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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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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一排青山绵延数里,座座山峰高耸入云。远处青云山峰与天相接处,黑云滚滚而来,仿佛预兆着一场暴雨的来临。滚滚雷声充斥着青云镇,催促镇上的人们将晾晒的衣服与粮食赶紧收回家中。顷刻间,豆大的雨滴落珠般砸到地面上,发出啪啪的紧锣密鼓声。
青云镇上有一个私塾,十里八乡有些钱财的人家都会将自己家里的冤家们送进去念些书。镇上有钱的多是些生意人,更是有个财大气粗的人家听说镇上来了个博学的教书夫子,劝说几家有身份的一起出钱建了个学塾,请了老夫子来授课。有钱人家一股脑都将孩子送了去,他们倒是不都指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入仕做个大官,现下学些诗书懂些道理也是好的。
乌云来的气势汹汹,老爷夫人们怕孩子淋在路上着了风寒,眼看着要到放学的时辰,就派家里的下人将小少爷们接了回去。
大雨中,还有一个身影瘦弱单薄的“男子”顶着珠帘雨幕向学塾的方向奔去,一脚踩进水坑里溅出些泥他也浑然不觉。
以往跑到了学塾,正值夫子检查背诵的时候,他在窗外总会跟着里面的少爷们一齐默背功课。有一次背的起兴时出了声,倒叫里面的孩子们发现了,纷纷探出头来让他滚开。
教书的夫子长得一板一眼,脸上的皱纹有规律得排列着。只见他将手中戒尺重重敲了两下,那些孩子们再也不敢多言,都讪讪回到自己的座位坐的板正,继续等待夫子来抽查课业。
林初安跑来的路上见天气不好随手在河边拽了一片荷叶挡雨,可风雨太大,等他到了学塾,身上的粗布麻衫大都被雨水浸染,鬓角紧紧贴着脸颊,衣角有节奏的淌着水珠。
林初安赶紧躲进学塾的檐下,听不到里面诵读的声音,也听不到夫子教书的声音,许是雨声太大扰了听觉,他正欲向窗边凑得更近,屋内倒传来夫子沉稳缓慢的声音:“又是来偷师的小儿,进来躲躲雨罢。”
他甩了甩衣袖,直到不滴水了才走进学堂。
夫子头发已经花白,却不见佝偻之态,上身挺得笔直立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过秦论》,见他进来也不曾将视线离开。
“秦孝公据韶涵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
“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林初安抬起头迎上夫子考究的目光,对答如流。
夫子撇过头,冷哼一声,“今日不考背诵,且考考你,秦何以一统六国?”
沉思片刻,林初安答道:“孝公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横而斗诸侯。后有惠文、武、昭襄因遗策。再有始皇振长策而于宇内,良将劲弩守要害。所以六国得以统一。”
“其他诸国也有吴起、孙膑之英杰。天下已定之时,始皇自以为关中之固,乃是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始皇崩殂,陈涉揭竿而起,然二世倾覆,何为?”
“大兴土木,弱天下之民。胡亥残暴,宰相李斯更是与宦官赵高勾结,朝野上下混沌,忠臣之心诬之不忠,万民之心分崩离析,若不揭竿而起,自是死路一条。”
“于表象,天下权柄握于何人之手,然实则却并非都是如此。如今宦官当政……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啊。” 夫子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样子,苦笑着摇摇头,转过身去道:“罢了,你往后不必天天来了。”
闻言林初安的眼眶瞬时噙了些水汽,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下,急忙出声:“可是我的回答有哪里不妥?夫子连屋外旁听也不许了吗?”
夫子回过头,眼神斜着睨了他一眼,转过身来将手中拿着的两卷书丢给林初安。
林初安眼疾手快得将书护在怀里,抬起头瞪大了双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夫子也不理会他,背着手悠悠地从他身边走过,屋外雨已经停了,只是檐角处还滴滴答答落着雨滴。
“下次来的时候抽查。”
屋外传来夫子的声音,将林初安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急忙跑到门外,望着夫子远去的背影大喊:“下次再请夫子赐教!”
盛夏急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林初安怀里抱着书卷,快步向家的方向跑,不小心踩到水坑一个不稳摔坐在地上,惊得书卷滚落到一旁。
林初安赶忙跑过去蹲下,将书捡了起来,还好书里没有被路上的水洇湿,倒让他松了口气。
林初安一手托着书,另一只手抻着袖子擦拭溅到书上的泥点。
书倏地被人一把抽走。
“哟,小瘦子,怎么摔了一身泥啊。”来人戏谑看着林初安,转头想后边两个人招手,“李不来、吴处去,快来看看我逮到谁了!”
“来了,臣哥!”李不来应声而至。
“书臣兄,又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吴处去摇着他的折扇凑过来,他摇扇子的幅度很大,但依旧吹不走夏日的闷热。
他们口里的书臣,正是前些日子被夫子抽查背诵时背不出来的钱书臣。
夫子是出了名的严厉,且是钱家重金请来授课的,所以这些学生们平时在顽劣,在夫子面前也得变成乖顺的兔子,尤其是钱书臣。
那日抽查的是《孟子》。
钱书臣:“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人……”
钱书臣为人聪敏,却总爱耍些小聪明,以至于不把心放在正道上,夫子让他背《孟子》,他总觉得抽查不到自己,放学之后总是叫上三五好友遛马打鸟,全然将夫子的课业抛诸脑后。
偏偏今日夫子就抽查到了他,一句话想不出来,憋得他脸通红,眼看夫子的戒尺就要落到手上,窗外传来一句“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众人都朝外望去,发现背出下文的居然是那个经常来偷师的小瘦子,这可是夫子昨日才留的课业,他们很多人都还没背会!
自然钱书臣也看见了他,偏偏钱书臣还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主,就这一次就记了林初安的仇,自那以后,不碰上林初安还好,凡是碰上了就得过来奚落逗弄一番,偏偏林初安天生生的瘦弱,更加让人觉得好欺负。
林初安的年纪与他们相差不大,但身上穿的粗布衫总是松松垮垮的不合身,明明到了男子发条长个子的年纪,他却还是瘦的像个烧火棍。
“臣哥,这好像是夫子的书。”李不来看着钱书臣手里的两卷书,想起他曾在夫子手中见过。
钱书臣闻言更是气的跳脚,他出了丑倒是换来这个小瘦子得了青睐!
林初安眼见钱书臣急了眼,手连忙伸向钱书臣的怀里,想要将书抢回来。不料钱书臣也是眼疾手快,两手也死攥着书不放。
书就这样摊开着挣扎在两人手里。
林初安牟足了劲护住书脊不被拽散,竟和钱书臣争得不分伯仲。
眼见林初安就要占了上风,钱书臣也是一个猛力将林初安拽翻在地,连带着书也分成两半,更倒霉的是两半书都掉进了水洼里。
林初安赶紧将书从水里捞了起来,抓起自己的衣角去吸书上的水,不过却于事无补,书卷上的墨痕混着雨水晕染开,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林初安将书铺在地上胡乱擦着,越擦越急,越急越擦,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得从眼里滑落又滴到书上,他又赶忙去擦。
钱书臣看着趴在地上弓着身子胡乱擦书的林初安,只觉得怎么会有人能这么不顾脸面,只为了两本书。
“喂,喂!”钱书臣见面前的人并不理睬自己,甚至将他当做耳旁风,用脚踢了踢林初安,“至于吗,不就是两本书!”
林初安倏地抬头瞪着钱书臣,双眼通红,还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钱书臣也被瞪得吓了一跳,以往小瘦子都像兔子一样好拿捏,他居然觉得此刻急眼的兔子也要吃人了,“我……我家里有书,我赔你不成吗!”
“哼嘿!看着点啊!水不长眼!”
不远处传来一声吆喝,紧接着一盆红色血水泼到地上,溅得钱书臣三人满身都是,钱书臣站的靠前,身上湿了一大片,此刻分不清林初安更狼狈还是他更狼狈。
“李二牛!你瞎了眼看不见这么大人吗!”钱书臣三人叫喊道。
吴处去更是忍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撕心裂肺得喊着跑掉了。
“我爹刚杀的野猪,血水还有两盆呢!再不走全泼你们身上!”
闻言剩下的两人嗅了嗅身上,果然一股腥臊味。
“臣哥,万一这憨货再泼我们一身,我们快走吧!我爹可是说了,好汉啥来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钱书臣咬牙切齿道。
“对,对对对,就是这句。”
“对你个大头鬼啊!”钱书臣重重敲了李不来一下,“还不快走!”
李二牛将手中的泔水桶放下,跑过去,扶起林初安,“天色已经晚了,阿婆见你还不回去又要担心了。”
林初安拢了拢怀里浸坏的书卷,看着洒了一地的血水,带着些鼻音闷闷道:“多谢二牛哥,不过这血水把这里弄脏了。”
李二牛抓抓头发,嘿嘿一笑,“假的,血水洒了夏天腥的就没人光顾买肉了,是昨夜剩下的煮红果的泔水。对了,你等我一下。”
李二牛跑了回去,片刻带了个纸包出来,递给林初安道:“我与阿娘昨日去山里摘了些红果,阿娘蒸熟了些,你给阿婆带回去。”
林初安吸了吸鼻子道:“多谢二牛哥。”
“这书……”李二牛看向林初安怀里已经变得瘫软的书页,挠挠头,也不知该如何补救。
“没关系的二牛哥,我先回去了,再晚阿婆该急了。”
林初安跟李二牛道别后,转身向山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