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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祁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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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市里有一个集训,一中成绩好的尖子生都被拔了过去,祁枝雪也不例外。只是,他心心念念到的那一天,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愉快,相反迎光市最好的高中因为一家人闹得鸡飞狗跳,还牵扯了一个无辜的女学生。
不少学生在下课时堵在办公室门口,就连楼下缓缓而来的大巴车都未能分走半分目光。那时,祁枝雪先随着队伍去宿舍放行李,结果刚到教学楼下,被窃窃私语的人群吸引过去。他看着楼上有些熟悉的女人身影疑惑,转过头抓了一个知情的男生问究竟发生什么。
只可惜,还未问出什么,上课了。
他从走廊经过,看见了被妈妈抓花脸的魏辙,旁边,是不知姓名的女学生,女学生更惨,头发是乱的,就连校服都被扯得不成样子,不过脸上依旧是坚毅的表情。
走过那刻,祁枝雪看见了那个以严格著称、说一不二的邻居一家。威严相逼、沉默寡言的父亲,歇斯底里、脏话连篇的母亲,以及总是低垂着头,好像犯了天大的事不能被原谅的孩子。虽然从高一后,那一家人搬到了市里生活,但没想到再见,场面竟然如此狼狈。
尤其是魏辙,不曾改变。
无意之间与之对视的那几秒,祁枝雪眼中是疑惑与好奇,而魏辙却是茫然又震惊,像是尊严被最在乎的人看见了,再也没有办法挽回,面露痛苦和狰狞,还有一丝没有任何希冀的绝望。
那一节课,老师让新来的学生自我介绍,等到祁枝雪的时候,却没有往日的轻松,脸色颇为凝重。下课后,一些人的八卦的话音便奇妙般地飘了过来。
一人说:“年级第一谈恋爱的事也不新鲜,就是没想到他爸妈下手这么狠,闹了一上午。”
另一人接着话题说:“那女生不就是他们班的程明晓吗?说实话,人家挺配的,就是搞不懂怎么会有这么不给面子的父母。老师都不想管的事情,有必要闹学校来吗?你们没看见,她和他妈说着说着差点打起来,还好有老师在。”
“是啊,程明晓好惨,他妈妈说话好难听,我都听不下去了。”
“关键是那魏辙一句话都不说,谈就谈了,没谈就没谈,是个男人都看不下去女同学被自己妈妈欺负吧?我说实话,跟他谈的确挺倒霉的,没想到这么没担当。”
“哎……”有人长叹一声,“为情所困,执迷不悟啊!你们说魏辙以后还混得下去吗?喜欢程明晓的男生那么多,他这样不护着人家,不会招打吧?这还有半年呢。”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魏辙。”那人冷哼,“年级第一又怎样,平时就不受待见,仗着学习好谁都瞧不起,现在人品更加不行了,好可怜哟。”
祁枝雪站了起来,那一秒,他也不知自己应该去往何方,站在原地静静听这话心如刀绞。不出两秒,外面有重物落地的动静,紧接着传来交流的喧嚣声,熙熙攘攘的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而去,话音刺耳,又夹杂着兴奋。
“魏辙跳楼了!我去!”
听闻这句话,班级中所有人都冲了出去,祁枝雪被裹挟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每人一句说话声音犹如滔滔江水覆灭,尤其是女人的哭嚎声格外惊人。楼下,血流一地,少年摔地姿势怪异,貌似骨头都变形了。
他抬起头,看向痛心疾首的女人与抹着泪的男人。随后,看向了程明晓。
程明晓像是与他有心灵感应,同样看向了他。那眼神交汇于茫茫人海,程明晓仿佛有话对他说。
然而祁枝雪收回视线,又若无其事地逆着人潮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教室。窗外,学生都被赶了回来。很快传来120的急救声,只是后续如何,无人知晓。
又过了一个月,他经常在食堂偶遇程明晓。也许是发生的事让程明晓遭到孤立,她的身边没有人敢坐。正好,旁边都无空位,祁枝雪径直坐在她的对面。见到有人来,程明晓抬起头,闪过茫然后又提起一抹勉强的笑容。
她说:“你不怕我是个倒霉的人吗?你看,都没有人敢坐我旁边。”
祁枝雪没理,自顾自吃碗里的饭。过了不久,他问:“你们真的谈恋爱了?”
“还能有假?”她微微笑了一下,似是无奈,“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的,就算有,我也不会接受的。”祁枝雪叹了一口气,“毕竟……他死了,离开得那么快,好像从来不存在。”
程明晓闭了闭双眼,再次睁眼时还是凄然:“那么高的楼,他都敢跳,却不敢面对你。我想,他一定对不起你。”
“你知道?”祁枝雪字字珠玑,气愤地问,“你知道我的存在,所以你们在干什么?两年了,我每年都期待集训的那一天,期待与他重逢的那一天,可是我看见的……只有他的尸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我甚至才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明明我是最无辜的那个人,他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用你说吗?他这么多年难道都没有长嘴吗?”
程明晓不敢直视他的眼眸,依然心虚地重复道:“对不起。”
“够了,我等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听这句毫无作用的话。”祁枝雪双眼血丝明显,面目狰狞了一下,“我想要的……是为什么背后的真相。是……是……是……算了,当我没有问过你。”
他说罢便走,程明晓追随着他的背影,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止于当下。祁枝雪很快消失在门外,身影愈来愈小,她仍然道:“对不起。”
那是个冬天,春节,距离集训过去半年,祁枝雪随父母回老家拜年、祭祖。车上,叶青归透过后视镜看着他闷闷不乐的面孔,问:“怎么了小雪?为什么自从集训后就不开心了?还在为哥哥的事情伤心吗?”
祁枝雪抹了抹窗上的冰霜,摇了摇头:“别提他,我快要忘了,而且,他不是我哥,和我……从来都没关系。”
叶青归想笑笑不不出,安慰的话梗在喉咙。到达地点后,本想再说几句,却见祁枝雪打开门出去,看来真是一句好话都不想听了。
这孩子,叛逆期到了?
新年之际,合家团圆之时,忙完了事情后闲来无事,祁枝雪独自一人走向了山坡,头顶有飘零的雪花。
妈妈说,他出生在冬天,故而取了这个名字。刚好,小雪从小就是个听话而又温柔的男孩,和白雪很像。他如今却认为,听话和懂事真不是个好词。那是一种束缚,一种以为你好而做出最残忍的豢养。有时候,他很佩服魏辙当时的决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逃离痛苦。现在呢……
“祁枝雪!”一个女声,熟悉而又陌生。
他回头,看见程明晓,皱了皱眉,下意识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老家啊,”程明晓走到他身旁,并肩看向太阳,“你真的忘了我,小时候,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呢。不过可能太小了,你忘了,我也快忘记了。”
“你说幼儿园?”
程明晓迎着风笑:“猜对了。”
“有照片,我没忘。”
“嗯……”程明晓点着头,“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相顾无言良久,她突然又问,“你和魏辙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高一之前?他怎么追你的?还是你追的他?其实他不愿意告诉我,我也没想问,毕竟他说都过去了,我也不好再胡搅蛮缠,不然不就显得我太小气了吗?”
“初三暑假。”祁枝雪心不在焉,一字一句地说,“那时候,我们准备一起在里县读高中,后来,他爸妈决定去市里生活,也要把他带走,我就跟他闹别扭,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他,我说他言而无信,不算是个男人。”
程明晓忍不住笑:“你这么说,倒还真是。”
“后来,他为了哄我,就说他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我就心想,他是不是有问题,我什么时候要他喜欢我了?”祁枝雪笑了笑,说,“当时挺不可思议的,我觉得像他这种闷葫芦,怎么可能喜欢我,不过还是接受了,大概是我也对他有好感吧,不想放过。”
“后来呢?后来有没有见面?虽然我们学校放假少,但是又不远,你们还是能见面的吧?”程明晓问,“讲讲呗,见面有没有那个啊?啵啵呀?”
“很少见面,除了过年。他爸妈把他管得很严,基本手机联系。他回消息也是一个一个月的回,我就每天都在等,等到睡着,等到关机也舍不得。”祁枝雪朝她笑,强颜欢笑的意味更明显,“你觉得……我是不是太……”
“没有啊,很正常啊,谁不是这个怂样?”程明晓思索着,咂了咂嘴,“倒是他,不好,是坏蛋,大坏蛋,不值得。”
“你呢?他对你怎么样?”
“我……”程明晓无奈一笑,“我当时太喜欢他了,他说什么我都信,他要我干什么我也都听。只是,我没想到到头来一句维护我的话都没有。我都被欺负成那样了,我都想打人了,他还是一言不发。我才明白,自己曾经有多傻。”
“人心难测,苦难自渡。”遥望山坡下的一草一木,祁枝雪颇有感慨,“我之前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现在,稍微明白了一些。”
“祁枝雪……打算考什么学校啊?”程明晓心中坦荡,笑得干净,“要不要一起考东山大学?东山再起啊!”
“不一定,我想随缘吧。”祁枝雪抿了抿唇,面颊在风雪中白里透红,双眼澄澈如湖泊,“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见面再说。”
“等一下,我想起来一个事,我好像准备送你一本书来着。”程明晓说,“走,去我家拿。”
“什么书?”祁枝雪在后面问。
“《肖申克的救赎》。”她说。
书籍有点厚,放置多年书页泛黄陈旧,从灰尘中拿出来,程明晓吹了吹书面上的灰,笑着递给了他:“里面,有你想知道的真相。”
“你还记得?”祁枝雪拿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其实这本书家中有,曾经年少时看不太懂,只觉故事情节精彩万分,一环扣一环,但他还是说,“那我边回家边看吧。”
程明晓拍了拍手掌心:“都行,就是别给别人看。这是属于我俩的小秘密。”
“知道。”他捏着书皮,仿佛自言自语,话音低沉,“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回家的路上,车流比往日多上好几倍,堵了半天都不见动的。尤其是这种小路,一旦堵住没有几个小时不带疏通的。车里开了一盏小黄灯,祁枝雪随意地又翻了几页,没成想一张褶皱颇多的小纸片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两个人的字迹,其中话多的那个人字迹刚硬,下笔劲足,一眼便知是魏辙的笔迹。
祁枝雪?我早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你不要为了他而吃醋。
我从来没喜欢过他。
你以为他很好吗?
你又不了解他,别看他好像对谁都很好,实际他很奇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惹人讨厌。如果不是他当初坚持要和我在一起,我根本不会和他有交集。你信我啊,晓晓,我和他真的没关系,是他非要打扰我,非要追到这里来,我真的想断的一干二净的啊。
你信我啊!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始终都是你。
别生气好不好?求你了……
我会和他说清楚的,我不会再让他打搅我了。
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会娶你的。
现在只是暂时的委屈你,不会一直委屈你的。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别分手行不行……
……
字迹密密麻麻,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得人眼睛疼。祁枝雪随手一撕,打开车窗,抛向窗外,任风卷走,飘向不知多远的远方。
他还记得,今天和程明晓的最后一段对话,俩人一时都有些难以名状的心酸。他说:“我想恨他,可是他离开了,我恨不了。我想恨你,可是你也是被骗的那个,我恨不了。我想恨自己,因为……我只能恨自己。”
她始终没说话,静静看他走远。
夜风凄凄,夹杂彻骨的寒意。车内暖气却足,有困意袭来,叶青归打了个哈欠,身后,祁枝雪忽地问:“妈,如果我说我不想高考了,会不会怪我不争气?会不会觉得我心理出现问题了?”
叶青归回了头,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想考了?为什么呢?先说个原因,妈妈好给你治病。”
祁枝雪仰望玻璃顶上的遥远而又璀璨的星空,若有所思。很久,他即将陷入睡眠,自说自话:“大概,我知道为什么了。我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