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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幕阳归客 ...

  •   裴依寻家住在清兰镇的清兰桥头,隔壁人家姓张,张家生活比裴依寻更不好过,但张家男人多。

      张家老太年轻时,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可因为家穷,只有大儿子张大年娶到了媳妇。这媳妇叫秦秋,是山里人家,家里穷养不起了,一听张家在找媳妇,自己就主动找过来。三年时间,又给张家添了两口人,大女儿张兰芝,小儿子张仲春。

      当年唐阅消失后,裴依寻带着女儿,孤儿寡母,简直是最好欺负的对象。她见张家男人多,便打着好心的名义,将自己的三亩水浇地半折租给张家。这样一来,谁家要是想占她的地,就是和张家作对。

      裴依寻自己服侍的菜地也在张家菜地旁边,本指望借借张家的威吓吓其他人,可没想到,最喜欢偷她菜的人就是张家媳妇秦秋。

      她和秦秋没少为这事吵架,那张把李家小娘子骂哭的嘴便是在这些骂仗里磨练出来的。

      正午,金乌端坐于中天,裴依寻回到清兰镇,正好撞见秦秋带着儿子去田里给丈夫送饭,她想起前天捉到张仲春扯自己地里的菜苗叶的事,便不客气道:“我说秦秋,你要是有时间,赶紧带你儿子去城里找个大夫看看,七八岁的年纪了,还听不懂人话,圈里的猪都比他懂事!”

      秦秋理亏,人可一点都不心虚,怀里护着她的宝贝幺儿,眼睛因为愤怒瞪得老大,整个人就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裴依寻瞧一眼,顿时秦秋嘴里的骂声也变成了母鸡的咯咯声:“裴依寻!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儿子不就扯你两片菜叶子吗,你至于骂这么难听吗!”

      “怎么嫌我话难听,你怎么不劝你儿子别干那档子偷鸡摸狗的事儿!”

      “我儿子就算偷鸡摸狗,也比你个勾栏院里出来的偷人强!”

      “是呀,你汉子现在就在我床上躺着嘞!”裴依寻叉着腰冷笑。

      街上一片清冷,却不是没人。那些坐在门前歇凉的老人,或者回来吃午饭路过的庄稼汉,在听到这一声后,都不免侧过眼儿去望一眼,见是裴依寻,又跟烫眼似的麻溜收回目光。

      无它,只是害怕。

      清兰镇上清一色的歪瓜裂枣,只有裴依寻水嫩嫩的一根春笋,风吹日晒下,脸儿依旧白皙清秀,就算是扯着嗓子骂人,声音也跟风里的铃铛一样,清脆悦耳。

      她男人走后,十里八乡不少闲散汉都打过她的主意。不到两年,便有媒人登门拜访。却不料裴依寻门都不让进,还站在门口指着人鼻子骂晦气。

      末了,又有心怀鬼胎的人半夜敲门。裴依寻提着把柴刀,门一开,就是一刀砍去,不管人死活,扯开嗓子就骂,非得把整个镇的人都吵醒后才肯罢休。

      住在清兰镇口的张满谷的左手就是被她砍废的,至今都抬不起来。还有住镇上最阔绰院子的周仓海,给她开十两价钱陪一夜,结果裴依寻抱着女儿就去城里衙门前哭诉,当天就有官差把周仓海拉进城里打了三十大板送回来。

      自那以后,镇上人被她那泼辣的性子镇住了,再没人敢在她家门前生事。哪怕今日听见这般放荡的言语,心里也不敢生别的心思。

      饶是经常和她对骂的秦秋也没听过这种话,本来就有点胖的身子这下直接被气得鼓起来了,指着人就开骂:“裴依寻,你个贱蹄子勾引我男人试试!”

      裴依寻抬着冷涟涟的眸子,轻蔑地哼一声:“怎么!你以为我不敢?秦秋,你给我听好喽!从今儿起,你偷摘我多少菜,我就偷你男人多少次!我不光偷你男人,等你儿子长大了,我还偷你儿子!亏得你爹不在世了,否则今儿你就得叫我一声妈!”

      秦秋的爹前几日才走,骤然听到这话,差点背过气去,激动得眼泪都要落了,颤抖着声道:“你,你,你......”

      突然间,她没了声,眼睛望着裴依寻身后,浮现几许惶恐,赶紧拉着儿子走了。

      裴依寻只当自己骂赢了,高兴道:“怎么就走了,还没叫我一声妈呢!”

      一转过身,她也没声了。

      清兰镇中清兰河,清兰河上清兰桥,清兰桥头立着不归人。玄衣斗笠,风尘仆仆。

      五年前,裴依寻走出兰沁院,在裴家大堂上见着了唐阅。

      只不过那时的唐阅还是个乞丐,形貌糟蹋,蓬发盖着胡子,魁梧的身材因为饥饿消瘦不少,只剩副宽大的骨架支撑着,几乎看不出个人样来。

      裴老爷指着乞丐笑容和煦:“依寻,快来见见你未来的夫君!”

      葵中唐家镖局名满天下,自诩走镖失败,十倍奉还。镖客大都讲江湖义气,为人豪爽大方。早年裴家生意陷入困顿,再请不起唐家镖师,唐老爷听说后,以裴家是老主顾为由,免费为裴家走了七趟镖,挽救裴家困局。

      裴老爷大为感动,涕泗横流,说着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可恩情敌不过势利,唐家落败,片瓦不存,裴老爷看着找上门的恩人之子,心里已然没有当初的感动,却哭得十分动情。口口声声说着,一定要善待恩人之子。

      于是,当天晚上,裴依寻就与唐阅成了亲。没有凤冠霞帔,迎亲队伍,傧相客人,甚至连个喜字都没贴,衣服都没换,就是两个新人对着裴老爷拜了三拜。

      对于这桩婚事,裴依寻当然一万个不满意。但三年静默的时光,已经让她习惯沉默。并且深刻领悟,裴老爷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主子。前年就说过要把她送给一个胡子花白的胖富商做妾,换取一门好生意。裴依寻吓得连忙跑到井边绞头发,以死相逼才推了这桩孽缘。

      到了今天,裴依老爷就把她指给一个乞儿。她在心里笑了笑,只怕今日不同意,来日下场会更惨。

      就在兰沁院里,裴依寻坐在床边攥紧衣袖。唐阅醉意熏熏,手里攥着一朵外面采的红花。他将红花插在裴依寻发间,呼吸粗重:“娘子,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一夜过后,裴依寻发间的红花碾碎不知何处。唐阅从裴老爷那里接过房契和田契,带着她来到清兰镇。两人都很清楚,自己这是被赶出来了。

      如今五年过去,唐阅的身形相较以前更壮硕些了,那张脸倒是和以前一样粗犷刚毅,深邃的双眼像是两颗寒钉,转向哪里就定在哪里,看得人心生惧意。

      他的胡子又留起来了。以前裴依寻很不喜欢他留胡子,明明两人就差四岁,他一留胡子,两人就像父女,天天催着人剪干净。

      现在倒不用担心了,两人形同陌路。

      裴依寻顿了片刻,若无其实走上桥,与那人擦肩而过,对方却抓住她的手腕,声色低沉沙哑:“阿寻,我回来了。”

      一阵风吹过,裴依寻额前的碎发乱了。她左手轻轻一挣,重获自由,撩起碎发归于耳后,冷冷撂下一句:“回来就回来呗,难不成还要我给你请个戏班子搭台唱一出墙头马上?”

      “喂!你怎么说话呢!”

      裴依寻这才注意到唐阅身后还立着个人,同样的玄衣斗笠,只是模样年轻些。她不客气道:“抱歉,我从来都是这副口气,谁要是受不了,麻溜地请远些,我自个儿过得也挺好!”

      那人还要说话,唐阅立刻伸手止住,随即走到裴依寻面前,平静说了句:“这些年你辛苦了——”

      不等人话说完,裴依寻甩头离去。虽然人是自己追出去的,可整整五年,唐阅一个音信都没传回来,其中酸楚岂是一句“辛苦”就能道尽的。

      她不想听他的废话,几步走到家门前,迅速解开锁。

      “吱呀”一声,唐桑曈端着碗水跑过来,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娘,喝水!”

      这孩子惊了身后两人一跳,年轻那个直接问起来:“这谁的孩子!”

      裴依寻回头冷笑一声,故意好声问:“你说呢?”

      她不想解释孩子的身世,也不需要解释。唐桑曈继承了母亲的冷白皮,也继承了唐阅的浓眉大眼。大眼睛放孩子身上很好看,但那一对墨眉,活像是谁在她眉骨上摸了两道锅底灰。

      裴依寻一直很嫌弃那两道眉毛,若不是没有工具,她好歹得给女儿修修。

      不过此刻,那一直被裴依寻嫌弃的眉毛却成了父女相认的信物。唐桑曈虽是第一次见自己父亲,却一点都不怕生,笑嘻嘻道:“娘,伯伯的眉毛好丑。”

      裴依寻没少在女儿面前感叹她那对眉毛,这话就被唐桑曈记下了。童言无忌,裴依寻偷偷笑了声。唐阅缓缓蹲下身,面色柔和不少,轻轻揩了下女儿的小脸蛋:“傻孩子,你该叫我爹。”

      唐桑曈一本正经道:“你不是我爹,我爹埋土里了。”

      这也是裴依寻经常说的,她有些心虚,悄然避开唐阅询问的目光。

      唐阅只能和女儿解释:“我真是你爹,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娘亲。”

      于是父女俩的目光一齐望过来,裴依寻咽咽唾沫,没好气道:“他是你爹,刚从土里爬出来的。”

      唐桑曈眼睛更亮了,忙把手里的水递出去:“爹,喝水!”唐阅也是接的爽快,一饮而尽。

      边上的裴依寻就不高兴了,以前女儿还不能走时,她去哪儿都带着,养成了不怕生的性子。但她也没想到女儿能这么快接受唐阅,还把本该送自己的水送给唐阅,便问道:“曈曈,那娘的水呢?”

      这个问题似乎难到了唐桑曈,天真澄澈的眸子转了许久,才用稚嫩的声音道:“我去给娘端水。”

      她迈着两条藕节似的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跑了。

      裴依寻欣慰一笑,走进院子,顺便卸下背篓,刚要扔地上又被人接住了。她回头一望,见是唐阅,惊愕转瞬变成不耐烦。

      “唐阅,你以为随便做点事,说两句对不起,这五年就能算了?”

      唐阅垂着眼眸,默默将那背篓靠在墙角。那年轻人又说话了,冷冷的,毫不客气:“哼,我看该说对不起的,另有其人吧!”

      这话如一句火星子,瞬间点燃了裴依寻攒了五年的愤懑,当即怼那年轻人道:“怎么,唐阅嘴巴长你身上了吗!我家的事要你来议论!”

      接着狠狠踹一脚唐阅,又戳着人胸口,颤着声气骂道:“嫁给你还不如嫁给一个死人,至少死人今日不会领着外人来给我难堪!”

      唐阅只是不言,转身欲和那年轻人说些什么,可没想到裴依寻追过来挡着他面继续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又想走是不是!”

      “唐阅,你知不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想要什么有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是粗活细活,轻活重活,因为我从出生起,什么活都不用做!”

      她想起了前世,那般快乐,无忧无虑。又看见今朝,寒酸的院子,憔悴的自己,骂声逐渐哀怨:“五年前,你拍怕屁股走得一干二净。我一个人怀着曈曈,连火都不会生,饿急了只能啃生南瓜,大冬天还要挺着肚子去河边洗衣服,双手双脚不知被山里的荆棘划破多少条口子。”

      裴依寻大口呼着气,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点,可眼角的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只能闭上眼垂下头,咬牙说道:“这些我能忍受,因为我可以学生火,学做饭,学锄地,学种菜,可以小心翼翼避开那些荆棘,只要是人会做的,我都可以慢慢学。但世上总有些人,连畜生都不如。”

      她重新睁开眼,泪水很快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唐阅眼里的疼惜。她指着二人后面的院门,略带哭腔道:“你知道有多少个夜里,那些男人来敲这扇门吗?我搂着曈曈缩在床上,害怕得整夜都不敢睡,生怕那些人开始砸门。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我拿着柴刀冲出去和他们拼命,整个镇的人都看见,我跟个疯子一样在街上追着人砍。”

      “哪怕到现在,我也要把柴刀放在枕头底下才能睡得着!”

      “我自个好不容易挺到现在,结果你舔着个脸回来,领着个伥鬼,居高临下质问我。你要质问我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她大喘几口气,语气逐渐平稳,直勾勾盯着唐阅:“唐阅,你在我面前什么资格都没有,你不配做我丈夫,也不配当曈曈的父亲。我没那个心思问你这五年去哪儿了,你今儿要走就走吧!”

      话音刚落,唐桑曈就从屋里冲出来,抱着唐阅的腿哭兮兮说道:“爹,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曈曈,曈曈很乖的。”

      裴依寻一把拽过女儿,满怀怨气训斥:“你求他干什么!他要是在乎你,至于五年都不问一句!”

      唐桑曈哭起来,细密的长睫毛被泪水打湿,凝成一根一根的。唐阅赶紧走来抱起女儿,轻声相哄:“曈曈不哭,爹不走,那是你娘在说气话呢!”

      裴依寻马上道:“抱歉,我们家没那么多空屋给外人住!”

      唐阅听了,回头对那年轻人沉声道:“你先去城里。”

      年轻人微微颔首,对唐阅的态度甚是恭敬。可惜裴依寻没看见这一幕,只是在听到唐阅的话后,心里有些得意。

      唐阅又开始哄自己女儿:“曈曈真名叫什么?告诉爹,爹送你串糖葫芦!”

      裴依寻一回头,就见自己买的糖葫芦在唐阅手上。

      得!她辛辛苦苦采来的花,被唐阅拿去献佛了!

      这糖葫芦的效果立竿见影,唐桑曈破涕为笑,甜滋滋道:“我叫唐桑曈!”

      “真乖!”唐阅将糖葫芦送给女儿,念着,“桑梓之地,朝阳曈曈。”

      裴依寻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唐阅看过来,深邃的目光几许柔情:“阿寻,你忘了,这是你以前对我念的话。”

      裴依寻前世的家乡有一处景点,那里的日出全国有名。然而远香近臭,裴依寻待了二十几年,从没登山看过。陡然穿越,那片日出就成了烙在她心里的遗憾。

      桑梓之地,朝阳曈曈。只是朝阳如故,桑梓难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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