血痕还没消失,又覆盖上更深更厚的血。从此,午门的白玉石地板,永远泛着淡淡的粉色。
此举实在是骇人听闻,第二日,许多官员告老还乡。玉窈一一准了,马上按南宫的意思,补上新的官员。还有几个议论此事的官员也被免职,流放去了外地。
那些血腥味太重,都飘到了裴依寻的住处。她嗅到那些熟悉的味道,心里不安感越发的重。
偌大的皇城,不分白日黑夜,总是一点声音的也没有。哪怕是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细碎的脚步声也会被大地吞噬。
她想找个人说话,奈何宫女与太监低着头,只会说:“奴才这就去叫德安公公。”
而那位德安公公,裴依寻就更不想面对了。他很像过去的裴老爷,逢人三分笑意,对上谄媚,对下鄙夷。本来和裴依寻恭敬说话呢,突然又骂一句路过的宫女,责其没照顾好墨川来的贵客。
裴依寻不想那些宫女太监们受罚,连忙过去搀扶起他们,为他们说好话。这个时候德安就会饶有深意地盯着她,直把人盯不自在了,才躬身离开。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去了多天,屋里候命的宫女还是站得像根木头,外面扫地的太监还是只顾弓腰洒扫。
等到太监扫完走了,玉窈又来了。
她脱去繁重的龙袍,换上一身简衣,虽是简衣,但衣裙上金丝银线、祥云游龙,什么都不缺。两相对比下,裴依寻像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一个灰头土脸普通妇人。
眼见宫女们都出去跪了,裴依寻也赶紧出去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玉窈是为德安的话来的,她没有说平身,裴依寻与宫女只能继续跪着。
如今是盛夏的日子,都是大中午,日头正盛。没人敢让女帝晒着,好几个宫女太监围在她身侧身后,遮伞的遮伞,提冰盒的提冰盒,扇凉的扇凉。
也没人敢让裴依寻去阴凉处跪着,她便继续消受着毒辣的太阳。
许久后,女帝终于大发慈悲,开口说话:“唐夫人,你比我那个妹妹聪明,至少懂得笼络人心。”
裴依寻心思转一圈,还是没懂她的意思,便继续跪着。
玉窈轻笑一声,又说道:“可惜晚了,你知道上一次玉窕逃跑,看管她的宫女太监是何下场吗?”
这是个问,裴依寻琢磨着应该回答:“启禀陛下,罪妇不知。”
她默默改了自己的称呼,免的得罪这位女帝。
玉窈笑容冷起来,徐徐说道:“果真是聪明!可惜那些不机灵的奴才已经被朕清理干净了。朕今日来就是好心告诉你一句,别做没用的事。”
然而裴依寻是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怕再一次得罪她,只能壮起胆子小心问:“陛下,恕罪妇愚钝,实在做了什么蠢事,竟惹得陛下亲自来提点。”
玉窈面色一冷:“唐夫人,皇宫大得很,别以为靠几个宫女太监就能离开。”
这下裴依寻终于明白了,下意识就道:“所以陛下今日来,并非提醒我,而是提醒我身边这些宫女太监?”
玉窈目光骤紧,抿住红唇什么都没说。裴依寻便知猜对了,赶紧解释道:“陛下放心,罪妇绝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害他们被德安公公责骂,有些过意不去。”
末了还不忘为跪在身边的宫女说话:“自罪妇入宫以来,这些宫女也未对我说过一句话。”
玉窈嘴角弯起,略带嘲讽:“唐夫人真是心善,居然还会为几个奴才考虑。”
裴依寻小声嘀咕:“奴才主子,都不是人吗?”
玉窈一记冷眼瞥来,她赶紧低下头。但玉窈并未责怪,而是朝屋里走去,朗声道:“都起来吧!”
裴依寻心里大松一口气,赶紧谢恩,再擦脸上的汗,与一帮宫女太监跟在玉窈身后。
屋里凉快许多,裴依寻一身暑气散尽,又觉得冷,默默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却不料女帝冷不丁问道:“唐夫人,你觉得朕与唐阅,谁会赢得这天下。”
裴依寻听完,心也凉了。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说真话得罪人,说假话是欺君。
她觉得这位女帝定是脑子有病,净问些刁难人的问题,便犹豫说道:“当然是陛下——”
“你在说谎!”玉窈毫不留情打断她,微笑表示,“朕要听实话!”
裴依寻身影一顿,挺起脖子,快速说道:“罪妇确实觉得唐阅更有可能得到这天下,倒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丈夫,而是罪妇一路所见。归属墨川之地,虽锦衣绣户少,布衣草履多,但百姓安居乐业,忙于农桑。而归于朝廷之地,丝竹管乐,舞榭歌台,看似繁华,不过是锦绣包裹里的一坨蛀虫。哪怕没有唐阅,也会亡于李阅、王阅之手。”
眼见女帝脸色越发不妙,她语速更急:“陛下,俗话说的好,君如舟,民如水。如今水都流向墨川,奉京即便是千里大泽,也有干涸的一天。水都流干了,如何行舟?陛下与其怪罪愚妇口无遮拦,不如想想办法,把水引到奉京来。”
一番陈词下来,裴依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开始在心里与亲朋好友告别。正数到最后一位唐阅,就听对面御座上的女帝沉声道:“那依你所见,要如何把水引过来?”
“什么?”裴依寻没听清。
玉窈抬起眼眸,十分认真道:“朕问你,要如何把墨川的水引过来。”
裴依寻愣愣回答:“依葫芦画瓢,大概跟着墨川学就行了。”
“这个行不通!”玉窈忽然站起身,抓起裴依寻的手,急切问:“可还有其他办法?”
奉京士族大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当初玉窈不是没有想效仿墨川的改革,但南宫直接告诉她,若在太平盛世进行此番改革,还可徐徐图之。但在乱世之中,士族大家是朝廷的根基,一旦触犯他们的利益,不消外力,朝廷自己就能瓦解。
唐阅反贼出生,想杀便杀。而玉窈是正统,是朝廷,光是拔掉杜家与萧家,都要谋划许久,静等良机,还要选出合适的替代者,未免朝廷动荡。
若真等她一个个除掉那些世家,只怕唐阅江山都坐稳了。所以她迫切想要知道,除了改革以外,其他能胜过墨川的法子。
裴依寻也没想到,这位看似冷血残暴的女帝,居然个英明君王。知道朝廷弊病,一心革除,甚至不惜向自己敌人请教。裴依寻觉得钦佩,却是无能为力:
“陛下,恕罪妇愚钝,不知其解。”
玉窈语中带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朕?”
裴依寻一直垂着脑袋,此刻她终于抬起来,正视玉窈的目光,郑重说道:“陛下能以女子之身继承大统,已是千古一帝。裴依寻钦佩还来不及,若真有办法,岂敢隐藏。”
玉窈望着她的眼,试图找出一丝欺骗,可那双干净澄澈的眸子里,除了真诚别无二物。玉窈只得收回目光,徒劳一叹:“是朕糊涂了,你若真有这本事,怎么会是个深闺妇人。”
裴依寻想了想自己流亡的半生,虽然很想反驳玉窈的话,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万一说错什么,这位女帝赖着不走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