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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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梦。
艾格尼斯再一次告诫自己。
她倾身俯望水面倒影中短手短脚的幼童，涟漪一圈一圈荡漾打碎稚嫩脸庞。
童年，真是一段久远又恐怖的时光。
青铜人类看着小心翼翼将自己抱在怀里的母亲，沉默不语在前面劈砍荆棘的父亲，心中涌出一股荒诞情绪。
多么……多么美好又虚伪的画面。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命运又会走向何方。
她跟着他们回到部落，跟着他们参加农神祭典，跟着他们度过平凡但却安稳的一生。
德墨忒尔没有失去珍宝，大地依旧硕果累累，每一颗麦穗都金黄饱满，每一株葡萄藤上都挂着晶莹果实。
青铜人类不必忍受饥饿和寒冷，食物与温暖唾手可得，幸福也不遥远。
艾格尼斯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
二十年，从孩提到青春，她却依旧保持着那副幼小的面貌，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
年幼的孩子站在床边，床上躺着衰老的父母，前来送行的族人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那对始终看不清长相的青铜人类结束了他们短暂的生命，已经安详地闭上眼睛。
塔纳特斯黑色的衣摆拂过头顶，蒙昧的灵魂悠悠荡荡离开躯体，跟随死亡使者前往永恒欢乐的爱丽舍，亲友放声大哭，送别最后的会面。
这是青铜时代一个普通人类本该度过的一生。
不够惊心动魄，不够波澜壮阔，没有人类梦寐以求的长生，没有神祇翻云覆雨的伟力，看起来乏味又无聊，甚至不够资格落在纸上成为历史的一笔。
流星神官经历过更多更精彩的故事，相比之下它不值一提。
可是——
所有煊赫辉煌的人生里，只有这里有血脉相连的父亲与母亲，生动鲜活的兄妹，同出一源的族群。
只有这个时间点上还站着千千万万个青铜人类……而不是剩她一人在荒芜的大地上踽踽独行。
二十年里，艾格尼斯不舍得闭上眼睛哪怕那么一秒钟，她贪婪地凝望着一切，她早已失去的一切。
葬礼结束后，人群散去只零落一地金穗花。
艾格尼斯站在那个崭新的土堆面前，目光穿透岩层投向更深沉的黑暗，纷纷扬扬的白色羽毛从天而降，浓郁的缬草花气味随风而至填满鼻腔。
“你喜欢这些吗？”伟岸的金发神明出现在青铜人类身侧，他的翅羽洁白无瑕，面容俊美无俦，双眼满含笑意。
“这是我特意翻了很多年前的梦境才做出来的世界。”
艾格尼斯并不回答，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开口道：“一切梦境都虚假。”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的身形从幼童重新长大，大地与天空也在同时碎裂风化。
“啧，”白翼的神祇扇动翅膀悬浮在虚无之中，他褪去伪装出来的和善，高高在上地看着青铜人类坠入漆黑。
“你似乎总是这么清醒，可为何一次又一次落入梦境。”
——
火光再一次照亮艾格尼斯的时候，她正端坐在克里特岛的王宫里面，满身鲜血的克里特王迎面向她走来。
与迈锡尼人的战争一胜利，克里特王便立刻从战场上日夜兼程赶了回来，莫名的紧迫感压在他的心上，似乎晚一点回到克里特岛便会发生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一路上他不停挥动马鞭，马匹跑得太慢，行船又觉得海洋太过遥远。
时间过得太快太快，路途怎么那长远。
直到回到王宫，直到见到王后，凯厄斯急遽跳动的心才落回胸腔。
他丢掉长剑，丢掉盾牌，丢掉盔甲，敞开胸膛两手空空地拥抱他朝思暮想的爱人。
艾格尼斯抬起眼皮注视着克里特王久违的蓝眼金发，青铜人类已经猜到这次是什么时候。
她沉重地叹息起来，明眸之中笼起迷雾，黑压压的哀伤深不见底。
如果……如果……哪里可以找到如果，谁有资格拥有如果。
凯厄斯仿佛没有听到那声苦涩的叹息，他欣喜地说道：“亚西诺多拉，你还在这里。”
克里特王抱紧他心爱的王后，空洞的心脏被重新填满，不再日夜叫嚣痛苦与孤单。
这一次，他赢得了战争。
这一次，他战胜了命运。
他们将举行盛大的婚礼，他们将一起统治广阔的克里特岛，他们将躺进同一个墓穴，血肉相融，白骨相拥。
这是凯厄斯曾经规划好的一切，会在战争胜利之后由克里特王亲手迎接。
多么完美的未来啊。
没有冲天火光，没有血腥满堂，没有三千多年的漫长时光。
这里有还是人类的克里特王，有已经继承神格的流星之女，明月未曾陨灭，太阳仍旧照耀。
所有失去的未离开，一切悲伤的没发生。
再也不会有比这个更完美的未来了。
艾格尼斯伸手抚摸克里特王的蓝眼睛，他的眼中倒映着青铜人类的身影，只有她的身影，深情又明亮。
“留下来吧。”凯厄斯说道。
“留下来吧。”戴着神祇桂冠的忒提亚说道。
“留下来吧。”死于上一个梦境的父亲和母亲说道。
世界发出巨大的回响，每一声都在挽留失去归处的流浪。
——
修普诺斯站在克里特岛最高的穹顶之上，造梦的神祇将视线投入那辉煌的王宫，眼眸暗含期待与不明。
答应吧。
答应吧。
你的意志已动摇。
这里是你最安全的温床，没有风雨，没有喧嚣。
睡神精心编织的梦境是多少人类可遇不可求的奢望，叫一切都顺心如意，让所有遗憾都不复存在。
它既是虚假，又是真实。
没有人可以抗拒心想事成，无数神祇都不禁沉迷其间，修普诺斯从不怀疑自己会失败。
然而，他听见那个弱小的人类坚定道，“我拒绝。”
金发神祇高高挑起眉毛，讶异于艾格尼斯竟然还没有被蒙蔽心眼，仍然能够清醒分辨真假。
人类的意志何时如此坚忍？睡梦之神的剧场中收藏着无数灵魂，每一个自愿沉沦，艾格尼斯凭什么反对，凭什么拒绝。
不过，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关系。
梦境短暂又漫长，一生是一瞬，一瞬是一生，一次两次的失败微不足道，他的机会还有很多很多。
倪克斯之子不甚在意地挥了挥翅膀抖落一根洁白羽毛，它白得好比无垠长空，垄断所有俗世辉光，载着不屈的灵魂飘向更深层的远方。
一生。
两次。
三回。
……
无数年。
艾格尼斯总在最后时刻醒来，然后被不甘心的修普诺斯推向下一个梦境。
随着一个又一个梦境崩毁，睡神逐渐暴躁，他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人类，心想事成的世界有什么不好，她为何不肯沉沦。
“艾格尼斯！”又一个泡沫被戳破之后，神祇愤怒地抓住神官黯淡的灵魂，“你为什么不肯彻底放弃你那可笑的真实。”
只要她忘记现实落入梦中，修普诺斯就可以接管她的躯壳，顶替她的身份。
自愿放弃的命运不被世界怜悯，祂就是艾格尼斯，艾格尼斯就是祂。
这个计划从睡神察觉到死神曾在近期去过人间就开始施行，筹谋良久，等候良久。
他骗过了冥王，骗过了深渊，计划里最艰难的部分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只剩下最后一步就可达成目的。
可偏偏就卡在这一步。
量身定制的梦境消耗掉修普诺斯太多神力，神力枯竭的感觉对于神祇来说就如同游鱼失水，干涸，皲裂，昏沉，死亡，终末的号角一步一步靠近降临。
艾格尼斯在梦境中呆了多久，睡神就忍受了这份折磨有多久。
因为痛苦，他的脸蛋已不复最初的英俊，扭曲的五官并不比关押在深渊中的怪物好看到哪里去。
他丢掉所有风度，忍不住狂躁起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亲人友人爱人，财富权利感情，普通人毕生追求的一切都已实现，她到底还在企盼什么，奢求什么？
——人类果然贪婪。
艾格尼斯被他揪住领子，过多的幻梦攫取了神官本就衰弱的理智，她的眼神比一开始更加空洞迷茫，只是呆呆地、坚定地，重复着那句话，“一切梦境皆虚假。”
修普诺斯冷笑一声，放开对神官的控制，“艾格尼斯，既然你这么笃定，为何还没从梦境中醒来？”
“你也不过是个懦夫，躲进梦里逃避你那可悲的人生。”
睡神的话语赤裸又冰冷，揭露青铜人类所有的不堪愚蠢，泪水从艾格尼斯眼角一点一点渗出，痛苦爬上她死板的脸庞，哀伤弥漫，悲苦交缠。
“忒提亚不要你了，你的父母不要你了，你的族群已经消失，就连那只吸血鬼都解开诅咒找到了真正的爱人。”睡神不耐烦地看着她，“那个世界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留恋？”
艾格尼斯的眉毛皱了起来，明光照进扩散的瞳孔中重新有了焦距，她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几次张口才找回了嗓音，青铜人类有些不太连贯地说道：“你…撒…谎……”
“你……撒谎。”
“你在撒谎！”
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最后已是尖叫。
修普诺斯心知不妙，艾格尼斯本已混沌的神智竟然开始苏醒。
他绝不能失败，此次行动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多，等到忒提亚和艾格尼斯和解重新聚首，他的计划便再无成功的可能。
这个结果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接受的。
修普诺斯顶着从灵魂中泛起的痛楚加紧释放神力，拖着艾格尼斯进入新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第 5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