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错认背后的隐情》拾一枝

43、你有高兴一些吗？

　　程拾一和林峰两人一同被落下，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短暂的空白。

　　程拾一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短暂思考几秒，然后在林峰疑惑的目光中，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你去哪？”。

　　没有人回应，只能听得见街市吵闹鼎沸的人声，他摸了摸鼻子，讪讪把视线收回，慢慢走回将军府。

　　裴度嫌疑不大，和程拾一一样，很快被放了出来，找到他时，裴度桌案上文书堆叠如山，手执毛笔为学生批改课业。

　　见到是她，裴度勾起一抹温和的笑，轻轻撂下手中的笔，温声朝她说道“你来了，阿溪”。

　　即便知道程拾一看懂唇语，裴度依旧会为了照料她，体贴放缓语速，永远是温柔和善的模样。

　　“这两日吓到你了吧”，裴度把程拾一带离主敬堂。

　　从后门出去，入目是一条有白石铺砌的小道，道路两边的高耸入天的树木，聚拢合成一把伞，挡住了烈阳。

　　程拾一摇头：“要担心的人是你，裴公子不希望将饭菜有毒一事告知他人，大抵是担心他人打探背后缘由？”。

　　裴度面色不改，他缓缓停下，垂眸落在程拾一乌发上散落的稀碎光，那是从树叶拼接缝隙漏落的阳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是朝向他人的刀尖”。

　　“阿溪”，裴度温和一笑，像对待每一位学生，动作轻柔自然揉了揉她的脑袋，“多谢你的关心，但是，可那些多余的事情不必在意，在下会处理好”。

　　“唔”，程拾一乌黑的额发被他拨乱，她想了想，按住在自己头顶作乱的手，拒绝的意味明了，“头发乱了”。

　　“失礼了”，裴度笑道，他悠悠放下手，目光扫过一圈程拾一，“打扮成这般模样，若非我与你早已相识，怕也以为是哪家俊朗的小公子”。

　　程拾一被他直白欣赏的眼神看得有些别扭，她挠了挠脸，片刻突然想起什么，绕着他周围走一圈，“你进大理寺可有受伤？”。

　　“你如何得知我在大理寺？”，裴度眼神暗了暗，拉住围着自己转的程拾一，沉声问。

　　先前大理寺官员只是例行询问，只有今日午后查出蹊跷才唤他至大理寺审讯，途中没有任何人目睹知晓。

　　而程拾一能得知此事，唯一的可能便是，裴度的思虑在舌齿来回绕了几圈，最后汇聚成一句简短的话。

　　“大理寺的人有问罪与你？”。

　　裴度微凉的手指被阳光晒久，感到微不可察的暖意，他从未想过有人会记挂住自己的每一句话，让程拾一不要将此事告知别人，她便怎么也不肯懈口。

　　程拾一闻言又摇了摇头,“无事”

　　“我……”,她黯淡垂下头，对暴露饭菜被下毒一事耿耿于怀，对没能遵守诺言而羞愧。

　　“怎么会这么想呢？”，裴度指尖兴奋得颤栗，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明显过于病态的愉悦，“阿溪是个乖孩子，只是太想保护我了”。

　　“安下心”，裴度低头看向她，温和的眉眼轻轻蹙起，低眉垂眼时有股悲悯的意味，“无论是蓄意报复亦或是借刀杀人，握刀者，终会死于刀下”。

　　“真亮啊”，裴度眯起眼，交叠的树叶缝隙穿过刺眼的光，闪得人眼恍惚。

　　“亮吗？”。

　　顾执推开窗，木窗拉到最大限度，将窗外景色尽数框住。

　　浓郁的夜色上方浓烟滚滚，火舌毫不留情吞没刚竣工的庭院，满庭火光冲天，连带院前一大片开得娇艳的芍药，连片没于火光中。

　　将军府今夜热闹非凡。

　　“走水了！”。

　　“快救火啊，来人救火啊，还愣着做什么，机灵点端水灭火去”。

　　焦灼害怕的下人们脚步匆匆，木盆内由于过快而洒出的水在地面拖曳出一条长长的水痕。

　　恐惧慌张，惊恐不安，负面情绪如同粒子一般，随风飘到顾执面前，如同最好的情绪安抚剂，让他的不快一扫而空。

　　“主子”，林峰步态匆忙，他推开紧闭的书房门，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新建的芍月苑走水了”。

　　他比划着，“那么大一个院子，废了姜夫人那么大心思，土木大兴，费心耗时，结果现在倒好，鸡飞蛋打，就连那一大片芍药，全都没了”。

　　顾执的心情摆在脸上，林峰看他心情愉悦，趁着他心情大好，赶紧出门把药端进来，放到窗边。

　　“主子，大好美景，我们喝药助兴”。

　　顾执此时的确愉悦，连因生病而苍白的脸色也好上几分，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在林峰不可置信目光中，端起碗一饮而下。

　　苦涩的药味在舌齿间蔓延，顾执指尖拨弄着珠串，望着窗外嘴角上扬。

　　林峰替他多披一件衣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些可惜道：“就是可惜那一大亩芍药，开得艳丽夺目，眼下全成一把灰烬”。

　　“是吗？”，顾执垂眸，透亮的琉璃眼眸像上等的名贵珠宝，他只是久久望着林峰，像一条蛰伏的软体动物，“芍药艳俗，气味熏人，我很是不喜”。

　　林峰望着他带笑的眼睛，电光火石间，突然抓住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自己主子笑着开口：“想必姜夫人会满意我送与她的礼物吧”。

　　林峰瞪大了瞳孔，“这把火……”。

　　顾执侧过身，细长的眼尾缓缓勾起，像一把惑人的勾子，他掩嘴闷声咳嗽，等缓过气，方才说：

　　“真璀璨”。

　　林峰恍惚出了书房，他不懂主子为何要在自家中突然放火。

　　只余顾执一人，他收拢肩上滑落的外衫，想到明日顾墨与姜夫人难看的脸色，面色带笑。

　　将军府大宅显贵，院墙林立，幽深封闭，他站立窗前，只一会，忽觉无趣，真准备将窗户闭合。

　　一只纤细的手突然抓住边缘。

　　顾执视线往下，窗台上放着两个油纸包，用草绳紧紧绑在一起，上面还有一枝白玉兰。

　　“程拾一，你就这么爱当扒别人窗户的登徒子吗？”。

　　顾执嘴上冷言冷语，他不着痕迹扫过程拾一带来的物品，手却悄然松了劲。

　　“你真的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在看见程拾一身影的一瞬间，先前的烦闷再袭来，像是压得鼓囊囊的盒子，明面是盖好的，却永远有弹开的时刻。

　　“非得是关进地牢才吃记性”，顾执瞥一眼她：“省得你天天爬窗户”。

　　他立在窗边，微微垂眼看着明显因他的话束手无措的程拾一。

　　火势蔓延，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在一片鼎沸嘈杂的人声和飘来浓郁呛人的黑烟中，顾执一阵猛烈咳嗽，他不愿关窗也不愿离开，仿佛被困在这方丈之地。

　　直到温热的身体突然想起圈住自己的。

　　程拾一翻了进来，顺带把窗户一并带上，隔绝一切有可能探视进来的目光。

　　她学着阿溪安慰自己的动作，轻轻抱了顾执。

　　顾执浑身僵硬不得动弹，拥抱的温度隔着衣物也依旧清晰，他从来没有感受拥抱，除了呆愣拉住程拾一的衣物，什么也做不了。

　　“……滚”，许久，顾执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

　　程拾一以为他不耐烦了，正想松手，腰上的衣物却传来一股很大的力气，别扭着挽留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顾执的脸埋在她的颈窝，程拾一想了想，又上前了几步，再度环住他。

　　“原来被抱住的这种感觉”，顾执的声音闷闷的，“好古怪的感受”。

　　“不喜欢”，过一会，他又道，“也没那么厌恶”。

　　程拾一抚摸他的手一顿，耳边清晰传入顾执直白的话语，她没有做声，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像是从来没听见一般。

　　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这种情形下告诉顾执，会给自己惹来很大麻烦。

　　良久，程拾一缓缓松开顾执，她依旧是今日的装扮，高高的马尾在仰头时垂落，“大人，想去树上赏月吗？”。

　　顾执不爱赏那破月，也从未爬过树，可怀里残留的温度让他的心逐升温，他懒懒撇一眼程拾一淡淡道，“本公子可不爬树，有失身份”。

　　这并非难事，程拾一想。

　　她只是轻搂住顾执的腰，脚尖轻轻一点便飞跃而上，庭院内的槐树高大，茂密的树叶涂上淡淡的月光，两人一同坐在高大的枝桠，欣赏着格外圆亮的月亮。

　　“夜深了”，顾执瞥一眼程拾一带上来的油纸包，上面挂着的玉兰已经泛黄，他修长的指尖扯出花枝，揪着上面的花瓣，嫌弃“好丑的花”。

　　“不要总带这些给本官”。

　　“不丑的”，程拾一想阻止他做恶的手，又怕顾执不高兴，“玉兰不能久放，久放会变黄”。

　　顾执不理会她，树梢很高，能清晰看见起火的芍月苑，偌大的建筑被烧毁大半，被水淋湿后，漆黑的屋子和灰烬与水交杂流落地面，到处皆是惨壁灰烬。

　　顾执满意极了，程拾一不知将军府何为无端端走水，她有些可惜看着那座漂亮的宅子，以及开得极好的芍药。

　　“大人”，顾执听见她说，“这是那副漆镙金丝玉牌”。

　　顾执淡淡瞥向那副玉牌，没有接过，“你怎么找到的？”。

　　“凌大人让我进地牢了”，程拾一老老实实回答。

　　“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程拾一眨眨眼，老实巴交的“他让我把大理寺全部扫除一遍”。

　　她的眼睛很大，睫毛纤长，清透纯粹，像山间清澈的泉水，此时这双眼睛紧紧注视着顾执，“大人，玉牌找回来了，你有高兴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