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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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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路,梁进在桥上看见了曲南山。
其实就是普通的水泥路而已,在村子里一路延伸,只不过恰好有一条河横亘在这一段路两段,村民走过去就说是“过桥”。
路边横着一道石碑刻着褪色的“大弯河”,河水水位很低,河岸堆有各种废弃物,河水乌黑,河中心飘着垃圾袋。
曲南山坐在地上,背靠水泥堆砌的围栏,七月的阳光照在地上散落的透明晶状体上,像梁进见过的钻石展柜里透出的银光。
曲南山的脚踝乌紫一片,脚边躺着一块不小的石头,梁进一愣,望向前方笑作一团跑远的少年。
梁进咬着唇瓣,犹犹豫豫往前走了几步,“你……”曲南山抬起脑袋。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像春风精细裁剪过的柳叶,眼尾自然下垂似乎下一秒要落下泪,无辜地看过来时梁进觉得他有委屈想诉说,仿佛他一出生就注定是要吃苦来的。
梁进油然生出同情,就要伸出手来了,措不及防撞入曲南山的眼眸中,神色发怔。
曲南山的眼瞳比一般人要浅,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世界上最漂亮最昂贵的琥珀石也不过如此。
梁进从小就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学生,他有两个从小长大的好朋友,他们两个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即使是在英才云集的聚会里,他们也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梁进是两个被寄予厚望的少年天才的光芒之下的阴影,从幼儿园开始,他记得清清楚楚——在文艺汇演上,他的两个好朋友一个是风度翩翩的王子,一个是潇洒英勇的骑士。
而梁进只能充当一棵大树,因为他实在不是当好学生的料。
学校里的知识学过了就忘,忘了就忘了,反正家里总会能轻松给他千千万万个选择。梁进记得最清楚的知识,是小学学过的一篇课文。
在亿万斯年之前的七月盛夏,也许梁进曾经倚靠过一棵参天巨树休憩,他起初只是赶路累了而已,他的征途永无止境,一滴金黄的松脂滴落,时间凝固成了永恒。
他瞧着曲南山漂亮的眼睛,琥珀一样的眼睛,心脏停滞了一拍,陌生的情绪紧紧抓住他,膝盖一下子就软了,差点栽倒在炎热的地面。
梁进在伸出手的刹那,他看见了曲南山的眼睛闪着晶莹的亮光,在他收回手后,那微光一瞬间熄灭。
梁进选择落荒而逃。
其实,梁进并不确定曲南山是否真的在期待梁进能伸出手拉他一把,那时他太过慌张,未知的情绪令他恐惧,他害怕被溺死在其中。
曲南山眼里的期望是梁进在一轮又一轮重复的回忆中拼凑出来的,或许曲南山从来没有指望过任何人,只是七月的阳光太明亮而已。
梁进恍恍惚惚地胡思乱想,水空调呼呼运转,冷风并没有使他冷静,反而让他想得越来越偏离轨道。
都说不能随便给人希望,因为一旦希望破灭,那个人可能会陷入绝望。
绝望——
多么可怕的词。
如果曲南山陷入绝望的话……梁进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可能性。
他也许会想不开就地投河,也许会远走他乡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因为病发不治而亡,也许会采取一系列的报复行为……
梁进手里啃了一小口的小笼包掉在桌上。
梁檀忍无可忍,问:“你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梁进目光闪烁,漫不经心挑起话头,“那只大老鼠你怎么处理了?”
正在喝豆浆的梁檀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精彩,“你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问吗?”
“……”梁进熟练道歉,双手合十,“对不起。”
梁檀看了一下手机时间,吮一口吸管里的豆浆,问:“你去买饭怎么这么慢?”
梁进有些心虚,假装低头吃包子,“路有些远。”
“哦……”梁檀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梁进知道梁檀是怕他在路上发病睡着,他放软了语气:“你不用那么紧张,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谁紧张了?”梁檀死不承认,“成天自作多情。”
“好好好,是我自作多情。”梁进故作伤心,下一秒突然绕过桌子去挤梁檀撒娇,“亲亲。”
梁檀失笑,把他往反方向推,“走开啦。”
“才不要。”梁进腻着声音,肩膀撞上梁檀肩膀,伸臂抱住她,和她脸贴着脸,“就要亲亲。”
梁檀捏他的鼻子,“多大了还撒娇。”
梁进蹭着她的脸,动作和梁檀养的小猫一模一样。
梁檀摸着他的头发,交代一声:“等下和妈打个电话。”
梁进靠在她肩头,闻言掀开眼皮,连眉梢都染着笑,“妈妈这就想我了?”
“刚才打过来知道你没在,都快哭了。”
梁进十八年的时间一直都陪在父母身边,这算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
“我这就去给妈妈打电话。”
梁进躺在沙发上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抱着小黄鸭玩偶,拨通项如女士的手机号,信号那头不出三秒就接通了。
“妈妈。”梁进甜丝丝地叫了一声。
项如嗔怪:“我不给你们打电话,你们是不是都不知道打过来?”
“怎么会呢,我想死你了。”梁进的声音和熟人说话又轻又细,生来就适合撒娇,“妈妈别生气。”
他并不是故意撒娇,他从上高中开始就觉得男孩子不能再撒娇了,实在是丢面子。
只是他从小在爱里长大,长辈把他放在手心捧着,姐姐为他在头顶撑起伞,身后身前都有朋友为他探路兜底,好像他出生就是为了受尽宠爱。
在爱和真善美中长大的孩子,撒娇是最令人艳羡的天赋。
项如永远不会真的和梁进生气,她问了许多问题,有没有和梁檀发生矛盾?和梁檀在村子里住得开心吗?用不用雇一个阿姨过去?有没有和朋友们分享村子里的新鲜事?
梁进一一详细回答,项如总算是放下心,轮到梁进问了,他撇嘴埋怨起来,“爸爸呢?他难道不想他的宝贝儿子吗?”
“他巴不得立马过去陪你们,今天早上一醒就念叨你和檀檀。”
“那他现在怎么不和我说话?”
“公司开会。”
梁进关心道:“你可要好好管我爸,让他少操点心吧,一天天多累呀。”
“知道啦,等他回来了我一定好好教育他。”项如万事顺着梁进,临时想起另一个问题没问,“你有交到新朋友吗?”
新朋友?
梁进踌躇片刻,低低回答:“有……?”
梁进说“有”的时候脑子里自动浮现出曲南山过分惹眼的脸,他自己都愣了。
他和曲南山的三次见面都不愉快,甚至严格来讲,他们没有过一句谈话,但是他又只认识曲南山一个人。
说起曲南山,今早在桥上,他……
手机掉在地上。
信号那头的项如女士听到异响,整颗心提起来,语气紧张急切:“怎么了?发生什么了?进进你摔倒了吗?进进?”
梁檀闻声跑过来捡起完好的手机,坐在梁进身边手背贴上他的脸颊,弟弟皮肤的热感为她定了定心。
“没事。”梁檀接过手机瞥了眼闭眼的梁进,“只是睡着了。”
……
曲南山陪奶奶看完电视里的戏曲回房间后已经九点半了。
他正打算熄灯睡觉,窗户忽然被人叩击两下。
曲南山下意识手抖,以为又是谁家的儿子恶作剧敲碎了窗户,但这次显然不是,是有人在敲窗户。
曲南山在原地站定,窗外又响起三声敲击。
大晚上的会是谁?
曲南山提起心眼掂着胆子扯开窗帘,黑乎乎的夜只能模糊看见一个人影,等那人的脸随着窗户的移动在房间里面透出来的光下清晰时,曲南山难掩诧异。
梁进看见暖黄光晕下纤长的眼睫毛轻轻颤动的曲南山,早晨那股陌生的情绪又奔涌而来。
曲南山的情绪并不比梁进平静。这位新搬来的邻居穿着挺括妥帖的衣服,看起来是最普通不过的白短袖黑裤子,他穿起来格外优越,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如此刻站在月光下,身后的茉莉花轻轻晃动枝影,就已经是一副天然贵气的小公子做派。
梁进代表了曲南山从没接触过,从来不敢想象无法想象的世界极端。
梁进整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曲南山客气道:“你有事吗?”
“我、我……”梁进抿唇,眼睛亮亮的,有话想急不可耐地从他的眼里蹦出来,又被他生生压下去,垂着眼脚尖搓土,“你……怎么样了?”
他中间的话说得又低又快,曲南山听不清,耳朵往外边侧了侧,“你说什么‘怎么样了’?”
这要是他以前的那帮朋友,这样子指定是在故意逗他,他早就一巴掌打下去了。但曲南山不是别人,他侧着耳朵的样子是真的没听清楚,真挚地用余光注视他。
梁进只好认命,低低发问:“你脚踝还疼吗?”
梁进问的时候头垂得更低,浑身写满“愧疚”两个字,往窗台上放了一瓶装满红色药水的红花油。
“我来之前朋友给的,应该管用。”梁进急着补充一句,“是他说的什么伤都能抹,我可不确定!”
曲南山什么话都没说,话都已经被梁进说完了,“没用的话可不怪我。”
他说得越来越低,底气越来越不足,瞄了一眼呆住的曲南山,又飞速甩上一袋糖。
糖袋里的冰糖晃荡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