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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倒刺·糖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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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在听。”
甜品袋子从手腕滑落到手肘,把白嫩的皮肤勒出红痕,宁卿没察觉,只是无意识地回应。
“哦哦,我跟你说啊,你奶奶呢,身子骨一直不好,你爷走之后就更不好了,也是在医院拖了好长时间才走呢。要我说啊,走了也好,不然我跟你爸还要花时间花精力去照看,她自己在那医院里待着也是受罪。”
宁卿十指攥在手心,手心里满是冷汗,她像是被雨淋湿了,径自打起寒战来。
她甚至有些听不懂姚安说的话。
好在哪?
宁卿想不通,若说起受罪,奶奶早就受着了,何止是在医院,奶奶不是突然病的,自从爷爷走,奶奶几乎夜夜睡不着,胸口总是闷痛,一下雨膝盖几乎疼的走不了路,这还只是她看到的,她看不到的时候呢,奶奶又吃了多少苦?
不用说姚安,就是宁枫也从没关心过,两位医生对自己的患者尽职尽责,却对母亲不闻不问,更不用说拿点钱或是东西去关照。
宁奶奶自己有退休金,也从不会麻烦他们,只是在医院的这几天,甚至还不到一个月,就是这么几天,他们就觉得费时间费精力了么...
恐怕只有对他们是好的。
他们竟会觉得好...
都说医生理性,任何时候都很冷静,便是他们两个这个样子么,宁卿怕得要命、怕得发抖、怕她自己也会成为这样冷情冷性的...
怪物。
这些话,宁卿多想一并吐出来,好好说个痛快,可她没有,她只是默默地听着,最后还嗯了一声。
她竟然真的点了头。
她忽然想知道,是不是自己身体里真的藏了根线,有人拉一拉手指,她就会照着做?
“我知道爷爷奶奶从小带你,你跟他们挺亲的,不过...小时候的记忆你应该也不剩下多少了吧,别太难过,耽误学习就不好了,哦对,还有他们那个小房子,正好要拆迁,你以后就别去了,那里面没什么值钱的物件,我跟你爸把该扔都扔了,你说说你爷你奶,辛苦了一辈子,什么也没攒下...”
宁卿渐渐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是机械性地挂了电话。
她下意识避免所有冲突,避免所有争吵,拼尽全力去讨好、去迎合身边所有的人。
她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她自己想说的,却都是别人想听的,她做的事,也没有她自己想做的,却都是别人想让她做的。
她甚至连喜欢的念头都要藏起来。
宁卿在雨里站了许久,只觉得胸口胀闷,鼻尖酸楚,却没有眼泪肯流下来。
忽然,她抬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凛冽的风猛地刮过,那边脸火辣辣地烧起来,她却觉得疏解了一些,终于能抬起腿往学校走。
那天雨下得急,宁卿回到寝室的时候差不多停了,她听见跟她一道回来的几个人抱怨一声,“这雨就是给我下的,我一回来他就停。”
宁卿嘴角抽了抽,算是笑了一下,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没什么异样,才进了门。
夏晓楠还是没有回来,陆上星和江雪坐在自己的位置,江雪听见开门声也只是看了一眼,没说话。
宁卿跟陆上星对了对眼神,随后把买了的小甜点拿到江雪那里去哄,“别生气啦。”
她嘴里干涩,实在说不出什么更好听的。
江雪却不领情,“你别这样,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我都给你买你爱吃的小点心了嘛,别生气啦。”
宁卿几乎是没过脑子说的,语气还带点撒娇的意味。
不曾想这话不知道怎么击中了江雪的哪个弦,她直接大声道:“是我让你买的么?倒像是我不对了,什么都成了我的错,什么都是我说的!”
宁卿一怔,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时真以为是你说的,可能是我...听错了...”
“总是你以为...你们以为的都是对的!”江雪说着说着,委屈起来,小嘴一瘪,竟掉起眼泪来。
宁卿更是手足无措,她滞在原地,像是陷在沼泽里难以脱身,她只好一下又一下扣着自己手指边缘的倒刺,似乎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不是...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江雪也不想这样失态,可她的情绪就是来的急,藏不住,就像这场雨,说下就下。
“你...你说句话。”
宁卿面颊发烫,手指已经出了血。
江雪还是沉默,只是一个劲儿地用纸巾擦拭眼泪,似乎越哭越觉得委屈,陆上星看不下去,走过来搭着她的肩哄起来,又小声跟宁卿说:“她这...跟男朋友也闹别扭了,心情不太好,没事没事,你别在意。”
宁卿也找了张纸攥在手里,血越流越多,她再也受不住,转身走了出去。
楼道里闪着绿色的光,窗外还有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宁卿在台阶上坐下来,凉得她即刻清醒,她狠狠心、咬着牙把最后一点倒刺连根拔起,痛得她倒吸了好几口气。
她听见楼下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害怕自己挡了别人的路,正要起身,就见从下面悄悄递上来了一包纸巾。
这人是觉得我在哭么?
宁卿没出声。
先落泪的人总是看起来最需要安慰、受了最大的委屈,同样也是最了不起、最占理的。
在人前掉眼泪是种本事,宁卿没学好。
接着一个尖锐的女声把声控灯直接喊亮了,“迟韫?你怎么在楼道里?多黑啊。”
宁卿透过楼梯扶手的缝隙朝下看,正与那个叫迟韫的女生对视。
是她递的纸巾,她叫迟韫。
是谢道韫的韫么?
宁卿心想。
迟韫似乎想对她笑一下,却有人在催她,她便应了一句“马上来”,便离开了。
宁卿攥着那包纸巾,手机倏地震了震,她翻过来一看,是喻颂今打来的电话。
宁卿手指一划,血险些蹭到手机屏幕上,她紧紧贴在耳边,听着喻颂今说:“你是不是忘了到学校跟我说一声啦。”
一听到喻颂今的声音,这个她难以忘怀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宁卿忽而鼻头一酸,喉咙发涩,便只嗯了一声。
那边的声音一顿,随即严肃起来。
“你怎么了?”
“我...”宁卿只说了一个字,就哽咽得再也说不出来,那些不知道从哪来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那包纸巾立即就派上了用场。
喻颂今本来在窗边坐着,悠悠闲闲地晃着二郎腿,瞬间就站了起来,“怎么了?”
“宁卿,你现在在哪?”
一下子留了太多眼泪,宁卿觉得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一说话喉咙还是抑制不住地抽搐,她着急开口,便断断续续道:“我、在学校,你别...担心...”
电话一直没挂,那边一直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街市上车水马龙的声音,宁卿知道喻颂今一定坐在窗边,他最喜欢在窗边吹着风,有时候还听着曲,别提多美。
她几乎了解身边所有人的脾气和喜好:姚安最讨厌别人反驳她,宁枫最好面子;江雪有点大小姐脾气,但人很热情可爱,陆上星有点神经质,大大咧咧,丢三落四;
可他们都不知道她的。
她没有收到过很喜欢的生日礼物,可她总是表现的很高兴,就像她其实不喜欢一家餐馆的菜,也会陪着别人去吃。
宁卿的脸颊和屏幕之间湿乎乎的,都是泪水,流到嘴角,苦得发涩,她缓了许久,终于平复下来,只是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喻颂今,我奶奶走了...”
风声停了,宁卿继续说:“我却不敢让我妈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更不敢指责她的冷漠,她甚至说这是一件好事,而我、我还附和她了,我总是这样...会下意识附和、道歉、哄别人,即便我根本不情愿...”
“我好恨这样的自己。”
喻颂今的气息有些混乱,他喘了几口粗气,问道:“你觉得...你为什么会这样?”
宁卿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害怕跟人起冲突,害怕争吵声,我之前甚至害怕到想吐,或者直接僵在原地,我总是喜欢讨好别人,我...”
宁卿的语气带着试探和不确定,她也在找自己的原因,也在探寻自己,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
她却听见喻颂今说:“很好。”
“什么?”
“你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但是知道不等于做到,这个习惯是要戒的。嗯...”喻颂今在想一个合适的例子,最后他说:“我想...就跟戒烟差不多。”
喻颂今似乎到了室外,风声和车流声更加明显,“你很害怕被别人讨厌么?”
宁卿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发现点头对方也看不见,随即嗯了一声。
“那就从这件事开始。”
宁卿愣了一下,“你是说让我平白去讨人嫌?”
喻颂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你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一定会有人讨厌你,不过那是别人的事,如果有人因为讨厌你而产生了烦恼,那也是他该去解决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要练习这个想法。”
“从小到大,有很多人讨厌我的。”
喻颂今之前说过他小时候的经历,宁卿也想象得到。
“像我这样的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宁卿觉得心里轰隆一声,像是打了一个闷雷,又像是什么被撕裂,是那根线么?
“不过每个人都有害怕的权利、有伤心的权利,只为你自己的事情。”
喻颂今站在召南医大宿舍楼的栅栏外面,对着手机话筒道:“好啦,你出来一下,我在你寝室下面。”
宁卿一惊,穿着睡衣拖鞋就往外跑,喻颂今刚想说让她多穿点,外面有点风,就已经看见她出现在宿舍门口了。
喻颂今把电话挂断,看着宁卿跑过来,忙道:“别急啊,我又不走。”
“你、你怎么过来了?”宁卿扶着膝盖,喘着粗气。
喻颂今将手一伸,“把手给我看看。”
宁卿把气喘匀了,不明所以地把手伸出栅栏递给他,指甲边还沾着血。
“啧,瞧瞧你,对自己多狠。”
喻颂今早就注意到宁卿有这个习惯,还有她有时候对声音也格外敏感,书上说这都是焦虑的表现。
他一早忘了是哪本书上写的,早些年他什么书都喜欢看,只是这些书他都是翻过一遍就算,从没往心里去,哪能想到今时今日还能见到案例呢。
喻颂今掏出准备好的创可贴,挨个手指帮她贴上。
宁卿想缩回手,“过几天就好了。”
“容易感染的,另一只给我。”
宁卿不情不愿地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她有种秘密被人揭露出来的感觉,她有些害怕,但…
又有些窃喜。
“别急,习惯要慢慢戒掉,我陪你一起。”
说着,喻颂今往嘴里塞了根棒棒糖,也给了宁卿一根。
宁卿终于笑起来,眉眼都被泪水洗过,像蒙着一层雾,“我又不戒烟。”
喻颂今挑眉,“不戒烟就不能吃棒棒糖了,谁规定的?”
宁卿含着糖笑。
“对了,我有事要跟你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