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龙飘雪

4、血脉

　　“嘿，看看这是谁回来了！我亲爱的小不点儿！”罗利爷爷热情地拥抱特雷弗，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老人发间的烟油味儿混杂在洗发剂的香气中冲进特雷弗的鼻腔。他轻轻拍着老人的背：“您好吗，老头儿。”

　　老人放开特雷弗，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我的小不点儿长大了，你的老头儿真的成了老头儿了，哈哈哈。”

　　特雷弗直视老人的眼睛，老人那双褐色的眼睛闪着光。爷爷的确是老了，头发全白了，虽然眉宇间还是隐约透出某种桀骜不驯。他可以断定爷爷对他的喜爱中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虚假，透过老人那豁达的笑脸，还有从不躲躲闪闪而直视自己的目光。只是，他怎么也感动不起来，就算被紧拥在温暖的怀中。

　　“来吧，我的小不点儿，放下你的行李，然后帮我去给爱莉刷毛。”爷爷把特雷弗推到楼梯口，催促他上楼，“快去，快去。”特雷弗挤出个久违的笑容，要知道母马爱莉可是罗利爷爷的最爱。他上了楼随手关上房门，下意识地伸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好像那里有的不是会噗通跳动的心脏，而是块不会融化的冰。

　　雷曼这个周末要陪叶莱娜去参加她侄女的婚礼，特雷弗不愿同去，雷曼便安排他去乡下的罗利爷爷家过周末。一直生活在乡间从未离开过的老人对特雷弗的沉默有着自己的看法，他总是一有机会就以此教育雷曼。

　　“噢，我的儿子。特雷弗只是生性沉默，只是喜欢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静静地观察周遭的一切。这总比那些乱来鬼混的孩子要好，你还指望什么呢。”

　　呼吸着青草和牲畜的味道，耳边没有了人们的窃窃私语，沐浴在爷爷爽朗的笑声中，又畅快地流了一身的汗。特雷弗舒服地泡在浴缸里，感觉很是释然。他喜欢乡间的气氛，味道、蛙鸣蝉叫、草间蹦跳的蚂蚱……尤其是这里的夜晚，安详地如同另一个世界。他光着身子从浴缸里爬出来，推开浴室的窗。夜风吹动树木，草丛，花朵，好像风将一切色彩吹得皱了起来，混杂着成一种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溶化感。微凉的风顺着汗毛的顶端攀上肌肤，弄得整个人都麻酥酥的。

　　特雷弗的目光顺着窗前的灌木滑向远处的树林。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那个黑黝黝的大洞，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小不点儿，你想把自己泡发吗？”罗利爷爷在门外重重地敲门。

　　“这就好。”特雷弗像是被人从梦中惊醒，哆嗦了一下胡乱擦干身体走出浴室。

　　“嘿，小不点儿，你该睡觉了。”

　　特雷弗瞄了眼挂钟，摊着手：“老头儿，现在才九点钟。”

　　“不行，这是老罗利的家规。现在上床去睡觉，马上。” 罗利爷爷冲着特雷弗做了个下勾拳的假动作。

　　“好吧好吧。”特雷弗假装躲避，无奈地走上楼。

　　“晚安，我的小不点儿。”

　　“晚安，老头儿。”

　　干了一天的农活的特雷弗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被刺耳的闹钟声惊醒。那铃声把他从沉沉的梦境中揪出来，像是胎儿被人从子宫里推挤出来，朦胧中倒也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伸手按住不停乱响的闹钟，揉着眼睛坐起来。他记不清自己梦到了什么，梦境本身并没有什么逻辑可言。但那鲜明的感觉却像把利刃似的抵在他的后脑，弄得人心神不宁。

　　他梦到自己来到一片陌生的树林，说是陌生却又让人觉得似曾相识。他就像在找寻什么似的，沿着暗淡朦胧的小路向前走，向前走。他好像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前面似乎有什么正在招唤他。直到他走到那个大洞旁边，跪在洞边两手扒着洞口探身向里面看，洞很深，一眼看不到底。洞壁四周有些被折断的突出物，表面被土壤和植物的根须覆盖看不出来是什么，断口处好像还沾了些暗红色的东西。血吗？……洞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突然，洞里伸出无数暗红的类似触手的根须瞬间将特雷弗紧紧包裹，猛然将他拉进洞里。特雷弗拼命挣扎、尖叫、哭喊，所有的努力都归于无用，他被拖得越来越深……然后，他被闹钟的刺响拉了出来。

　　整天特雷弗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拿着耙子在仓库里撸干草，手没少动，草却没弄下来多少。他醒过来了，梦的滋味却仍在他头盖骨下盘桓，像一团团细线在他眼皮上舌头上飘来荡去。脚趾头甚至还因为在梦里踢了那断裂的十字架而隐隐作痛。

　　罗利爷爷看出了特雷弗的漫不经心，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坐在草垛上捶腿：“欸，休息休息。小不点儿，麻烦你去给老罗利倒杯水来。”特雷弗哑哑地裂了下嘴，放下耙子向屋里走。仓库里光线很暗，刚走出来他就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身体晃了晃，骤然失去重心，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罗利爷爷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看到特雷弗摔倒大笑出声：“哈哈哈，我的小不点儿！怎么，你的骨头难道还没长全吗？哈哈哈，快起来，哈哈哈！”边笑边伸手去拉特雷弗。特雷弗摆摆手拒绝了爷爷的好意。他站起来半眯着眼睛向屋里走。

　　摇摇晃晃地走到浴室，因为眼睛灼痛得厉害，特雷弗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猛拍双眼。这是怎么了？他强忍疼痛试着睁开眼睛，一点点适应光亮。贴近镜子看自己的眼睛，琥珀的瞳仁里有些充血。他掏出眼药水点上，闭上眼再睁开的瞬间，他猛地在镜子里影像中看到了另一双眼睛，就在自己的眼睛后面。特雷弗完全忘记了疼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是对黑珍珠般的眸子，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那眼睛透过镜子看着自己，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和自己的眼睛重合在一起！

　　“喂，我的水呢？”罗利爷爷在屋外大叫，这才让特雷弗回过神来。

　　还是个梦？特雷弗拎着水罐向外走，一心希望这只是另一场梦，希望自己不曾醒来，希望这一切只是他的幻觉，差点儿把腿都掐青了。可当他晚上洗浴时无意中再照镜子时，再次看到了那双黑珍珠般的眸子！那双眸子缓慢的游移，与特雷弗的眼睛再次重叠在一起！特雷弗琥珀色的双眼中分明多了一抹沉黑！先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特雷弗猛然间一头狠狠撞向镜子。

　　碎裂的镜子映着张挂着诡异笑容的支离破碎的脸，还有那眸子中支离破碎的一抹沉黑。血顺着脸流到唇边，特雷弗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只有刚刚品尝过绝世佳肴时才会有的，那种满足的表情。

　　正在这时，罗利爷爷又开始在浴室外敲门。这一次，特雷弗猛地拉开门一把推开老人，径直跑上楼。

　　“嘿，怎么了，你在流血？嘿？！天哪，镜子怎么了？！特雷弗！开门，快开门！”罗利追上楼，特雷弗拉开门冷冷地看着他。老人被他的眼神吓到了。特雷弗的脸像挂上了面具，冷冷地摆在面前。那张漂亮的像娃娃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全是罗利自己的影像。那双眼睛里有某种让人坐立难安的东西，某种足以做出某些事情的能力；让人不自觉想要闪避他的目光。老人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罗利第一次垂下眼帘，躲避特雷弗的目光。特雷弗看着老人，突然挂上个奇怪的微笑轻轻掩上了门。

　　老罗利木然地走下楼，特雷弗完全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令人胆战心惊。老人搞不清楚原因，但那表情里面货真价实的情绪却不容质疑：冷漠。他不明白特雷弗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之间会这样。不仅是他不明白，特雷弗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了。那股涌动的冲动挤压着心胸，波荡着情绪，带过莫明的熟悉感。他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与强度；以渗透每个细胞的方式悄悄地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