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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戏中之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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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仙山之巅,妖兽肆虐。”杨修远宣布,“安然,你先开始。”
安然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天啊,这种气息不会是——”
男二陈墨接上,声音焦急万分:“是大乘期妖兽!凌霄——跑、快跑!”
杨修远微微点头,“不错,宁昭登场。”
全场目光转向江风,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静默的期待。
“魑魅魍魉,休得猖狂。”
江风念出宁昭的第一句台词,声音像从冰川深处传来,质地纯净,却也冷静得近乎沉寂。他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声调却精准停留在一个令人舒适的频率上,咬字清晰,气息绵长。
“散!”
单字出口瞬间如冰层乍裂,陡然迸发出一丝凌厉锋芒。这短暂的爆发让杨修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也让几位资深演员下意识挺直了背。
安然明显愣了一瞬,但很快调整,接上自己充满感激与崇拜的台词:“你是……宁师兄!多谢救命之恩!”
然而,那锋芒仅是一闪而逝。
江风垂下眼睑,食指在台词行间轻轻一划:“无妨,恰巧路过。”声线重新回归那种程式化的平稳,音节工整划过唇齿,听不出担忧、宽慰或是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几乎不属于人间的疏离与冷冽,“幽冥妖兽,本就该斩。”
“等一下,江风。”杨修远果然皱起了眉,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是宁昭的初次亮相,应该给人惊鸿一瞥之感,你刚刚的表现……太冷了,现在面对的不是妖兽而是同门。再来一次,注意跟安然的互动,带点温度。”
江风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的”,再次开口时,声音基底依旧是那片万年不化的寒冰,只是这一次,他在某些词语的尾音加入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上扬——足够被专业人士捕捉,但距离导演想要的「温度」,依然隔着无法逾越的冰原。
“还是不对!你不明白吗?”杨修远单手按压着太阳穴,敲击桌面的力度大了些,“宁昭救了同门性命,就算性子再冷,也该有点情绪!你刚刚那是什么?把‘白月光’演成了没有感情的念白机器!”
系统更新任务进度:「表现良好,目标完成度28%,导演满意度降低中。」
“……算了,这个你待会自己再找找感觉,我们先跳到宁昭堕魔的那场。”
杨修远哗啦翻过几十页纸,“这场戏是宁昭转变的关键,我要看到的是‘裂变’,是灵魂被撕开重组的‘裂变’!你给我演出那种挣扎撕裂、被魔气侵蚀又无法抗拒的感觉来!要是连这个都抓不住——”他话没说完,但威胁意味十足,“开始!”
“这股力量……为何如此强烈?难道我们奉为圭臬的大道,只是前人画下的樊笼吗?”
江风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里,明明是拷问信仰、拥抱黑暗的台词,却听不出任何属于角色的痛苦、迷茫和抗拒,更像是一种近乎解脱的顿悟,与近乎悲哀的释然。
“如果堕落能给我答案……”他微微停顿,指尖隔着毛衣抵住锁骨齿痕用力按压。几乎同时,他感到沈君晟如有实质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点燃了伤口深处的神经。
“……那就让黑暗将我吞噬吧。”疼痛伴随着脉搏突突跳动,深刻而清晰,在他过于平稳的声线里撕开一道微小的裂口,让最后几个字染上沙哑的颤音。
“不对!完全不对!”杨修远忍无可忍地打断,声音因愤怒有些拔高,“江风,你到底有没有读过剧本?!宁昭堕魔是一场悲剧,懂吗?是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天才,在诱惑和绝望面前彻底碎掉的悲剧!是他苦苦追寻的理念崩塌之后,被黑暗力量趁虚而入、心防失守的悲剧!你演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魔气——哦,然后就接受了?!”
江风将剧本推离半寸,迎着导演几乎喷火的目光,语调清晰平稳:“杨导,剧本里写宁昭天资绝世,但他一直对所谓‘正道’的清规戒律存有疑虑。那魔气对他而言,或许比起诱惑,更像是一面镜子,他从中照见了真正的道,也认清了真实的自己。所以在我看来,这不是一场‘失守’或者‘堕落’,而是……”
他顿了顿,给出结论,“一种清醒之下的选择,一次彻底的自我觉醒。”
空气几乎在瞬间凝固,杨修远脸上的怒火像是被他这番话冻住,表情定格在震惊与荒谬之间。短暂的寂静之后,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有意思,一个刚入行的爱豆,居然要教我怎么理解角色?!”他的目光转向沈君晟,语气里带着嘲弄与讥讽,“看来我们的表演新星不仅会唱跳,还懂得做阅读理解。”
视网膜上系统提示闪烁:「继续保持,目标完成度75%,导演满意度显著降低。」
会议室内响起几声低低的轻笑,安然不安地看向江风,后者依然保持着那种近乎超然的平静,仿佛自己只是这场戏的观众而非主角。
“继续。”沈君晟只吐出这两个字,尾戒在指节上微微转动,反射出冷冽的光泽。
杨修远用力深呼吸,把胸腔里的火气强压下去,眼神却冷得像是淬了冰。他哗啦一声将剧本翻到后半部分,手指在纸页上重重一点,“行,我们直接跳到宁昭弑师这场戏。这是宁昭这个人物的戏核,所有的矛盾、转变、人物弧光都压在这里。你前面给我的东西太平了,这场,我必须看到惊涛骇浪,看到角色内心的火山爆发!”
饰演掌门的老戏骨不看剧本,直接开口,声音苍老却有力:“晦之,为师对你视如己出,倾囊相授二十余载,你怎堪与魔道为伍?”
“师尊授的是剑招,可曾问过弟子心中剑意?剑锋所指皆当臣服,这才是宁昭该走的道。”
字句从唇间流出,如同出鞘的利剑,直白、锋利而冰冷,剔除了所有的情绪杂音,连呼吸频率都未改变。
老戏骨皱眉,显然没料到搭档会给出如此冷漠的回应,但专业素养让他迅速调整:“孽徒!你心魔已生,为师今日拼却这身修为,也要替你涤净道心!”
“师尊说我心魔已生,我却认为是心结已解。多谢师尊教诲,弟子这就送您上路。”
这句话中隐含的杀意被他完美消解在平静的语调中,仅在「送您上路」四字间注入微妙的停顿,短得几乎可以忽略,却足以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
“停!”
杨修远啪地合上剧本,纸张撞击的声音在会议室内炸开,如同一记耳光。
“江风,我问你,你见过冰山吗?”开口便是咄咄逼人的质问,“水面上看着是冷的、硬的,那水底下呢?是巨大的、复杂的、承载着无数过往的冰体!宁昭的冷酷就是那水面上的冰,可他水底下的挣扎呢?被最敬爱的师父诘问的痛呢?发现大道虚伪的幻灭呢?逼不得已走向极端的不甘和疯狂呢?!”他的声音愈发尖锐,“你只给我看了一小块浮冰!底下什么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是一样的温度、一样的质感,这他妈也叫表演?!”
江风平静与他对视,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在导演话音落下、怒气值达到顶峰的死寂中,淡然开口:“杨导,冰山这个比喻,”他微微一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用得很恰当。”
这份评价式的口吻,以及那赐予肯定般的停顿,让会议室里本就紧绷的弦像被无形之手拨了一下,发出诡异的低音。
江风无视周围气压的骤变,保持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平缓,娓娓而谈:“但冰山水面下的部分,一定是您所说的痛苦、挣扎或者扭曲吗?有没有可能,水面之下是与水上同质的、更深沉、更坚硬的冰冷?宁昭的冷酷或许并非伪装或压抑,那本就是他的核心。他始终穿着白衣,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无论走向光明还是黑暗,对他而言,都不过是同样的对于‘极致’的追求。他的‘道心’,从未改变过颜色。”
话音落下,空气陷入一片静默。
杨修远嘴唇重重哆嗦着,猛地拍案而起,对他怒目而视,“我没兴趣听你的业余分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他几乎是吼出来,“这是仙侠剧,不是拍mv!角色得有弧光、有转变!你根本不懂什么是表演,真不知道晟世为什么指定你演宁昭!”
系统提示在视网膜上绽放绿光:「目标完成度100%,导演满意度已跌至谷底。——没关系,系统认证,您是位合格且优秀的演员。」
会议室里的气氛降至冰点,沈君晟甚至没抬眼,只是指尖在剧本上轻轻一点,那股有如实质的压力便让杨修远瞬间收敛了怒气,只是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制片人兼总编剧何迅适时推了推金边眼镜,干咳一声打破僵局:“杨导,也给我们其他演员一点指导机会嘛。”
杨修远胸腔一张一缩,紧绷的唇线稍稍放松,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围读便在这份微妙氛围中磕磕绊绊地继续。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断续的念白中变得格外漫长。长久维持着端坐姿势,让江风体内的隐痛从最初的星火升腾为熊熊烈焰,意识、理智乃至感官统统被吞没燃烧,将外界声音隔绝成模糊的低语。
他面上仍如静水无波,重心却悄然倾斜,腰侧一道鞭痕抵住座椅扶手缓慢碾压,伤口迸裂渗出温热血液,压榨出这具身体最后几滴清明。
终于,导演宣布围读结束,江风紧绷的神经才微微松弛了一瞬,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撑了下桌面,借此掩饰身体的短暂迟滞。穿过晃动的人影,视线正对上安然投来的担忧与歉疚交织的目光,嘴角立刻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为「林澈」这个角色精心打磨的苦涩隐忍。
安然顺理成章被这表情所牵引,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上椅座,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迎向他——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更快按住了他的椅背,手腕轻松一转,便将那把转椅连同上面的人不容置疑地带向自己身侧。沈君晟探出半个身子,手臂自然地搭上安然肩膀,指节微微收紧,将那件米色针织衫揉出几道褶皱。
“去哪?”他问,语调平淡自然,目光却越过安然骤然泛红的耳廓,直接锁定在江风脸上,眼底裹挟着某种近乎残忍的探究。如愿看到那双眼眸中的微光黯淡熄灭,他才微微上扬了嘴角,像目睹猎物掉入陷阱。
杨修远已朝着门口踏出几步,停顿片刻还是转身,快步走至沈君晟面前,声音里带着最后的挣扎与不甘:“沈总,恕我直言,江风台词基础虽然还算过关,但根本撑不起这种需要情感厚度的角色,他的宁昭会成为《鹤唳重华》最大的败笔。”
“杨导,你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其他的用不着操心。”沈君晟微微侧头,手臂依然将安然牢牢圈在怀中,指尖在对方颈侧脆弱的皮肤上划过,亲昵而危险。
“有些‘道具’虽然用起来不太顺手,但或许……”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江风,唇边勾起一个极淡、却让人心底发寒的弧度,“别有乐趣。”
杨修远眉毛一跳,似乎还想争辩,却被接下来的话彻底堵了回去——
“至于投资,”他语气轻描淡写,“亏了,也就那样,就当让我听个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