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婚嫁给小郎君》子瀛

7、替嫁

　　火炉碳火噼啪，云生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女子裹着披风的脊背。蜿蜒的长发似瀑，洒落了些在床榻上。
　　他尝试从被子下伸出手。
　　冻僵肿胀的手指依然活动不便，不协调地有些发颤。

　　听到他被褥窸窣，女子转过身，有些困倦眨眼，手先覆在他额头片刻，再抬眼已经清醒，声音还有些迷糊，自言自语般喃喃：“终于退烧了。”
　　他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一巴打开，有些嫌弃：
　　“谁要占你便宜。事先说清楚了，脱你衣服是不想把我床弄湿了。”
　　云生蹙眉，不解地撑着坐起，看她下地把烤干的里衣抓了朝他扔过来：
　　“穿上。穿完告诉我一声。”说罢，宋九霄便背对着他。

　　云生低头看着，用僵硬的手勉强把衣服套在身上，“宋姑娘。”
　　“那套婚服我看着碍眼，你别穿了。”宋九霄走到床边椅子上坐下，倒了一碗水喝了一口，打量云生，“你连套常服都没带？”
　　云生摇头，抬眼与她对视后落在水碗上。
　　“想喝水？”
　　云生点点头。
　　宋九霄回头看了一圈，把水碗递给他。
　　云生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宋九霄：“我家穷，吃饭喝水就这一个碗。你要是嫌弃，就只有后院水瓢了。”
　　云生接过水碗，捧着仰头一饮而尽。

　　看来是真渴了。
　　宋九霄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也对，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还烧了好几个时辰出了不少汗，也是该渴了。

　　“媒人说，张村长家希望入赘。我便辞了学堂来了。”云生擦了擦唇，把碗递给宋九霄。
　　宋九霄刷地站起身：“即便入赘你也好歹带些啊！我上哪给你搞衣服——”
　　被她斥责，云生手不稳，一哆嗦，瓷碗啪嚓掉在地上，摔成四五片。
　　宋九霄扶额。
　　“对、对不住——咳咳咳咳咳咳……”云生见她怒瞪自己，一口气没喘匀，捂着口鼻咳个不停。

　　宋九霄一巴抓住他的手腕，仔细摸索红肿的手指关节。
　　还好，只是有些水泡红肿，并没有坏死的迹象。

　　宋九霄放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心绪问他：“你家中还有何人？”
　　“……我无家人。”云生活动活动手指，抬头望向她。
　　“都死了？”宋九霄问。
　　云生一瞬犹豫，但笃定点点头。
　　“葬在何处？”
　　“青山雁门关。”
　　宋九霄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你去过边关？”
　　“对。”云生仰起头反问，“张村全村无外姓，宋姑娘不是张村人，莫非也去过？”

　　宋九霄端详云生，婚书上的八字来看，他比自己小了七岁。
　　自己掌印挂帅时，十七岁。若他真见过自己，也不过十岁左右小男孩……

　　除了宇文粱那小兔崽子，和葛老头收小徒弟楚蕴河，一时半刻宋九霄实在想不到还有谁。
　　看外貌，宇文粱一头卷毛，而眼前这位云生小哥一头墨泼般的秀发肯定不是一个人。
　　看年龄，楚蕴河还要小四五岁，也对不上。
　　应是没见过。

　　宋九霄：“你知道我不是张村人，既然送来婚书，必然知道我并不是之前中秋节与你见过的村长之女。”
　　“我知道。”云生点头。
　　“可要嫁的人是假的，你也不在乎，还送来婚书？”宋九霄匪夷所思。
　　“但与张家的婚约是真的，婚书也是真的。送去府衙登记时候，你的户籍便落在村长名下，也是张家女。”云生看向桌案婚书，“村长想悔婚，听说他女儿拿了身份文牒去府衙登记，但在确认时候，村长否认了，说是家中另一个义女。”

　　这……
　　替嫁的活干了这么多次，她也算见过些世面。
　　见过无所谓的，见过气得要打人的，见过委屈要钱的，见过要报官的，也见过直接气晕过去再没醒来的……但这位云生小哥，好像哪种都不是。

　　他像故意知道是个坑往里踩的。
　　为什么？
　　有猫腻。

　　宋九霄有点看不懂他。
　　若是如霜儿所说，是个纨绔浪荡子，那他这般样貌，还会些诗词，想来要勾引个富家女，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选张家。
　　张村虽说物产丰饶，但隔了坐芙蓉山，要去最近的城镇喝个花酒都难。
　　就算入赘，也不方便他拿了钱去喝花酒，反而要干农活。看他样子，也不是真对霜儿有什么感情，到底图什么？

　　云生起身，打断了她的思绪。
　　“云某想成亲也是真的。宋姑娘，今日本应是洞房花烛……”
　　“等，你等等！”
　　原本就站在他面前，他突然起身，两人直接几乎没有缝隙，宋九霄想向后退一步，却踩到碎瓷片上，躲闪中，被他拦住腰肢拉回。
　　宋九霄想推他，手碰到胸口，先被体温惊了一下。
　　难道还在发烧？

　　“宋姑娘是不愿意？”云生问。
　　说话间，胸口也微微传来，宋九霄像是被烫到，一把把他推开，整了整衣襟：“不愿意。”

　　云生顿了顿，追问：“为何？”
　　“为何？”宋九霄纳闷回头看他，“我克夫的名声那么响，你听说过吧？”
　　云生：“子不语怪力乱神。再说生死有命，若没被姑娘克死，才算良配。”

　　这人倒是思路清奇。
　　宋九霄：“我还配了不少冥婚。”
　　云生愣了一瞬，还是淡然点点头：“都是安慰生者的把戏，活人不和死人争，我不介意。”
　　宋九霄挠头：“我年纪大了，还脾气还不好，你不顺我心意，我会打人的。”
　　“正值盛年，差几岁年纪何妨。至于脾气，”云生听罢，勾起嘴角，第一次笑道，“那云某争取合姑娘心意便是。”

　　云生笑的时候，桃花眼一弯，眸子星星似的闪了一下。
　　宋九霄心中暗道不好，遇到对手了。

　　宋九霄：“我就是村长义女，没有遗产，就算入赘也没钱给你去花楼喝酒会美人。”
　　“我之前的确常去花楼，既然定了婚，便无去的必要了。”
　　“……我不会干农活，不会做饭女红，吃喝穿用都仰仗村民接济。”
　　“无妨，农活，做饭，女红也不是难事，我会。”
　　“我嫌弃你族中犯了九禁连累我后代！”
　　“……若姑娘实在嫌弃，也是无法，毕竟婚约已成，这不是可以和离的理由。”

　　怎么办。
　　宋九霄突然感觉自己和他没办法沟通。
　　这浪荡子，油盐不进啊！

　　不行。自己什么豺狼虎豹没见过，还对付不了个信口雌黄的小白脸了！
　　她转身抽出靠在床头的长刀，抵在云生脖颈：“你说什么都无用，替嫁的事我不想干了，村长独女也嫁去别镇。你趁早把和离书签了，否则——”
　　云生垂眸被刀背反光映照晃了眼睛，偏过头。
　　终于有些挫败模样了。
　　宋九霄乘胜追击，把刀刃抵得更紧些：“我杀过人。”

　　云生缓缓睁开眼，直直看着她，却没有半分意料之中的躲闪。
　　像昨晚提灯口门执意要进来的眼神一样。
　　“你不怕？”宋九霄震惊。
　　“怕什么？”云生反而上前一步，“难不成，那几个暴毙的前夫，都是被你杀死的？”
　　宋九霄连忙收刀，到哪还是晚了一步。
　　原本白皙光洁的脖颈，已经渗出一道血痕。云生感觉异样，伸手摸了一把，看到指尖的血色若有所思。

　　宋九霄：“谁让你——”
　　原本只想吓他一吓，没成想反被云生下一秒的举动吓她一跳。只见他将指尖血色在唇上一抹，微微片头打量看着他呆住的宋九霄：“好看吗？”

　　“……”这人八成是个疯子。
　　宋九霄心头一梗，差点喘不过气。
　　这时门口咚咚响了几声。宋九霄收刀入鞘，转身去开门。

　　风雪已停，气温骤降。
　　宋九霄打开门先看到跑远的村长回头朝他招手，再偏头，看到门口放着一大盒食篮子，还有满满一筐乱七八糟看不出什么的东西。

　　拎着东西关门进屋，宋九霄看刚在站着和自己对峙之人已经自在像自己家，捡起地上的碎瓷碗扔到垃圾筐，洗了手，坐在椅子上看她拎回来的东西。

　　宋九霄把东西一一拿出来看清楚后，头更大了。
　　一对龙凤花烛，一对白瓷酒盏，两坛女儿红，两副碗筷……竟然最底下还有一块叠得方正绣着鸳鸯的盖头。

　　食盒温热，但宋九霄全无胃口，一屁股坐在一旁椅子上，转头看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云生。
　　这人看样子倒不像是怕死的。
　　不怕死的她也见过不少，但只要是人，就总有弱点。
　　威逼不行，那就利诱！

　　宋九霄有些气闷，没想到被逼到如此，打开一坛女儿红猛灌一口：“所以你如何才肯和离？给你钱行么？”

　　“也不是不行。”云生好奇地打量桌上的东西，打开食盒，“先用饭吧，饭要趁热吃，我也饿了。”

　　宋九霄看着丰盛的酒菜，想起刚才村长跑着离开回头朝她呲牙的笑脸，胃口全无，无语地再喝了一大口女儿红。

　　云生把碗筷放在她面前，“空腹喝酒伤胃，先吃饭，这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碗筷就来了。”

　　宋九霄毫不避讳朝他翻了个白眼：“把你口脂吃了就不好看了。”

　　“只要你觉得此刻好看也足够了。”云生接过她手中的酒坛，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她一杯端着，走到她面前，俯身看她头顶没有任何簪饰，勾起唇角，“姑娘不必急着退婚，可以试试别的。”

　　“试、试什么？”

　　“我这唇不止好看，”云生抚过宋九霄脖颈，再次俯身靠近，“还更好亲。”

　　宋九霄：“……”这天杀的浪荡货居然是教书先生！世道不古！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