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卿颂》予宓

58、虚荣·如注

　　宁卿仿佛能想到陆父拂袖而去的模样，那个总是高高在上，总是掌握家中所有权利的父亲的模样。

　　她刚刚好像确实听到了，陆母说一脖子吊死这件事，一哭二闹三上吊，果然是最便捷顺手的威胁三部曲。

　　宁卿甚至都不敢想，如果她有一天站到姚安面前，说自己其实不想当医生，想当玉雕师，那个时候她会面对怎样的一张脸。

　　姚安不会像陆母这样歇斯底里地软硬皆施，这样有失她的身份，那她会说什么，又会做什么呢？

　　宁卿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江雪摸了摸她冰冷的胳膊，“你冷啊？”

　　宁卿摇摇头，“没有。”

　　“得，打道回府吧，这是人家家务事，咱也插不上手。”江雪轻松道：“我小时候也被我妈关起来过，过几天也就好了。”

　　宁卿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到学校，外面雨下得太大，她没让喻颂今过来接她，就在学校久违的硬床板上住一晚上也挺好。

　　喻颂今也确实没时间，他那天晚上被张佳钦安排去参加一个慈善晚会。

　　在进入观众席之前，他并不知道舞台上要表演什么内容，只知道和他一同坐着的都是在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张佳钦告诉他的原话是，“你只管看，看完了之后鼓鼓掌，要是能跟边上人说几句就好了，别的你都不用管，让你来就是见见世面。”

　　周遭暗了下来，舞台的聚光灯随之辉煌明亮，一位身着淡紫色长裙的年轻女人被另一位工作人员搀扶着缓步走上台来，她的双眼紧闭着，显然她是个盲人。

　　而当她坐到一架三脚钢琴面前时，喻颂今的心被揪了起来。

　　盲人弹琴是不容易的，也有少数天赋者进步很快，喻颂今听出她弹的是巴赫的曲子，可中间停顿很严重，几乎已经辨不出是哪一首，或许是由于太过紧张，女人红了脸，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弹下去。

　　即便是不懂钢琴的人，也能听得出来她弹的并不好，可一曲终了，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喻颂今不明所以，也跟着拍了两下。

　　只见主持人走上台来，将女人扶起来，“可以先告诉大家你的名字么？”

　　“我叫...张小红。”女人声音颤抖着，话筒已经从她嘴边拿走，但喻颂今坐在前排，依稀听到她说了一句，“抱歉，我没弹好...”

　　可是主持人不管这些，她又抛出一个问题，“你现在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么？”

　　张小红显然张了张嘴，可话筒只在她嘴边停留了一秒，随后一阵悠扬的伴奏响起，主持人开始自问自答。

　　她说起张小红坎坷的命运，说起她已经看不见的双眼，说起她学钢琴的艰辛，喻颂今看得清楚，每说一个字，张小红那双弹钢琴的手就攥紧一分，到最后一直颤抖着。

　　喻颂今在小时候内心极度虚荣，最怕别人说起他是孤儿，最恨别人把一些可怜、无助、没人要、活不下去，这些字眼往他身上贴。

　　后来他才明白，因为这些字眼说中了他，他才会觉得屈辱，甚至被激怒，等他长大以后，不再符合这些形容，自然也就不在乎了。

　　在他才记事的时候，似乎也去过某个小学的捐助会。

　　当时他也是站在舞台上，手里被塞了个零食大礼包，主持人和现在台上的这位一样，说起他催人泪下的身世，坐在下面的人们期盼他感激涕零，而他似乎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摔下手里的东西就跑了，后来这种事再也没找过他。

　　伴奏如泣如诉，婉转曲折，喻颂今看见坐在他身边的不少人都红了眼眶，都莫名其妙地感动了起来，主持人继续自问自答，“那张小红为什么要来这里为大家演出呢，就是为了感恩在座的各位，感恩所有人！”

　　她是来感恩的，是来报答的，她只是来弹了一曲不算完美的钢琴，就欠了所有人一笔债，永远也还不清的一笔债。

　　她的苦难被围观，被消费，而她没有双眼，她不能像喻颂今那样直接走人，她只能被搀扶着走下台，主持人紧紧箍着她的手臂，像一套枷锁。

　　喻颂今沉默地看着，心里和会场外面一样下着从未有过的瓢泼大雨，他只觉得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准备离席，却被身后人叫住。

　　“你是喻颂今？”

　　喻颂今回过头，看见一张容颜姣好的面孔，但好看得又有点千篇一律，好像在哪见过，他想不起来。

　　“山川湖海的主唱，我听说过你。”

　　喻颂今礼貌地笑了笑，就见对方伸出一只手，“认识一下吧，我叫卢紫嫣。”

　　喻颂今这下有印象了，卢紫嫣就是那部《柿柿如意》电影的女主，她是科班出身的演员，当年专业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瑞鹤似乎在考虑签她。

　　“你好。”喻颂今轻轻跟她握了个手。

　　因为卢紫嫣的自来熟，喻颂今没早退成，他走出会场时，外面仍是骤雨如注，张佳钦破天荒地开了林淮熙的车来接他。

　　喻颂今觉得这人葫芦里没装好药，上车了也没说话，张佳钦倒是主动搭茬，“刚才在会上跟紫嫣聊得不错吧？”

　　喻颂今敷衍道：“还行。”

　　“我看你们挨得挺近的。”

　　喻颂今乍一听没觉得不对劲，可仔细一想，张佳钦也没出席，他怎么知道俩人坐得很近。

　　喻颂今预料到什么，一打开手机，热搜词条果然是满天飞，他跟卢紫嫣只是今天才认识，坐到一起聊了几句，就有营销号直接造谣他们孩子都有了。

　　“林总已经打算签紫嫣了。”

　　听张佳钦这样说，喻颂今就更确定了，这热搜词条如果没有公司在背后推波助澜地运作，根本不可能攀升得这么快。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喻颂今直接了当地问。

　　雨刷器在前面不停地奔忙，路过一个红灯，张佳钦踩刹车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推了推眼镜，笑道：“还能有什么，这不是公司签了新人，要拨资源嘛，过一阵子有个网剧要开机，是本热门小说改编的，期待的人不少，已经定了紫嫣是女主，你去给她搭个男二号，这阶段先预热一下，给你们炒炒绯闻。”

　　眼见着喻颂今面色不虞，张佳钦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戏份不多，去拍几场就行，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林总已经在帮你们准备巡演的事了，大概在下半年，等你拍完戏就能提上日程了。”

　　喻颂今看向张佳钦，如果他这时候还听不出来这话里的威胁，那他就是缺心眼。

　　可他自己的事也就罢了，他总不能将队里其他人也弃于不顾。

　　车内空白几秒，车外风雨交加，被雨水和光亮模糊的红色变为绿色，喻颂今点头，“好，我去拍。”

　　暴雨下了一整晚，召南被洗刷得干净而苍白，宁卿伴着雨声入睡，又被手机震动吵醒。

　　是华庭打来的。

　　宁卿坐起来，清清嗓，才按了接听键，华庭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一接通就直奔主题，说是有一批料子成色很好，是位大客户预定的，细则有点多，她过几天要来趟召南，把料子带来跟宁卿当面说。

　　不等宁卿应一声，那边就已经挂断了。

　　宁卿把华庭要来的那天在日历上做好标记，以免事太多忘记去接人，她点开手机，随便看了几眼，就刷到喻颂今和卢紫嫣的词条。

　　照片上两个人坐得很近，喻颂今穿着铅灰色西装和卢紫嫣的珍珠色细闪修身晚礼服很搭，两人在定格的瞬间都露出了笑容。

　　宁卿扫了几眼，就直接按了熄屏。

　　那场大雨来势汹汹地改变了许多。

　　在那之后，陆上星一直没再来医院，估计是还跟家里较着劲，宁卿还是会抽空去找邓琛聊天。

　　邓琛的情况每况愈下，身体越来越消瘦，她总是问起陆上星，宁卿也只好说陆上星转去别的地方实习，等有空了就会来看她。

　　宁卿在她的眼神里读出，自己根本没办法骗得了她，她什么都清楚。

　　临走前，邓琛用尽全身力气攥住宁卿的衣角，“我要死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宁卿转过头，邓琛已经卸下力，手重重地垂下。

　　喻颂今进组之后，就没再回家，宁卿平日里早出晚归，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某天下了夜班回到家时，躺进被窝里忽而被冰得瑟缩。

　　她才想起，喻颂今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她想要看见他，也只能通过手机屏幕的路透图。

　　最新的一张是喻颂今坐在剧组的棚里喝水，白皙颀长的手臂举着水瓶，浅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宁卿发现他一直戴着的红镯子不见了。

　　取代那一抹鲜红的是一条暗色的乌木手串，松松垮垮地坠在手腕上。

　　宁卿沉默地看了许久，点开与喻颂今的对话框，把想说想问的话打上去，又删掉，终于还是按了熄屏键。

　　剧组里，喻颂今喝完水转身问周龄，“我之前给你的那个红镯子你放哪了？”

　　周龄忙摸了摸自己的裤兜，“您这几天回回都要问，给您揣着呢，丢不了。”

　　喻颂今心里嘀咕着，要不是为了搭戏，他才不要戴这个灰不溜秋的手串。

　　“今天这场拍完，就暂时没我的场了吧？”

　　周龄点头，“是，没有了。”

　　“那我今晚肯定要回家。”

　　周龄皱着眉，难为情道：“不行啊喻哥，今天晚上有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