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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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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南山发现厨余垃圾又满了。
黄梅英正在看着锅,被火蒸煮的水发出积蓄热量的低低沸音。
曲南山双手吃力提起有些变形的铁皮垃圾桶往外走,黄梅英叫住他:“南山,等一下我去倒。”
“你不是还要做饭吗?”曲南山双腿微微弯曲,迈下走廊的唯一一级台阶。
曲南山家的厨房只有能容纳下两个人和厨具的空间,在逼仄的空间里连走动都费劲,做饭的油烟经常把人呛得咳出眼泪,到了夏天更是热得人喘不上气。
正屋和走廊连接,走廊左边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厨房,旁边有一架灶台大剌剌摆在地上,即使头顶有屋顶遮雨,白泥涂抹的灶身依然爬满形状怪异的霉点,下头长着潮湿的青苔。
街道上每隔五户有一个绿色的大垃圾箱,离曲南山家最近的垃圾箱在街道尽头靠砖墙的位置。
曲南山颇为费劲地举起双臂,铁皮边缘靠近垃圾箱沙沙倾倒,腐朽呛鼻的气味逼得人敬而远之,曲南山至今习惯不了,夏天的气味尤其难闻,仿佛有一双手伸进人的胃里来回搅动,非得让人呕吐出恶心的秽物才肯罢休。
苍蝇绕着快溢出来的垃圾嗡嗡飞着,有几只朝曲南山扑面而来,他的身体下意识后仰避开,幅度之大带动了双脚,脚后跟踩上石头,曲南山身体一晃,眼见倒了一半的垃圾桶要掉在地上。
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握住曲南山胳膊稳住了他,曲南山松了口气,两个人加快速度倾倒垃圾远离这片折磨人的区域。
铁皮在水泥地面发出轻轻的碰击声,清新的空气扑鼻,曲南山向那位好心人道谢:“谢谢。”
夏日的时光格外漫长,电线杆网罗嫣红的天光,新搬来的邻居的脸被云霞染得红扑扑的,眼睫毛忽闪着,神色一怔。
紧接着,他就像要避开什么似的,脚步连连后退,飞一般擦肩跑远。
他要奔向街道尽头,奔向红光漫天,奔向坦荡的路途,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地平线。
曲南山站在原地,他的心头浮起一股陌生的熟悉感,他应是见过这个人,在无限平行宇宙的某一方街道,他和他一生中擦肩而过了五百次。
曲南山在心里嘲笑这个荒诞的笑话,摇了摇头,拎起空荡荡的铁皮桶往低矮破败的家中走。
“奶奶。”
曲南山径自走向右手边靠近卧室的洗澡间,“你和爷爷先吃饭吧,不用等我。”
水流从头到脚浇透曲南山,乌黑柔软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用黑暗的视线挡下了昏暗的房间。
阴湿的白瓷砖贴在四方墙面,表面不知道吸附了什么东西在经年的冲刷中成了黑乎乎泥一样的块状物。
在清扫了无数遍之后,依然有数不清的蛾蚋停歇,它们疲惫地倚靠瓷砖,和这间屋子的主人们一起喘着不甘的粗气,脆弱微小的蛾翅承受着水流的重量。
浴室冒起雾蒙蒙的凉气,曲南山够上红锈架摆着的劣质洗发水,上面的标签模糊得看不清字,曲南山摩挲着湿润的标签纸,仿佛在抚摸黄梅英手上皱巴巴的纹路。
洗发水随着挤压发出干瘪的气音,两个气泡从瓶口挤出来,淡黄稀少的洗发水可怜巴巴流出来,曲南山一把揪住头发乱揉,揉搓出来的白沫被水波推着往脑袋下滑,渗入他紧闭的眼中。
喉咙里溢出一声哽咽,流水沿着眼睛滑下,漫过瘦削的下巴经过全身的旅行流入下水孔。
“南山?”
黄梅英在浴室外叫了一声,哗哗的水流是短暂的,人的眼泪是要流一辈子的,哭泣能掩饰丑恶、虚伪、情感,但是没有什么能掩饰哭泣。
“没事奶奶,就是水进眼睛了,有点疼。”曲南山摸索着关上花洒,在炎炎夏日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旁边系着一根粗糙细线,上面挂着湿润润的毛巾,曲南山睁开一条缝揪下毛巾在脸上揉干水渍。
出来时天地笼上紫灰的薄纱,一朵火红的石榴花恰好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落地,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摔地声,啪嗒一下——好像未经水泥重压下的土地裂开的伤口。
躺在树下藤椅小憩的黄梅英放下摇摇不停的蒲扇,大力晃动两只疲乏的胳膊往灶台的方向走,曲胜刚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曲南山有些嗔怪:“不是让你们先吃吗?”
“刚才不饿,现在正好饿了。”黄梅英从沾满油光的褪皮铁锅中盛满一碗的白粥。
曲南山大拇指按着上沿,四指抵住凸出来一圆圈的碗底,热气腾腾往上冒,趁着手指还能忍受,曲南山把它放到红漆木桌上又去接黄梅英手里的两碗。
四方红漆木桌上了年头,桌面划满小刀的刻痕,有些地方的红漆被人扣去秃噜出黄木,指甲从裸露的边缘轻轻一刮,指缝就多出里黏糊糊的红色粉末。
黄梅英以前说过,这是曲南山的父亲小时候调皮故意搞的破坏,暴脾气的爷爷没少扇他巴掌。
“正良……放学了?”曲胜刚慈爱地笑着。
曲南山手里的勺子搅动白粥,时不时发出铁勺剐蹭瓷碗碗底的声音。
被切成小片的青菜混在白粥里,像翡翠嵌在白玉盘上,曲南山低头喝了两口,曲胜刚仍然热切地注视他,让他忽略不得。
“嗯!”孝顺的曲南山再次扮演了孝顺的儿子,“放学了。”
逐渐衰老的曲胜刚正在承受因享有过年轻岁月而应偿还的代价,虽然他的年轻岁月依然和现在一样是在操劳、穷苦和离别中度过的。
黄梅英把勺子举在曲胜刚嘴边,嘴里发出一声哄孩子的“啊”:“来,胜刚,张嘴 。”
遗忘和痴傻是命运回给苦命人的馈赠,曲胜刚不必再为不成器的儿子哭泣,也不用再强撑脊梁做妻子和孙子的顶梁柱,他的身体是老人,灵魂回归孩子。
曲南山迫不及待的想逃离在一声声“正良”的诅咒里,濒临嘴边的实话脱口成了“快吃饭吧”。
祖孙三人的晚餐就是一锅加了青菜的白粥,夏天夜晚的蚊虫格外多,在耳边嗡嗡叫个不停。
滚热的白粥咽入喉咙,曲南山不知道疼热似的一勺勺麻木地往嘴里送,他觉得自己像庙里的佛像被摆在底座上,和尚每天都在他面前念经,但佛像究竟愿不愿意听没人在乎,因为他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和尚是他的代言人,和尚觉得他喜爱信徒念诵佛经,于是他得听着。
曲正良就是在曲胜刚记忆错乱时的经书。
夏夜的凉风是大自然对人的恩赐,风一吹,空气中的灼热没了,喧嚣和沉闷也短暂的一扫而空。
曲胜刚吃完就吵着要回房间睡觉,曲南山和黄梅英搀扶曲胜刚的胳膊把他送回里屋躺下。
曲胜刚睡得很快,黄梅英重新坐回院里的躺椅,晃起线头脱线的蒲扇驱蚊赶虫。
蒲扇摇啊摇,童年慢悠悠回家了。
曲南山的童年,奶奶的童年,都回家了。
黄梅英在凉风和石榴花影中缓缓闭眼,她的睡容安宁平和,曲南山在她皱纹横生的枯黄脸上看出了新生婴儿的纯洁。
于是他生出了一种罪恶的错觉,这一觉将会无比漫长,像婴儿一样的老人肉身会在细菌贪婪的侵略下变成氧化的苹果,灵魂则会回归父母的怀抱。
曲南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住了,蒲扇脱手掉在地上。
下一秒他就笑了,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感到滑稽。他的奶奶身体尚且健康,他的身体从出生起就是朽木,他肯定会走在黄梅英前头。
曲南山弯腰捡扇的空当黄梅英就醒了,她盯着悄然爬上屋顶的弯月繁星,有片刻茫然在眼里划过。
曲南山轻声开口:“奶奶,回屋睡吧。”
“再等等。”黄梅英的笑音像磨砂纸折叠摩擦发出的声音。
黄梅英抚上曲南山乌黑的软发,掰着指头算日子,“下个月该取药了吧?”
曲南山点头,上半身趴在黄梅英怀里抱着她,闷着一口气:“我不想去。”
“为什么?生病就得吃药啊。”黄梅英看着他,语气温和而担忧,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后背,“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曲南山喃喃重复,眼眸闪过黯淡阴影,“又没什么用。”
后半句的声音羽毛落地一样又轻又低,黄梅英的听力不如年轻人灵敏,自然没听到那一句。
“我刚才随便说的,”曲南山从黄梅英怀里退出来的时候扬起笑脸,“我肯定得去,保命要紧嘛。”
黄梅英捏了捏他秀挺的鼻尖,笑骂:“调皮。”
隔壁的闹腾声穿墙而来,满是年轻的活力,这才是十八岁该有的样子。
曲南山小声抱怨:“好吵。”
黄梅英倒是笑得很开心,以长辈的慈善对这户新搬来的未曾谋面的邻居小辈萌生天然的包容。
“新搬来的年轻人?”
曲南山点头:“好像是一对姐弟,看上去很有钱,不知道为什么会来村子里。”
“你见过他们了?”黄梅英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迟疑道,“那他们……”
曲南山莫名生出羞惭,在黄美英期待紧张的眼神下摇头,眼睛从脚尖开始乱瞟,就是不抬头去看黄梅英。
黄梅英的眼睛再度恢复黯然,在树上的蝉鸣中自言自语:“不怪他们……不怪他们……也不怪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