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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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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依寻这个名字,是她现代父母取的,意为依心寻路,随性而活。来到这莫名的朝代,她还叫这名儿,不过意思完全变了。
随性,是大逆不道。她要依的是裴家,要寻的是一位好夫君。
她坐在昏暗沉闷的屋子里,古板严厉的嬷嬷如一滩死水,日日教着三从四德。裴依寻不想听,可要走出这间屋子,就必须交出令嬷嬷满意的答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规训。她性子温顺了,形容温婉了,做事有规矩了,只差一点就能变成真正的裴家大小姐,摆到外面去供那些当官的挑选。
突然一夜,天上惊雷炸响,裴依寻从噩梦中惊醒,呆呆望着漆黑恐怖的现实。她意识到自己必须逃离裴家。
贺兰章一去不回,唐阅带她来到清兰镇。
刚来清兰镇时,裴依寻什么都不会做。一切都是唐阅收拾出来的,添梁换柱,砌墙搭瓦,慢慢把一个破旧的荒宅拾掇成一个古朴温馨的小院。
裴依寻只会抱怨,抱怨唐阅做饭难吃,抱怨床板太硬,抱怨屋里没有地板,抱怨墙角的蛐蛐太吵......
唯有一样东西裴依寻从不敢抱怨,那就是唐阅这个人。唐阅不爱说话,站在哪儿,哪儿就汩汩冒着寒意。裴依寻抱怨再多,他都跟没听到似的,眼神都不会变一下,只是突然间,人走出屋去。
裴依寻被他这举动吓到,再不敢说什么。
但曾经抱怨的东西,都在一点点消失。唐阅的厨艺进步明显,又找来几床软被铺在床上,把屋里的地面重新装修,架上一层木地板。夜里打着灯笼把墙角的蛐蛐捉干净了......
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总让裴依寻在提心吊胆之余感到一丝暖心。长此以往,她胆子大起来。从偷偷看唐阅在院里劈柴,到大大方方随他走在田间小径,抽一根晴雨草拉着他测明天是否会下雨。或是趁他不注意,把草折的毛毛虫放他肩上......
对于裴依寻的无聊举动,唐阅没有高兴,也没有厌烦。而是蹙眉凝神,那般认真,似乎要从这些举动中找出点什么重大意义来。
不过通常他什么都没找到,就来与主题无关的总结,像是“明天应该是雨天”、“这个毛虫很好看”等等。
这些日子成了裴依寻最快乐的时光,不用管三从四德,不用注意言行举止,可以大声说话,可以四处奔跑。
可人总是贪心的,尝到甜味了,就想要更多的糖。她有了无拘无束的自由,又想裴家便利舒适的生活,日日和唐阅说着“男儿志在四方”的大道理。
终于有一日,唐阅问了她一句:“阿寻,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裴依寻望着院里的天空,话里充满怨气:“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的,全靠老天爷赏饭吃,万一哪天老天爷不高兴了,我们一家都得上街要饭去。”
唐阅没再说话,第二天进山砍了两棵树,劈成柴火整整齐齐码在院子的墙角,那里被唐阅修了一个雨棚。他指着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生柴,说:“阿寻,等这些柴烧完了我就回来。”
然而这一次,唐阅食言了。那堆柴在第二年烧尽,他却没有回来。整整五年,沓无音信。
回到现在,唐桑曈很喜欢这个刚从土里爬出来的爹爹,抱着唐阅的脖子就不肯撒手,嘴里包着半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问:“爹爹,土里是什么样的?”
唐阅眼神微晃,轻抚着女儿的脸,嘴角轻勾:“那里不是一个好地方,又冷又暗,爹爹和许多叔叔伯伯被困在那里,花了很大力气才逃出来见你和你娘......”
裴依寻懒得理这对其乐融融的父女,索性走进里屋把门一关,还插上门栓,世界终于清静了。
当初女儿出生时,裴依寻想过随自己姓,可想起门外徘徊的那些禽兽,又打消了这个主意。这里不是她熟悉的现代社会,一个女人也能活得很好。
她恨唐阅,恨他五年沓无音讯,不闻不问。也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要赶唐阅出去。
外面的笑声消失了,裴依寻躺在床上,双目望着房梁出神,夕阳透过窗棂慢慢爬上墙,越来越高,最后消失于顶。
“唉——”屋里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恨与怨都帮不了裴依寻,她终是取下门栓,推开门。外面灶前飘着青烟,唐桑曈脸上真摸了两道锅灰,正坐着一条新打的小板凳咯咯笑着。唐阅从锅里夹起一筷子刚抄好的菜,放在嘴边吹了又吹,这才送到女儿口中,好声问:“怎样?”
唐桑曈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挥舞着小手,开心地说道:“好吃,比娘的好吃!”
门前的裴依寻不乐意了,轻咳一声,引起两人注意后,板着脸道:“你们在干什么?”
唐桑曈笑着答道:“做晚饭!”又指向院里桌子上那一桌饭菜,与母亲邀功:“都是曈曈给娘亲做的!”
虽然明知女儿做不来那一桌饭菜,裴依寻还是为她的话感动不已。微微一笑间,女儿已经来到她膝前,牵着她的手走去:“娘,你坐下,曈曈去给你拿碗筷。”
唐阅端着最后一道菜随唐桑曈一起过来。父女二人,一人负责摆菜,一人负责发碗筷,倒是配合得十分融洽。
裴依寻不好拒绝女儿的星星眼,便稍微卸下点架子,端起碗筷瞧一眼桌上的菜式。
春天菜少,可唐阅还是能凑出四菜一汤。他就跟酒店里的大厨,甚是殷勤地和屈尊驾临的贵客介绍着自己的手艺:“我去挑水时,见河边的蒌蒿长得好,就摘了些回来,路过周仓海家,他见我回来,特别高兴,还送我一方腊肉,和蒌蒿苔炒正合适。”
裴依寻看着那盘蒌蒿炒腊肉丝,青绿色蒌蒿光泽亮丽,淡淡的清香萦绕,实属令人馋涎欲滴。不过裴依寻想起另一件事,抬眸盯着唐阅:“你去挑水,怎么会路过周仓海家?”
唐阅和以前一样,当没听到,说起下一道菜:“曈曈说你近几日都进山扳笋子,可我见院里只有笋子壳,就去许二娘家要了一些,做成一盘笋子炒酸菜,你尝尝。”
裴依寻微微蹙眉,这时节正缺吃的呢,许家七张嘴,许二娘心再好也不可能饿自己肚子吧?
唐阅见她没动筷,赶紧介绍下一盘酸菜鱼汤:“春天鱼笨,随便一捞就是一条。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鱼好吃就是有刺。这次,我把刺都去了。”
清兰河里的鱼,裴依寻也去逮过,除了浇自己一身水,屁都捞到过。所以此刻,她十分怀疑唐阅的话。
唐阅面色殷勤依旧,用筷子指着那道韭菜炒鸡蛋:“要不你试试这道,仔细想来......”
“好了!”裴依寻打断他的絮叨,端起碗筷独自咽下一口白饭,小声抱怨:“怎么你出去一趟,人还变啰嗦了!”
唐阅缓缓垂眸,忽而悻悻一笑,给她碗里夹了一块鱼肉,说道:“我在外面时,总想起给你做饭的日子。那时候,你给我看火,时不时就问我一句,还要火吗?”
“如果当初知道你怀孕了,就该更果决一些,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回来。”
裴依寻细细嚼着那块鱼肉,明明没有刺,却感觉喉间哽咽,怎么都咽不下。过去五年,沉默的人变成了她。
曈曈年幼不知愁,只觉得东西好吃,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哪个,吃了两碗饭还要吃。裴依寻怕她撑坏肚子,直接收了她的碗筷。
唐阅见状,马上放下筷子去烧水。
裴依寻爱干净,身上稍微出点汗就要洗澡,而且必须用热水。久而久之,唐阅养成个习惯,只要她放下筷子,就走去烧水。
五年过去,唐阅烧水的习惯没改,裴依寻爱用热水洗澡的习惯倒是没了。柴火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要么进山去砍,要么花钱去买。两样都不是件容易事,裴依寻没办法,只能习惯用冷水擦身子。
但她爱自己的女儿,宁愿进山钻一天,也要捡一捆干柴来给女儿烧一盆热水洗澡。
如今看着唐阅熟练的动作,她不禁鼻子一酸,继而又训斥道:“你省着点烧柴!”
唐阅只是笑笑:“没事,明日我去砍些回来。”
夜幕降临,镇上一切声息慢慢归于宁静。裴依寻从犄角旮旯里拿出许久不用的油灯,将将倒了一底的油,点燃灯芯,放在桌上。一回头,就见唐阅牵着女儿进门。
她赶紧拉过女儿抱着,板着脸儿说道:“曈曈一直和我睡,你睡别的地方去!”
唐桑曈很懂事,偏着小脑袋道:“娘,曈曈长大了,可以一个人睡。”
裴依寻微笑望着女儿:“不,你不可以!”
唐阅没说什么,自己在对面堆杂物的地方收拾出一块地儿,打个地铺睡了。刚躺下,中间桌子上的油灯倏忽一闪,陷入黑暗。
裴依寻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儿,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又琢磨起晚饭时的疑惑,戳戳女儿的脸蛋悄声问:“曈曈,你今天和爹爹去哪儿了?”
唐桑曈见母亲那么小声,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也学母亲的样子,蹬着小腿,趴在裴依寻耳边悄声说:“我和爹爹上街去了。”
“那你们见了哪些人,做了什么事呀?”裴依寻赶紧问。
唐桑曈不会撒谎,也不太理解撒谎,便全招了:“我们去了好多家,但是爹爹不准曈曈进去。曈曈只能在外面,听见里面有好大的声音。爹爹说,那是叔叔高兴了在敲桌子。爹爹出来时,叔叔还送了好多东西。”
裴依寻表情微裂,只怕这“高兴”不止是高兴吧!带着女儿前去教训人,唐阅这五年莫不是在外落草为寇,打家劫舍?
一想到盗贼,她下意识摸了摸枕头底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心骤然提起来。然而转瞬,她又想起睡对面的唐阅,整颗心陡然落地,踏实而安稳。
这一夜,是她五年来睡得第一个安稳觉,无梦,睁眼便是天光大亮,悠悠鸡鸣传到屋内只剩下个稀薄的影子。对面的地铺空空如也,唐桑曈缩在她怀里早就醒了,正无聊地绞着母亲的头发。
裴依寻还为昨日是个梦,直到问女儿才知道唐阅去菜地里了。如果按照她之前的计划,今日应该去扳笋子。不过唐阅回来,那些紧锣密鼓的安排统统化作泡影。恍若个一直挑着重担的人,突然间担子被人劫了,飞天上去了,虽然一身轻,却总感觉惶然无措。
她呆呆坐在床上,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下床。此时唐桑曈突然说道:“娘,爹爹说饭菜都在锅里煨着,你醒了记得趁热吃。”
然而就是这一声,仿佛打开了她心里的闸门,无限酸楚顷刻化作眼泪喷涌而出。
裴依寻倒头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