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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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斯长久地沉默着。
漆黑的森林中只有黎明前的夜风恣意横行，四方风神呼朋引伴，嬉笑着卷起无数腐枝枯叶。
他们在密林中追逐打闹，发出凄惶的呼啸声绕着人与神欢呼起舞。
天穹之下，大地之上，树影幢幢，人影慌慌。
自刻耳柏洛斯揭露星星的隐秘之后，神官一直回避的心终于陷落真实的泥潭。
淤泥淹没她的口鼻喉舌，艾格尼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麻木无处依附。
熔岩带来的高温被西风吹去，森冷寒意重新霸占流星神官不死的躯体。
她像是跌进冰窟的羔羊，冰面下无数幽怨的灵魂伸出手掌将生者拉入深渊。
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不断啃噬着艾格尼斯胸腔中那颗跳动多年的衰朽心脏，密密麻麻的疼痛连绵不绝。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痛到她连歇斯底里大吵大闹的欲望都失去。
过去她教女神学习欺骗时，又是否想过有一天这些手段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艾格尼斯牵动肌肉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丑陋笑容。
原来谎言从不停歇。
“艾妮……”忒提亚忍不住呼唤神官的名字。
女神不喜欢这样沉默的冷寂，她宁愿被艾格尼斯呵斥责骂，也不愿意看到她一言不发。
人类只有在彻底失望的时候才会无动于衷。
多年相处叫忒提亚对艾格尼斯的习惯了如指掌，很快，只需要几天几个小时，她就会将无用之物远远抛掷。
这个过程不会比扔掉一袋垃圾更困难，艾格尼斯总是那么果决，很少留恋，很少怀念。
忒提亚不想做被抛弃的那个。
孤独是永生的死敌，寂寞远比人类想象得要可怕。
长生的仙子往往活不到寿尽就被它们吞噬殆尽，永生的神祇也依旧会折戟沉沙，自愿投入永恒的黑暗长睡不醒。
艾格尼斯与忒提亚从神代一路相伴至今，她的存在对于深渊之女来说就如空气一样自然。
人类要如何放弃呼吸？
——唯死亡能别离。
忒提亚开始懊悔，开始怨怼。
摩依赖为何总是不肯顺遂她的心意，偏要在一切即将迎来完美终章的时候平添波澜。
三千多年前是如此，三千多年后又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
命运真是可恶可怖。
流星女神深深地望着自己心爱的人类，眼中盛满泪意。
“艾妮，求你。”女神恳求道：“我知道错了，别丢下我。”
浅薄的眼皮不能盛放更多水汽，透明的、咸涩的液体滑落大地。
那是什么？艾格尼斯迟钝地思考着。
寒冷夺走了她的思维，躯体也受到影响，她慢吞吞地走到女神身边，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僵硬无比。
密密麻麻的丝线操纵着青铜人类提起手臂伸出手指，神官从女神脸颊上撷下一滴滚烫泪水。
艾格尼斯轻轻搓揉着指尖。
神祇本体带着可怕的高温高热，平时被困锁在单薄的皮囊中不叫周围一切燃尽，只有当祂情绪极端波动无法约束力量时才会冲破假面显现人间。
那滴泪水炙热滚烫，它脱离女神没多久，尚未被夜风侵蚀，从指尖一路熨烫到神官心底。
忒提亚在哭泣。
那个孩子在哭泣。
艾格尼斯打了个激灵，从这个迷蒙混乱的幻梦中陡然惊醒。
她的眼神还有一点点迷茫，身体却已先于大脑率先行进。
流星神官慌忙为女神擦去眼泪，“不，提尔没有错。”
她听到自己在说：“是我的问题。”
是我的问题。
只告诉了你要学会欺骗。
是我的问题。
但却从不教你信任为何物。
是我的问题。
比三千年更久远漫长的时间里，每一天都充斥谎言与怀疑。
即使面对神王宙斯也依旧挺直脊背的青铜人类慢慢地、慢慢地弯曲膝盖，时隔数万年，艾格尼斯再一次跪在忒提亚面前。
她凝视着因惊愕而止住泪水低声抽噎的女神，心中萌生悔意。
忒提亚是一面镜子，是艾格尼斯的一面镜子，照映出青铜人类所有的卑劣恶毒、懦弱愚蠢。
在今夜之前，艾格尼斯从不觉得欺骗有什么不好的。
她想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地活下去。
而作为一个人类想在神祇怪兽横行的世界活着，必须使用一切手段武装自己，保护自己。
语言是最锋利的武器，几句虚情假意，一副惺惺作态，流星神官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所有。
既然唾手可得，为何要拒之门外？
艾格尼斯说的谎话越来越多，多到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她笃信虚伪，将真实寄托在那困守神庙的笼中之鸟，只要看着忒提亚，艾格尼斯就能告诉自己，她的人生还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可是谎言深入骨髓，它如同一个巨大的感染源，在不知不觉间沾染那唯一的纯洁。
忒提亚从小就和艾格尼斯朝夕相处，女神喜爱人类，依赖人类。
她稚嫩地学习着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从艾格尼斯身上，忒提亚怎么能不被影响。
深渊之女学会了质疑一切，她质疑神王的权威，质疑双子神的情谊，自然也会质疑……艾格尼斯奉上的爱。
忒提亚无法相信飘渺空洞的语言，为了自己永远不会失去，无可避免地采用了神祇能够掌控的保证。
地狱三头犬曾询问流星女神，如果她不相信吸血鬼与人类之间的爱可以延续三千年，又凭什么相信艾格尼斯能够数万年如一日地忠诚于她，这是互相矛盾的诡论。
忒提亚当时并未回答，仿佛被刻耳柏洛斯问住了，无法反驳。
可她藏在心底未曾明言的那些话里，流星女神理所当然地相信。
只是她相信的是自己，是这个世界上一定不会背离她的自己。
深渊之女亲手栽培的葡萄藤，只需要一颗果实，就能让人类在未来的千百年中留在这里。
夜幕随着厄俄斯的降临回归黑暗麾下，天边只余几点孤星欲明又灭，福克斯外被星辰封锁的空间也迎来了久违的黎明。
这是一个并不美妙的清晨，万物方生方死，今天却是消失的占了多数。
刻耳柏洛斯与宙斯已决出胜负，怪兽和神祇同归于尽，神域破碎后落在泥土中的一抔灰烬是祂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存在的痕迹。
女神和人类也将宣读终局，忒提亚的眼中噙满泪水，将坠不坠。
她倔强地不肯移开眼睛，固执地盯着属于她的人类。
艾格尼斯跪在忒提亚身前，数万年的欺诈生涯在今日接受惩罚，仅仅只是被裁切记忆，对于一个骗尽人神怪物的骗子来说太轻柔，太温和。
青铜人类仰起头颅，就和过去她在神庙之中朝拜神像那样虔诚。
她露出神官标志性的温柔笑容，眼神渺远又虚无。
艾格尼斯张了张嘴，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吐出：“向斯提克斯河起誓——”
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郁水汽汇集在密林之中，逐渐氤氲成白色迷雾，她继续说道：“我将永远、永远忠诚于……”
忒提亚的表情随着艾格尼斯吐露的一字一句从悲伤变成惊恐，她忍不住高声尖叫起来。
流星女神不敢相信她的神官在做什么事情。
艾格尼斯第一次宣誓效忠时，仅仅只是作为人类的她甚至不知道斯提克斯的存在，立下的誓言只是一种自我约束。
如今她却向誓约之河承诺，用不可违背的誓言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不二。
流星女神痛苦地叫着，凄厉又惶恐。
她不需要侍从，不需要奴隶，她要的是亲人是姐姐，而不是一具被誓言压迫的傀儡！
艾格尼斯在埋怨她，她在用自己的忠诚惩罚她！
深渊之女抬手击碎若隐若现的冥河投影，转过身疯了一样地逃离。
三宫星子坠在女神身后一并离开，鸟鸣风吟重又降临。
初升的太阳肆无忌惮地挥洒光明，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穿过浓密枝叶留下明光点点。
艾格尼斯茫然地跪在地上，脸上仍然保持着一副恭谦神情。
错漏的光斑与晦暗的阴影将她整个人切得四分五裂，每一块都在啸叫哀鸣。
失去星星的束缚之后，黑夜眷属重新获得自由。
凯厄斯伸出他冰冷的手臂，几个小时不能动弹对吸血鬼来说并不会有任何影响。
相比之下，艾格尼斯做的事情更让他愤怒。
他强硬地将王后拉了起来，勉力按下怒火安慰失魂落魄的人类：“我不会离开。”
这是克里特王三千年来说过最温柔的话，下面隐藏着熊熊燃烧的滔天怒火。
天知道当凯厄斯听到艾格尼斯向斯提克斯起誓时，早就不需要呼吸的吸血鬼只感到一阵又一阵无与伦比的窒息。
如果不是忒提亚自己中断了仪式，艾格尼斯真的准备永远、永远地成为神祇的附属吗！
凯厄斯不明白，为何流星女神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最后要付出代价的却是受害者。如果连这样的问题她都可以原谅，为什么她就不能原谅他！接受他！
他的心里燃烧着怨毒的火焰，嫉妒与仇恨比吸血鬼的毒液还要狠戾，一刻也不停歇地舔舐着克里特王漆黑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 5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