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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潮湿夏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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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港的夏季闷热难耐,沿天桥行走时还能听见远处深蓝海面上泊船的号子。
黏腻的海风混着腥咸苦涩的味儿一个劲往人身上钻,许言蓁从天桥上跑下来时已经出了一身汗。
她终究有些受不了剩下一公里的路,拿仅剩的微信余额打了辆车,等车时又在路边摊买了瓶冰水。
拿在手心时,寒气沿着塑料瓶壁化进许言蓁皮肤。她又拿起来贴了贴额头。
太阳落山后整个世界镀了一层浓蓝,风吹树叶窸窣作响,路灯光晕洒在脚下,身后是几个奶奶围团坐一块儿,用方言闲扯着家常。
许言蓁在京城长大,长安街十车道,入夜后照样嘈杂,看似一样,却和北港十分不同。
这边生活慢,摆摊儿吆喝的,闲聊家常的,不远处大树底下围一圈下棋的,五点半下班后走上十里路,也不见得能碰上一个回工作的。
许言蓁在这边读了三年书,今年是第四年,在电影学院学音乐剧。
她长得明艳,大眼睛,瓜子脸,及肩的短发,皮肤白的跟玉一样。身高一米七,往那儿一站就是一港风美人,就算站街角买瓶水的功夫,已经有不下三个大妈夸她漂亮。
许言蓁原本考上了家那边的电影学院,全国艺考第一名,却一心要来北港读书。
那时她年纪还小,说不清为什么,就拧了一股劲,磨破嘴皮子劝了她那当老师的妈整整三天半,张嘴闭嘴都是北港电影学院音乐剧专业辉煌悠久的历史,终究是给人劝服了。
三寸不烂的一张好嘴,许婧徽女士说她不应该学音乐剧,应该去学说相声。
很多年后,许言蓁终于想明白了那一刻的心情,就如同这开山劈海的号角声,穿过她晦暗不明的人生,一直荡进未知幽暗的远方。
而她的远方,此刻就在她心里,在她落脚的终点,在那一望看不到头的大楼,一间黑黢黢的小屋里。
下出租车时,那间屋子还黑着,许言蓁知道周黎漫还没下班。
在这个闲适安静的小城中,周黎漫做着一份少有不那么清闲的工作,她是个医生。
周黎漫家的居民楼是老旧小区,上电梯不用刷卡,周黎漫之前找工作时租这边房子,许言蓁跟妈妈来看过她一次,所以许言蓁轻车熟路就到了她家门口。
敲了敲门,果然没人。
对门是个老太,出门扔垃圾,见许言蓁在门口,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来找周医生呀?她还没下班哩。”
“没事奶奶,我等等她。”
“她要是上夜班,一晚上都不回来,你有事给她打个电话。”
许言蓁应了一声,老太走后,她去楼梯间窗户口透了透气。
周黎漫家住30层,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远处漆黑一片的海,茂密的树荫层层叠叠,零星灯火点亮了夜空。
楼梯间很闷,许言蓁把窗户推开些,脑袋探出去,温湿的风从她脸颊荡过去,像一块吸了水的海绵。
冷静下来后,稍微有些心慌。
许言蓁并不期待周黎漫回来,甚至抗拒这件事情——她不知道真的见到周黎漫,该怎么解释自己从家跑出来这件事。
但周黎漫也未必需要她的解释。
周黎漫这个人,但凡见她一面,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字就是“冷”。
如果说许言蓁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那块玉,周黎漫就是万年不化冰山上的那撮雪,由内而外,由心及肺,寒得人全身刺疼。
这么晚不回来,你完全不会担心她是否出去跟朋友宿醉。她那双眸子里清冷孤寂,一眼望到底,没有半丝欲望,除了自己藏不下任何一个人。
当然也包括许言蓁。她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周黎漫在外面还是只会喊她的全名。
许言蓁小时候很讨厌这样的周黎漫,一身骄傲的周黎漫,目中无人的周黎漫,狂妄自我的周黎漫。
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她全部都喜欢,一身骄傲,目中无人,狂妄自我。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许言蓁更期待她是个坏人,最好是个谁都不爱的坏人。
就算她不爱许言蓁,也不会爱上其他人。
可每次这么想的时候,许言蓁觉得自己更像是那个坏人,捧着一颗肮脏的满是占有欲的心,四处寻找它的主人。
许言蓁低头苦笑一瞬,推开楼梯间门出去。楼道里很热,一瓶水已经喝了半瓶,许言蓁身上的汗还是一个劲往外冒。
只有电梯里有空调,她为了凉快些,只能坐电梯下去,在外面待一会再坐电梯上来。
但许言蓁又怕下去时正好碰到周黎漫。最后她干脆坐在周黎漫家门口,歪着脑袋靠在墙壁上。
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尤其是在自己正在做蠢事的时候,脑子里一团乱麻,星星点点的记忆都涌了上来。
许言蓁想刷手机转移一下注意力,她打开微信,一堆消息丁零当啷跳出来,但她只是在界面滑了一下,就退了出去。
又打开微博,热搜上娱乐八卦随手挑了两个点进去,关掉手机后都不记得自己刚才看了些什么。
许言蓁轻轻叹了口气,将头埋在膝盖上。
她想起妈妈第一次带周黎漫回家。那年许言蓁九岁,周黎漫十五岁。
十五岁的周黎漫已经像个大人,行为像个大人,思想像个大人,个子高高瘦瘦,眉眼清冷得像广告牌上的那些女明星。
九岁的许言蓁还是个孩子,行为是个孩子,思想是个孩子,脾气还没过争宠的年纪,被保护得像朵娇花,又带了一身刺,刺尖全给了周黎漫一个人。
周黎漫没说过讨厌她,但许言蓁觉得,她肯定讨厌她。
时光就那么像走马灯一样退了回去,又把人拉了过来,许言蓁心底一酸,鼻子也就跟着酸了,如同这些年每次想到周黎漫一样,她记忆中那个十五岁的女孩,二十一岁的许言蓁总想回去抱抱她,跟她说辛苦了。
但她和周黎漫的时间是两条平行线,等许言蓁还沉浸在过去走不出来时,她发现周黎漫在某一天突然长大了,她不再像一个大人,而是真正成为了一个大人。
她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而许言蓁站在岁月长河的这一端,也只能扮演着看客的角色。
许言蓁就从一个看客,一步步踩着周黎漫的脚印趟过了河,满心不甘地站到了这里。
许言蓁从口袋里抽出纸巾擦了擦眼泪,手机一震,是她大学室友岑绾的电话。
许言蓁接起来。
“绾绾。”
“喂?蓁蓁!你找到住的地方没有?不行来我家吧,反正我爸妈不在家。”
“不了,我去我……我姐姐家。”
岑绾是许言蓁室友,也是她大学最好的朋友。她和妈妈吵架后走得急,微信里又没钱,找岑绾借了五百买的车票。
“你姐姐?你在这边还有姐姐啊?那你到了吗?现在在姐姐家吗?”
“在,我已经到了,但她还没回来,谢谢你啊绾绾,晚些我就把钱给你。”
许言蓁轻轻吸了下鼻子。
“没事,咱俩谁跟谁啊……那你早点休息吧,累一天了。”
“好,拜拜。”许言蓁挂掉电话后,对面那老太又出来了。
“跟周医生打电话呢?她什么时候回来?”老太站门口笑着问。
“快了。”许言蓁抬头笑了笑。
“你跟周医生什么关系啊?”
“我是她……妹妹。”许言蓁说。
“妹妹啊,都没听她说过哩。小姑娘还上学呢吧?”
许言蓁轻笑着点了点头。
老太把门推开说:“小姑娘进来等吧,看你热的衣服都湿透了。”
“不用了奶奶,她快回来了,真不用了,”许言蓁站起来摆了摆手:“奶奶您快进去吧。”
“那行,你要是热就敲门哈。”
老太关门的时候,许言蓁沿着墙壁重新坐了下去,电梯那边突然“叮”一声,许言蓁迅速低下头对着墙角,睫毛都在发抖。
是她回来了吗?要说什么,要怎么解释自己会来这里?
“周医生,你回来啦!”对门老太门关了一半又打开,对着电梯那边喊:“你妹妹在这等你好久了!”
许言蓁指尖一颤。
“妹妹?”电梯那边传来清冷的声音,和手提塑料袋的摩擦声。
周黎漫一手拿着手机钥匙,一手提着塑料袋从电梯里出来时,就看到蜷缩在家门口浑身湿透的人,和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这个背影,周黎漫在看第一眼时就认了出来。
周黎漫冲老太点了点头,在对面关上门的瞬间,走到了许言蓁面前。
许言蓁抬头,头发因为出汗湿湿贴在脸颊上,眼眶红红的。
周黎漫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胸口开了两颗扣子,袖子挽到手肘上,一条黑色的及膝短裙,小白鞋。头发随意在颈后扎了个团儿,额前飘着两缕碎发。
冷冷清清,一如既往没变。
许言蓁嘴唇嗫嚅着,想好的借口都堵在了心里。
反倒是周黎漫先说话了:“许言蓁,你来这儿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