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末狂花》小枝绘星

27、第 27 章

　　楼知雨在下班之前就回到了办公室，这对于这位常年奔波于各个案发现场的年轻警员可不常见，樊司让还坐在工位，电脑屏幕上是Windows系统的默认屏幕。
　　“你在忙吗？”楼知雨的语速比平常快：“先来看看这个。”
　　樊司让这才注意到楼知雨手上拿着一沓资料，最顶头写着Form CIA（美国中央情报局）。
　　“这是……”樊司让迟疑了一下。
　　“指纹比对结果，”楼知雨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猜猜看我发现什么了。”
　　樊司让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楼知雨却丝毫没意识到，迫不及待地往下说。
　　“提华纳枪击事件？！可那不是……”樊司让感觉一阵眩晕，问题涌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说：“那不是五年前的事了吗？”
　　“对啊，当时没解决，现在终于有新线索了。”
　　“我还以为那个归墨西哥警方管……”樊司让顿了顿，又说：“再说了，这和这几天的斗殴事件又有什么关系。”
　　“卡提纳是美墨边境城市，再加上当时参与的人里有美国退役士兵，所以咱们这边也有备案，刚才提取的指纹和……”楼知雨说着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樊司让摆摆手：“你继续说。”
　　“证物组从现场提取的指纹和卡提纳暴力事件中的一枚指纹吻合，当年我们一直没找到这枚指纹的主人，现在总算水落石出。只要找到这个人，咱们就能一举解决当年的卡提纳事件。”
　　樊司让努力闭上眼睛又睁开，但这也阻止不了楼知雨继续说：“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背后绝对不简单。”
　　樊司让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工位的，也不知道楼知雨去哪儿了。去找局长商量发布通缉令了？仅凭两三个嗑药嗑得神志不清的人的证词，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照片！亚洲面孔，黑色短发，身高180左右。符合描述的人在西雅图可以有成千上万个，却不能否定它们准确得可怕；楼知雨去哪儿了？去分析科绘制嫌疑人肖像了？何必这么麻烦，他手上里就有江周的全部资料，不如现在就派上用场；楼知雨去哪儿了？去监控室查监控了？他依稀记得这曾是他的主意。
　　“避开监控摄像头可是雇佣兵的基本能力”“在陌生的城市可不一定”，他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另外一个却想笑。楼知雨去哪儿了？就在他眼前？楼知雨正飞快地说着去卡提纳调查的计划，樊司让却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只能盯着那张不断开合的嘴，努力分析其中的意义。
　　然后的他的手机响了，是许焉的信息：
　　——借一下你的车。
　　然后巨大的轰鸣声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整个世界被解除了静音，同事的低语声，电脑的运作声，风扇的旋转声，天边传来的闷雷声一同朝他袭来，压得樊司让喘不过气，他的后背湿透了，看上去像刚淋了一场倾盆大雨。
　　“我出去一趟。”樊司让猛地站起身。
　　“现在？”楼知雨看了一眼手表：“马上要下雨了……”
　　他话还没说完，樊司让已经侧身从他身旁走过去了。
　　“小樊？樊司让？”
　　楼知雨不解地转过身，樊司让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头顶的灯管闪了一下，使得他脸上那令楼知雨感到陌生的表情更加捉摸不定。
　　“你……”楼知雨张了张嘴，话最后变成：“需要我开车送你吗？”
　　樊司让摇了摇头，冷风从门缝里窜进来，带着暴雨前特有的气息。走廊尽头的灯倏地灭了，楼知雨分不清是冷风吹灭的，还是樊司让亲手关掉的。

　　许焉远远就看见了江周，他太显眼了，棒球帽遮住了他的眉骨以上，口罩又遮住了鼻梁以下，像是在躲避狗仔的摇滚巨星，又像个在耍酷的男高中生。这样的装束在西雅图千篇一律，却在许焉眼中显眼至极。
　　他把脚轻放在油门上让车滑过去，从车内看去江周的身影像是一张胶片，许焉极有耐心将它打印出来，或者说把车窗摇下去。
　　看见许焉，江周露出一个微笑：“车不错。”
　　许焉的指腹轻敲过方向盘：“借别人的。”
　　“可以再打半圈方向盘，”江周向下看了看说：“你离路边还有点距离。”
　　许焉按他说的做了，江周仍双手插兜站在原地，许焉说：“谢了。”
　　“不客气。”
　　在江周抛给许焉一罐啤酒时，他们把上述对话重复了一遍，又同时觉得不大自在。如果以距离来界定关系，厮杀说到底是一件极其亲密的事，尤其在看过对方最狼狈的模样后，人们很难再回到最初的拘谨。正如眼下两人急于想回到他们所熟悉的领域，但此时此刻拔刀相向显然不和时宜。
　　“呃……所以……”江周啜了一口啤酒：“你来美国干什么？”
　　“追着你来的，”许焉抛起易拉罐拉环又接住：“顺便一提，追杀的追。”
　　“好吧，”江周喝了一口啤酒：“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美国吗？”
　　“谁管你啊。”许焉睨他一眼：“淘金梦吗。”
　　笑意在江周脸上一闪而过，他说：“他们的服务器在美国，你知道的吧。”
　　“服务器？谁的？”许焉立刻警觉起来：“组织的？”
　　江周单手拢住易拉罐，点头的动作在他仰头喝酒时一带而过，仿佛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附属品。
　　“什么，”许焉有点不满：“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江周睁大双眼：“我以为你知道。”
　　“我是知道，”许焉说：“但我不知道你也知道。”
　　“好吧，”江周咽下嘴里的酒：“很明显咱们都知道，扯平了。”
　　“去你的，”许焉轻踹了他一下，江周侧身躲开：“这算是作撕毁停战协定吗？”
　　许焉撇撇嘴：“我可没跟你签订过那种东西。”
　　这不是他们挨得最近的一次，却是最亲近的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许焉的神情里有一些江周从没见过的东西，介于疲惫与游离之间，像是杯壁外面析出的水滴。
　　“或许我们可以有一个……嗯……”江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结盟计划。”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过去，秒钟没走过一秒，江周心中气球就膨胀一点，以至于最后压得他心脏发疼，几乎喘不过气来。许焉又啜了一口啤酒：“说说看。”

　　“监视他，包括他的一言一行，一举动，如果发现他和Z有任何联系，干掉他！”
　　樊司让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太阳穴正突突跳动着疼痛，程度之剧烈甚至让樊司让担心自己在发动汽车之前就因血管爆裂而亡。车载广播怎么也关不掉，樊司让不耐烦地转着控制音量的旋钮，最终在屏幕上砸了一拳，最终意识到声音来源于他脑中的声音，幻听在他的耳边尖叫不绝。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要他去杀一个他刚刚认识的人，这简直太荒谬了。樊司让的手指颤抖以至于车钥匙三次错过锁孔。他是一个雇佣兵没错，但这不代表死亡对他没有任何威慑力，他挂档时用力过猛，汽车轰鸣着弹射出去。恰恰相反，愈是亲历过瞬息之间的生死交替，他愈是认识到生命的脆弱与不可挽回。
　　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驶往市区的路上了，这辆车陪他一路走来的却远比他坚韧。樊司让让视线在车载屏幕上聚焦，上面的红点正追踪许焉的定位。他已经原地停留了五分钟了，樊司让不知道该希望他开始移动，还是永远不要移动。
　　车后传来两声短促的喇叭声，樊司让这才意识到绿灯亮了，他看不清信号灯的颜色，屏幕上跃动红点成了他唯一能看辨认的东西，仿佛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是这样的吗？樊司让深吸一口气，渴望能抓住一些来自过往的碎片，好让他凭凑出除服从以外的存在意义，在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段里，有一个声音是如此悠长、连绵不绝，问他考试结果怎么样，又问他中午想吃什么，说他发现了什么新线索，最后说要去卡提纳调查，这声音是一根无形的丝线，将所有碎片联系在一起。樊司让伸手想要抓住它，却只是更清晰地感受到它们从指间流走了。

　　“咱俩合作干掉反派，我是指我的前任上司……然后世界和平。”江周说得很轻松，仿佛这样就能使这一临时计划听起来不那么即兴。
　　许焉一挑眉毛：“听起来不错。”
　　“真的吗？”江周扭头看向他。
　　“不，”许焉喝完最后一点啤酒，补充道：“烂透了。”
　　“好吧，还有一个选项，”江周有点气恼：“你干掉我去交差，我彻底下岗休假，怎么样？”
　　“挺好啊，”许焉面色如常：“比上一个靠谱多了。”
　　“……”
　　见江周没回话，许焉转头微笑着看着他：“我认真的。”
　　江周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好吧，”他的语气很平静：“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许焉轻笑了一声：“因为我喜欢。”
　　江周眨了一下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红了，是那种害羞而非恼羞成怒的颜色。他张了张嘴，语气迟疑：“你的意思是……”
　　路灯倏忽亮了，他的话顿住了，酒瓶外的水珠析干了，天完全黑了。
　　许焉看着他的眼睛，之前那些捉摸不定的情绪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一种类似于狡黠的神情，很难形容，但他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