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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雕梅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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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奚九酒举杯捧场,“既有鸿鹄之志,又见民生多艰,字里行间更得昂扬奋斗之慷慨,郎君此篇,可见心志!”
奚九酒正搔到李崧痒处,提酒一磕,酒液泼洒点点:“得卿一知己,惟高足慰平生!”
奚九酒不动声色抖了抖被溅上酒水的手背,糖放多了,黏糊糊的:“郎君,九酒有一事相求。”
李崧一抹嘴角:“何必言求?你自说来,但无不允!”
“九馆诗酒久无佳作,得郎君此名篇,九酒实在心喜,望能借此一用,张于九馆之上,足慰酒客风尘。”
“这算何难事?”李崧哈哈大笑,见她低眉浅笑眉眼关切,忽然福至心灵,“李某,谢娘子好意,助我扬名!”
当朝诗文若要青史留名,最好的法子便是登于酒馆客舍,秦楼楚馆,借行商酒客南来北往,恰好扬名,《黄鹤楼》如是,《登鹳雀楼》如是,《滕王阁赋》亦如是。
九馆是如今岭南文华汇集之所,李崧得此佳作若想流传于世,这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此篇何名?”
“既是因梅雕酒而起,便叫做《雕梅歌》!”
送走了酒醉之下兴奋过度的李崧,奚九酒抽出丝绢擦手,酒渍干涸后黏腻得很,一时擦不掉。
“攒竹!”
攒竹一手提着一个水桶:“热水已经烧好了,娘子,请沐浴吧。”
“攒竹,你真是我最贴心最离不开的心肝宝贝儿哎!”奚九酒就要亲她两口,攒竹灵活避开。
“我拎着热水呢!小心泼你一身!”
整个人浸在香汤之中,奚九酒拿着瓜瓤澡豆狠狠搓洗,才觉得浑身肌肉筋骨都放松下来。
攒竹看她都在肌肤上搓出红痕来了,挽起袖子接过瓜瓤:“这李惟高玉面探花,风流人物,未见觊觎之念,也无轻浮之举,比以前那些恶心货色好得多了,怎么也搓得这般用力?”
奚九酒趴在浴桶沿上微微歪着头,眼神松散:“都是男人,能有什么区别?”
“李郎君人品纯良啊。”
奚九酒猛然转头,目光如见姐妹突然变弱智般惊悚:“你信男人人品?不怕倒霉八辈子啊。”
攒竹用力比划口型:“我说的是,纯,良。”
奚九酒顿时明白攒竹的言下之意,噗嗤一声笑,软软得趴了回去:“君子慎独,嘴下留德。”
憋了憋,还是没忍住,嘴角得意:“是不大聪明哦。”
“送上传世名篇还得谢谢你的,这般纯良人品,真的不多见啊。”攒竹也分了便宜,自然笑得开心。
诗文留于馆阁可名噪一时,楼观同样会因为佳作而名留青史,滕王阁立尚且要请名士提诗赋,如今九馆有送上门来的佳作,奚九酒岂能错过?
奚九酒下巴微抬:“明明是你家娘子我有本事。”
“是是是,我家娘子最厉害,明明是互惠互利的事儿,娘子却做的让他感恩戴德,这般厉害的娘子,满大唐再找不出第二个。”
次日,九馆便在墙上挂上了《雕梅歌》,当日便有人要纸要笔誊抄,及至名声传开,每日光是瞻仰佳作的文人墨客便络绎不绝,让九馆本就门庭若市的热闹生意更加雪上加霜。
攒竹都忙得没空帮她搓澡了!
忙,忙点好啊!
奚九酒只觉得吃得梅脯都变甜了!
正算着账呢,关冲忽然闪身进来:“娘子,我想买个人。”
奚九酒顿下手,神情肃然:“你应当记得我说过,咱们身边不添人手。”
“我知道。”
“你应当知道那位品性,若有万一,咱们亡命天涯,再加个人,平白牵累。”
“我知道。”
“九馆虽忙碌,民籍雇工也可周全,我想不出买人的理由,你能给我一个吗?”
“她要自卖进青楼。”关冲不笑时是刀锋般凛冽的汉子,此时却眼中泛红,隐有水光。
奚九酒丢了笔站起来:“是谁?”
“桃娘。”关冲引着奚九酒到楼边,指着作坊后门。
那蜷缩着个小女孩,十岁上下,瘦小伶仃,衣裳破烂,低着头看不清眉目,却透着一股绝望和茫然。
真是熟悉的画面。
也是个俗套的故事。
一个小姑娘,父死母病,除了自卖自身,她再也寻不到别的路了。
听说,在青楼能吃好喝好,衣食不愁。
听说,卖在青楼给的钱多,一大笔钱,摘一年梅子都挣不到。
听说,给的还是现银,她能给阿娘抓药了。
“这么说,以后你就不能来给我们送梅子了?”奚九酒捻了一颗梅子,水洗过的梅子拢在指掌间,青莹莹,仿佛笼着一团光。
“应该是,不能了,青楼里做工好像不让人出来。”桃娘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好漂亮的手。
牙郎说,她进青楼,以后也会和奚娘子一样漂亮。
见奚九酒目光转了过来,她顿时纠紧了衣角:“但是,但是像娘子这样,和气又大方的主家,不愁没有人给你们摘梅子的!”
奚九酒忍俊不禁,叫了一声关冲:“夸你呢,和气。嘿,也就这小姑娘这么说你。”
关冲松了冷脸,摆出个跑堂时的笑。
果真和气。
九馆价开的高,不是没人想来抢着做这个生意,关冲为此可是揍了不少人的。
“你说得对,我们九馆大方又,又和气。”奚九酒还是忍不住笑,“有的是人要给我们摘梅子,为什么关冲偏要收你采的梅子呢?”
“为什么啊?”桃娘一脸茫然。
“因为你的梅子好啊。”奚九酒拉起桃娘一只泡的发白起皱的手,在她掌心放了一块梅脯,“你送来的梅子,挑拣过又清洗过,再没比你更上心的雇工了,没了你,别人送来的梅子能有你这般上心吗?”
桃娘笑得眯了眯眼。
“尝尝吧,你自己采的梅子做的梅脯。”奚九酒摸摸她的头,闲聊似的,“你辞工了我上哪儿找你这么上心的雇工啊?你得赔我。”
“赔?”桃娘含着梅脯满脸茫然,手指搓着衣摆。
“陪我去看看你娘的病。”
岭南沿着城墙根儿下搭了一片窝棚,桃娘就住在此处。
所幸岭南气候温暖,住在不避风不保暖的稻草窝棚,也不怕冻死人。
桃娘看混着不知名污黄的浊水淌过奚九酒的鞋边,不安得搓着衣角,总觉得把奚九酒带到这样的地方,该是一种冒犯。
奚九酒换了一身男装,关冲衣着也低调,但衣料到底不同,走在此处便光彩灼然,格格不入了。
“桃娘,你不是民籍吗?怎么住在这里?”
依唐律,民籍便有口分田和永业田,如桃娘母女这般的鳏寡户也不例外,若是关中那等人烟阜盛寸土寸金之地,分田分到巴蜀去,民户自然是不乐意,但岭南地广人稀,大多百姓的田亩还是能划在聚集地附近的,也因此大多住在村里,方便耕作。
“阿爷过世之后,叔伯说我娘是外姓人,说我都不知道是不是他家的,把我们赶出来了。”桃娘指着河边,“就在那里。”
沿着墙根走到头,便是岭南府城的水城门,此地吵嚷潮湿,搭在窝棚上的茅草都比别处霉黑的快些。
若是九馆的鸡鸭棚变成这般模样,攒竹定然是要换了那批雇工的。
“桃娘,是桃娘回来了吗?”断断续续的嘶哑女声响了起来,还漏风了似的。
“娘!”桃娘顾不上奚九酒,急忙掀开草席钻了进去。
奚九酒抓住摇晃的编织到一半的草席,这窝棚上的稻草散发着霉臭,这草席倒是干净。
只是编织的疏散,想来除了这窝棚,也卖不到别处,能换一个半个蒸饼,便算不错了。
这应该是除了桃娘每日走三十里山路背回来的一筐梅子之外,母女俩的唯一的生计。
“桃娘,谁在外面?”
奚九酒的声音透过粗疏的门帘,惊动了此家的主人。
“娘子有利了,我是九馆的东主,奚九酒。”桃娘来给她卷帘子引她进去,奚九酒对关冲摆了摆手,示意他在这外等候。
关冲得了她的手势,便背过身去巡逻。
窝棚内冒着熏人的臭气,盘桓着飞舞的蚊虫,破草席上躺着个蓬头垢面的干瘦妇人,面色萎黄,口唇惨白,胸腹以下搭着块拼接的破布,黑硬的撑着。
“是九馆的东家吗?”妇人局促不安得想要撑起身子,气都喘不匀的人实在没那个力道,要行礼都起不了身,勉强想调转身子对她磕个头。
奚九酒干脆往她的草席上一坐,问道:“大嫂怎么称呼?”
妇人得了问询,便忘了先前要做什么:“我……没有名字,桃娘她爹姓陶,都叫我陶大嫂。”
奚九酒拉着家常,“陶大嫂多大年纪了?”
“大概是二十,二十三?二十四?”陶大嫂努力得想着,最后放弃了,“我不会计数。”
奚九酒顿了顿,还撑着接话探问:“陶大嫂不过比我大了二三岁,就有桃娘这么大这么懂事的姑娘了?”
“我生孩子可厉害得很!”陶大嫂咧开嘴,仅剩的几颗牙摇摇欲坠,难怪漏风。
奚九酒顺着她的话夸桃娘:“桃娘懂事儿,你病着,她心疼你,便叫我来帮你看病症。”
“东家是大夫?”
“那倒不是,不过就是见女子生多了病,也能有些法子,桃大嫂给我瞧瞧?”
陶大嫂没主意,更不晓得阻拦,由着奚九酒掀被子。
破布下未着裳裤,叉开的双腿之间,半脱不脱得垂着一块黑红的肉。
那是脱垂的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