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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言寺 ...

  •   唐国的人们喜爱诗歌是真的,有名的诗人做了好诗,不消两月月的工夫,就在全国靠着口笔传开了。李白写了《秋歌》后,那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一月多就传到了陇右兵士的耳中,撩动了多少戍边将士的思乡之情,倒比同一时辰发的长安公文还快上几日。就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也都是通晓诗歌的,眼光倒比后世浸淫诗文的愚夫子还高明些,平日里遇到动情起兴的时刻,还能有板有眼的吟出诗句来,得出的好句子也是不在少数,只是没个记录传承,日后消散了而已。
      不过那长安桐木坊又要比其他地方诗歌氛围浓厚些,只因那桐木坊多手工之家,做屏风的,做雨伞的,做钱袋的,做香嚢的,琳琳种种,为了有个好销路,和显出自家的风格手艺,那些人家多喜欢在物品上附着相应的诗歌,一般用的都是名家句子,但若遇到无名氏的好句子,也是端上台面金装银绣的用起来。更有些手艺人,喜欢夹带自己的诗句,附在那手工物件上,有些也能充作名家手笔,就是那名家自己也难以分辨,不过这等功夫只是偶尔做做,毕竟寻常人的心思没诗人那般专精恒久,妙手偶得,偶尔为之尚可,若要诚心成业的做诗,只怕是没了柴米口粮。而那桐木坊的哨子巷,有个做扇子的人家,所做的扇子也未如何了得,偏那扇子上的诗文倒是一绝,不少客人都是因诗买扇。说来,这扇子上的诗文,都是那家人的侄儿所做,坊里的街坊都唤他作林三郎,林三郎做扇子的手艺只能说勉强出师,不过诗文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年纪尚轻已别致一格,不少名家也颇为赞誉。那姑父本来还对侄儿做扇子的手艺有些不满,认为配不上自己这个师傅,不过后来见林三郎的诗文比自己扇子还值钱,也就没说什么了。
      那林三郎自幼死了父母,一直跟姑父一家过活,姑父有个女儿,小林三郎一岁,因那两眼笑的时候如新月一般,名字里又有一个月字,不知是谁先喊的,反正后来街坊们都唤她作月姑娘。林三郎打小和月姑娘一道长大,感情自然是极好的,林三郎七八岁时跟姑父学做扇子,还要带着表妹,哄她玩。姑父也看三郎还小,没怎么认真教他,只是省得整日跑到街上瞎玩。那林三郎对做扇子的手艺也未如何欢喜,然而每回看到姑父提着果品,去请那巷子里的老夫子给扇面写诗,林三郎看着那老人提笔挥墨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又见写完后,那扇面上行云流水的墨迹,原来这就是那句: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这又是那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林三郎不觉对文字生了一缕敬畏之心,有时还觉得姑父太吝啬,给那老夫子的礼品太单薄了。一回那老夫子又写了一句诗文,倒是之前没见过的,林三郎不知写的是什么诗句,便问老夫子道:阿爷,这回的句子你可是头回写,写的什么意思?老夫子本来近日有些病恙,听那林三郎一问,眼睛倒是一亮,不禁笑道:你记得之前没写过?林三郎笑道:是的,你之前写的,我都记住了。老夫子笑道:你说说有哪些?林三郎便把之前记得的诗句,说了一大串出来,老夫子摸了摸林三郎的头,笑道: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啊。老夫子写完后,在与姑父喝茶,林三郎站在一旁,老夫子道:我近日来手臂是越来越不听使唤了,也不知还能吃你家这果子到几时?姑父也是一惊,心想这老夫子的字是极好的,收的酬金也极低廉,若他不能写了,再去找别人倒是个麻烦事,姑父顿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倒是一旁的林三郎道:那阿爷,你教我写吧,我给你买果子来。那老夫子看了眼林三郎,对姑父笑道:你家这孩子,看着倒是有书卷气。姑父笑道:我们这些人家,管他什么气呢,学好了手艺,养家糊口才是第一等事情。老夫子笑道:是啊,读书破万卷,不如一技傍在身。姑父道:阿爷你不也是一技在身嘛,你这手字倒好过别人多少了。老夫子笑得咳嗽了声,捋着胡子道:是啊,一技在身。那一旁的林三郎却又心急道:阿爷,你就收我做徒弟吧。
      老夫子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姑父倒是脸上挂不住,骂道:贪多嚼不烂,你先把做扇子学好了。林三郎看着姑父,一脸的不甘心,却也不敢多言了。那老夫子也笑道:你跟你姑父学做扇子还不够,还跟我这老不死学什么。林三郎道:我要学写字。老夫子笑道:学写字是为了什么?林三郎一愕,想起扇面上那些诗句,便道:学写字是为了作诗。老夫子微微一惊,笑道:你想做什么诗?林三郎忽的想起老夫子前回写的那句: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便脱口说了出来。老夫子一笑,看了眼皱眉苦脸的姑父,对林三郎道:这是别人的诗不算,我起一句诗,你若对得上来,我就跟你姑父说说情,收你做半个徒弟,如何?林三郎心一跳,脸一红,看也不看姑父,就忙点着头,老夫子见此,便念了一句:桃花题扇起春风。林三郎一听,也是头回见人作诗,心里不禁一热,又思忖片刻后,对那老夫子道:秋雨湿衣落黄叶。老夫子一听,不禁开眼一笑,对那姑父道:孺子可教,是个作诗的苗子,那么往后我也不收你家的酬金了,你要我写字时,就喊这哥儿带来,我也顺带教教他写字作诗就是,如何呢?姑父本就有几分敬重读书人,又见那老夫子夸林三郎诗做的好,又能省下一笔果子钱,便也动了兴致,高兴的道:那就麻烦阿爷了,那果子还是要喊他带来的,这可是咱们的规矩。老夫子笑道:随意就好,我教他也不会太占了工夫,咱们都是野路子,又不是教他考状元去。姑父本来还担心林三郎没空学做扇子了,这时一听,更是欢喜,忙唤林三郎给老夫子磕头拜师。老夫子却拦住了,笑道:我们这行不兴这个的。姑父道:那就随阿爷了。夜里,回到家后,姑父给姑姑说了这事,姑姑也欢喜道:这倒是好,本来就还小,你非要喊三郎现在就跟你学手艺,如今去识字读书倒是修来的福分,那阿爷的拜师礼你可别亏待人家。姑父道:人家都不要,连磕头都免了。姑姑道:人家不要是人家站得高,咱们该尽的礼数倒是要周全了。姑父道:那我明日再买几斤好果子去。姑姑道:放你娘的屁,谁拿果子当拜师礼。姑父道:那买什么,人家都说了不要。姑姑变脸道:按咱们行里的规矩,准备三大件吧。姑父听了,心里有些不舍,不过见姑姑严着脸色,也就不敢多言了。姑父姑姑正商量着时,那屋外的林三郎也给表妹说了今日的事,月姑娘道:那你不是要离家了。林三郎道:我离家做什么?月姑娘道:你拜那老夫子做师傅,不得去他那里么?林三郎道:我去他那里就是学写字,他又不是我亲戚,去他那里作何?月姑娘才放心下来,笑道:到时你学会写字了,你再来教我。林三郎笑道:那好,我正愁没徒弟呢。
      姑父送了三大件,下了拜师礼后,林三郎便每隔两三日就去老夫子那里,开始老夫子也不教他作诗,只是给他一本薄薄的古诗集子,教他认上面的字,写上面的字。林三郎也聪慧,不到两月那集子上的字便都熟了,老夫子又找来一本《论语》,教他再认字写字,之后又是《大学》、《中庸》、《孟子》、《诗经》等书,过了一年多,林三郎总算把字大概认全乎了。会认字写字后,老夫子才给林三郎讲一些前朝的乐府诗,及陶渊明、竹林七贤等人的诗文,当朝的诗人也是讲的,不过老夫子讲的多的,还是古时的旧诗文。有时林三郎问起,为何不讲本朝的诗文。老夫子笑道:本朝的诗文还要我讲么,你往后自己就能明白,要想学作诗还是先打好古文底子。这般一直讲了四年多,每回不过是要林三郎熟读背诵,直到把过去有名的诗人讲完了,林三郎也十五岁了,成了一个少年郎。林三郎学诗快五六年了,腹里也存些东西,颇想学着作些诗,可老夫子不提,林三郎便也不好意思开口相问。只是回家,教表妹月姑娘识字读诗时,林三郎悄悄的给表妹作了几首诗文,还千万叮嘱不要告诉别人,后来这些真心瞎说的句子也都忘了,只有一联:灯烛照青丝,窗外桃花冷。林三郎与表妹都还记着。到了十六岁时,一日,林三郎给老夫子送了一篮子新鲜莲蓬过去,老夫子此时已然年高,也没给姑父写诗了,那些扇面都是林三郎写的,不过诗文还是教着的。老夫子见那莲蓬可爱,也是心里欢喜,对林三郎道:你拿这莲蓬作首诗吧,若行往后就可正式的作诗了。林三郎心里一喜,看着那莲蓬,便道:绿水出芙蓉,生得莲蓬子。随风多摇曳,媛女笑采携。老夫子想了会,笑道:罢了,是你的性子,这样也好,明日开始你把那《道德经》、《庄子》读上半年,往后就可自己做诗了。林三郎道:读道家的书作何,我又不当道士。老夫子笑道:这两部经书你读熟了,文字也好,意境也好,都才上得了台面。说着,便带着林三郎,在那书房里,找了两部经书,喊林三郎带回去。离开时,又对林三郎道:往后你自己在家多看书,有空就过来玩玩,到了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可指点你的了,就看你自己的悟性造化了。林三郎回到家后,便在做扇子之余,读起那两本经书,初时只是觉得无味,但那林三郎也有一股子执拗劲,硬是沉着心把两部经书读熟了。读完后,退书时,老夫子笑道:可读完了。林三郎笑道:读完了。老夫子笑道:读懂了么?林三郎直摇头,老夫子笑道:那就好,这书你留着就是,往后我死了,这屋子的书,我也吩咐亲戚了,都送你就是。林三郎听了,见老夫子确实是衰老多了,一时倒是心酸。老夫子又道:今日那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你再作首诗吧。林三郎思了片刻,便道:桃花今日开,良人几时回。清夜折一枝,寄与边关月。老夫子沉吟多时,眼里目光流转,不过后来倒没说什么,林三郎也不好问,只得暗自乱猜,这诗文作的是好是坏?后来,那老夫子让林三郎自己作诗了,只是如何作诗法,老夫子只字不提,总让林三郎自己去摸索,只有得了好句子,老夫子才点头称赞一下。后来,林三郎在街坊里,也算有些名气了,大伙都知林三郎是会作诗的,而且确实有好句子,只是老夫子却是更老了。老夫子死前,对林三郎道:你作诗的悟性和技艺是够了,日后若要再上一层楼,就看你能不能修德了。林三郎顿时不解,只觉平日作诗都是要动情才有好句子,现在怎说要修德,这德行岂能作诗么,那么多愚夫子有谁作得了好诗呢?不过林三郎见老夫子神色病弱,也不好多问,只是点头而已。老夫子看着林三郎,又悲笑道:你啊,日后怕也是有一番机缘,就看你的德性了,这诗文一道也能通神,到最后也和那和尚道士一般,不过我们是拿词句来修炼自己的心,来感悟天地人间,最后只有心成了,诗才能成。林三郎看着老夫子,倒是愈发迷惑了。没多久,老夫子死了,林三郎作为徒弟,也是行了三日的孝礼,老夫子的亲戚,也喊林三郎把那些书带回去。
      老夫子死后,林三郎依旧看着书,作着诗,诗文的名气也大些了,开始林三郎与月姑娘玩笑似的,在几把扇子上题写了林三郎的诗句,不料客人都十分欢喜。后来姑父也知道了,索性就让林三郎把自己的诗都写上去,结果销路倒比之前好多了,姑父只得半夜赶工做扇子。姑姑见此,也是欢喜,又见女儿侄儿都大了,感情又是极好,心里也是有那个想法了,说给了姑父,姑父也是笑道:三郎倒是有出息,咱们一家好福气。姑父笑道:我家的侄儿能不有出息么。只是姑姑、姑父见侄儿闺女都在一个屋檐下,怕他们难为情,便没急着给他们挑明。其实林三郎和月姑娘也知道大人的意思,不过两人都没说什么,怕难为情,再说又是一起长大的,有些话也不用说出来,心里都懂。倒是一日,林三郎与月姑娘在铺子里,刚把林三郎的新诗写了上去,墨迹未干时,就来了一客人。林三郎也认识他,是一个刚考上进士的外地人,街坊们都称他张公子。那张公子看着桌上新写的诗句,有那么两句倒是夺人眼目:桃花随春落,白发与秋生。不过后面所续的一联,倒是有些年少轻率了,那张生到底比林三郎大上好几岁,便笑道:这诗句后面一联倒是有些商榷的余地。林三郎知他是读书人,便递过笔来,笑道:那就烦请哥哥就指点一下。张生笑着拿过毛笔,写了两句:借灯行小草,诗文随人老。林三郎一看,痴了半晌,才道:哥哥果然是考上进士的,比我的好多了。张生笑道:这和科考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到底长你些岁数,见过的人事多些罢了,说起诗文的灵性,我是比不上你的。林三郎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害羞,等那张生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对月姑娘道:当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此后,林三郎倒是愈发刻苦的读书作诗了。
      不过林三郎有了些名气后,当地一些真心喜欢诗文的,也有一些附庸风雅的,总欢喜带着林三郎去赴宴游冶,林三郎到底年轻,也爱热闹,每每也是过去,倒把做扇子的工夫纳下了,姑父这时倒没说什么了。那些常唤林三郎去宴游的人中,有个长者,也是在朝廷做官,确实喜欢林三郎的诗文,又见林三郎人也长得秀气,性子又老实,便对林三郎格外看重。有一回,那长者把林三郎喊来自己府上,让自己小女儿见了林三郎一回,那小女儿之前就看过林三郎的诗文,此时见林三郎人也斯文,便随了阿父的心思。过了几日,那长者寻个机会,给林三郎说了自己的心思,欲把小女嫁给他。林三郎之前也感到了这意思,却没仔细想过,此时见那长者说明白了,只是想起表妹、姑姑他们,到底有所不忍,也不好意思当即答应下来。那长者也打听过林三郎的家事,此时见林三郎为难,便笑道:你家里的事,倒是不用你发愁,我请人上你姑父家的门,重金酬谢他们就是,岂会让他们吃亏。林三郎一听,又想起那小女儿确实是极好看的女子,心里也活动了,便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林三郎也没给姑姑说这事,只是看到表妹时,心里有些惭愧。在家吃夜饭时,姑姑笑道:三郎你和你表妹年纪也不小了,你们自小感情就好,此时可是有什么想法么?林三郎听了还好,倒是那月姑娘脸都红得如火一样,忙端着碗躲到后院去了,姑姑、姑父见两人还是小孩神气,不由得笑了起来。夜里,林三郎睡觉时,想起表妹,想起姑姑,也是睡不着,好似自己把她们卖了一般。过了些日子,姑姑本来还筹备着月姑娘的嫁妆,忽的坊里管事的大爷上门,给姑姑、姑父说了那长者的心意,姑父一听就呆住了,姑姑也是怒了起来,只是不敢太过发作。管事大爷走后,一家人吃夜饭时,林三郎不禁心里发虚,不敢抬头看姑姑她们,还是姑姑道:三郎,今日的事,你是怎么个心思?林三郎一惊,低声道:什么心思?姑姑咬着牙,看着林三郎,又问道:你成亲的事,你是怎么个心思?林三郎想起那小女儿,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头道:我听姑姑的。姑姑方脸色方释然了些,倒是月姑娘道:我不要嫁人,你喊三哥找别人去。姑姑一愣,看着女儿,只见女儿已落泪不已,也知女儿的心了,又看林三郎冷冷的坐着,不禁更心痛起女儿来。倒是一旁的姑父道:你要是想娶那家人的闺女,那也是你的事,我家没亏待你,那家人也没让我家吃亏。说完,姑父就走开了,接着姑姑带着月姑娘也走了,林三郎独自坐着,只觉屋里太暗了。
      最终,林三郎到底还是与那小女儿成亲了,那女方府上按当初说的,给姑姑家送了三百两银子过来,姑姑把送礼的人骂了出去,倒是姑父把银子留了下来。林三郎到了那小女儿家里,日子过得倒也自在,每日不过是看书作诗,或与那小女儿卿卿我我,又或是陪着岳父接待应酬客人。那些岳父的朋友们,都听说林三郎的诗名,又读了一些林三郎的诗文,着实称赞了一番,说了些李白也不过如此之类的话,林三郎听了,也是心怀激荡,觉得自己的诗确实不俗。那小女儿也是打小读书长大的,也精通诗文一道,时常跟林三郎一道吟咏作诗,当真是好不惬意快活,林三郎渐渐的也把姑姑一家忘了。那岳父也是看重林三郎,有心栽培他,便又喊着林三郎学着做一些公文,日后好去朝廷里谋事,不过那林三郎虽会读书写字,却对那些公文一窍不通,怎么教也学不会,后来硬着头皮写了一篇公文,倒是满纸离骚味,惹得大伙都哭笑不得,那岳父疼爱女儿,就没强迫林三郎了。倒是不觉过了两年,那林三郎听说表妹也嫁人了,林三郎本想回家一趟,然想起姑姑和表妹,到底是胆怯了,最后连贺礼也没敢遣人送去。
      林三郎在那府上,跟那小女儿,每日锦衣玉食,观花逗鸟,时日久了,倒也无趣。想作诗文来,却觉已没了新意,都是在重复刚成亲时的旧心境,无非是花前月下、佳人春梦的辞藻,林三郎倒也不想再炊冷饭,便把诗文渐渐纳下了。有时只因在应酬场合,不得已附和一首人情之作而已,可每当作完后,便觉厌恶的很,甚至讨厌起自己来,索性连那诗书也不看了。又这般过了五六年,愈发觉得浑浑噩噩,加之与那小女儿还没子嗣,岳父母那里到底是生了些看法。且又与那府里亲戚处久生隙,林三郎愈发觉得这府弟里的人情冷暖,当真是今日一盆火,明日一把刀,好在小女儿对林三郎还是真心的。后来,长安那场大瘟疫里,姑姑死去了,林三郎知道消息后,想去吊唁一番,却被小女儿拦住,言道外面不干净,可别带到府里了。林三郎只得作罢,还是等瘟疫过去了,才到那旧时的家里去了一趟。那时姑父也老多了,一人做着扇子糊口,扇子的生意也大不如前,姑父看着林三郎,脸色木木暗暗的,也没多言语,林三郎欲开口相问一些家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最后,林三郎请人带着去了姑姑的坟上,给姑姑上香烧纸,磕了一番头,才算来了一趟。回到府上后,夜里林三郎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风竹影动,斑斑如墨,想起白日姑姑坟地萧杀的情景,不觉心头一动,是真想作诗了,只觉那句子就要涌上来了,偏偏那小女儿回到屋里,对林三郎笑道:坐着发呆呢?林三郎一惊,旋即那口气也散了,有些恼怒失望的道:发什么呆?小女儿笑道:你不是发呆,是在干嘛,倒问起我了。林三郎暗自苦笑一声,也没接话下去,早早洗漱后,就上床躺着了。
      姑姑死后,林三郎也不知为何,愈发关切起了月姑娘,托人打听后,倒是听说,月姑娘嫁的人是个赌徒酒鬼,每每在家打骂月姑娘。林三郎听了,不禁心头一痛,只恨自己没有本事,去照顾月姑娘。后来姑父也死了,林三郎到底回去了一趟,多年来又见到了表妹,却见表妹憔悴多了,脸也病病的,头发也是枯黄的,身旁一个小女孩拉着月姑娘的裙角,月姑娘喊她给林三郎做礼喊伯叔,小女孩怕人,只是不敢。林三郎看着那小女孩的眉目,像极了小时候的月姑娘,心头倒是一阵恍惚。到了后来,那月姑娘的丈夫吃酒多了,发起酒疯来,又是骂月姑娘,又是骂女儿,后来有人劝说到,林三郎也在,喊他收敛些。那人倒是仗着酒疯,平日也没谋得林三郎的好处,顿时一股恶意上来,把林三郎也骂了一顿,说他是小白脸、倒插门。林三郎也在一旁听着,恨得脸都白了,杀了那人的心都起了。回到了府里,随行的小厮把事说给了小女儿,小女儿也是不悦道:早叫你别去,沾染那些腌臜人作何,现在好了,白白惹了一身污秽气。林三郎听了,也是少有的动怒了,便问道:我去吊唁我家人,什么是污秽气,你要嫌弃,我离了这里就是。那小女儿从来没见林三郎对自己说过半句硬话,如今被抢白一阵,顿时气得哭了半日。林三郎无法,又只得万般的赔不是,好好的劝解。等那小女儿的气消后,林三郎独自在屋子里,倒觉落寞了。此时,又想作诗了,偏偏满腹情愫,又没个原由可诉,林三郎也是叹息不已。此后,林三郎看了一些过去的诗文,不过入府久了的诗文是看不进的,看得动心的都是一些在姑姑家所作的诗文。小女儿见林三郎开始看诗,也鼓舞着林三郎再作起诗文来,然而林三郎暗自尝试了几番,能做出的无非是些词句精妍,了无血肉的空壳子,心里真正的感触,一句也做不出来。林三郎寻思了良久的原由,不禁想起老夫子死前的话,作诗的境界要上层楼,需要修德才行。林三郎如今也算明白一半了吧,也觉得作诗首先不能自欺,若是自欺而欺世,那诗文便是死的壳子,而德行上有亏欠,又如何不自欺来成诗,诗文到底是善美的,这也就是自己此时不能作诗的原由吧。
      没过多久,林三郎一直犹豫着,是否要给自己一个了结,作诗也罢,其他也罢,自己德行上亏欠了姑姑一家人,难道就一直这般下去?偏那小女儿见林三郎只是看书,又没做出一句诗来,笑话林三郎是才尽词穷。林三郎一听,本欲发作,不过到底是怕她委屈,便又忍了下去。那日,忽听一个多少贴心的丫鬟言到,那月姑娘的丈夫死了,月姑娘也被公婆赶了出去。林三郎心头一痛,也想回去看看了,然而到底是怕见月姑娘,便犹豫了下来。后来,跟人宴会时,忽见一人手上的扇子,扇面上写着两句诗文:灯烛照青丝,窗外桃花冷。林三郎蓦的想起月姑娘和过去的自己,激动的问那扇子哪里来的,那人笑道:前几日在铺子买的,见这诗文不错,便卖了下来,林相公精通诗文,觉得这两句如何?林三郎一惊,顿时语塞,过了片刻,才含含糊糊的点头一番。回到屋后,在床上想了一夜,第二日也没带小厮,林三郎就回到桐木坊来看月姑娘。只是到了家中,见铺子门是关着的,林三郎叩门一会儿,也没人开来,又见门没锁上,便推门进去了。到了屋里,只觉冷冷的灰尘气扑来,好似没人居住一般,莫非表妹没回来,林三郎也是有些失落了。在屋里呆了半晌后,忽听到隔壁屋子里有声响,林三郎便走过去,只见月姑娘躺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那个小女孩趴在床边,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月姑娘听到声响,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认出了是林三郎,不禁哭了起来,林三郎也是悲极了,过去握住表妹的手,问道:怎么了,我去喊郎中,你等着。月姑娘却不放林三郎的手,弱弱的喊道:三哥哥,你别走。林三郎也落下泪来,点头道:好,我不走,你是怎了?月姑娘又是哭,又是笑的言道:过去的老毛病了。林三郎道:什么老毛病,在家时怎没见?月姑娘道:在他家那边得的。林三郎想起月姑娘丈夫的事情,心头顿时悔恨不已。两人又聊了几句,月姑娘到底精力不济,昏睡了过去,林三郎赶忙出去喊了一个郎中。那郎中查看一番后,也不问月姑娘,就把林三郎喊出去,言道:公子,这位家人的病情,是多年累积的,能活到今日已是大福气了,此时医术是无办法了,就看神佛慈悲,你们也准备准备,也好冲冲喜。林三郎一惊,送走郎中后,回到屋里,见表妹又昏睡过去了。夜里,林三郎陪着月姑娘和小女孩,也没回府去。
      一连过了几日,林三郎都陪着月姑娘,照顾那小女孩,后来还是岳父家找过来,林三郎只回了句:我怎么去你家的,就怎么出你家。那小女儿听了这话,多年来对林三郎也是真心的,一时又气又痛,哭晕了过去。醒过来后,见林三郎是真心不想回来了,便不顾父母的劝住,亲自来哨子巷找林三郎。那时,月姑娘已命悬一线,林三郎也没心力与旁人纠缠,就是见那小女儿哭得泪流满面,也不做理会。小女儿见林三郎如此绝情,不禁也心寒了,夜里带着仆人回去了。过了几日,见林三郎还是没回来,就喊小厮把林三郎在府里的用品都送了过去。林三郎正担忧月姑娘生死,一气之下,把那些精致都堆在门口烧了,倒是巷子里的顽童,在那灰堆里捡得了不少金银块儿,让那巷子里的街坊叹息不已。月姑娘是深夜死的,林三郎陪在一旁,月姑娘临死前,神思明朗了会儿,林三郎握着月姑娘的手道:你的孩子,我一定替你养大。月姑娘听了,顿时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林三郎拿手揩干月姑娘的脸颊,只觉那泪珠子也是冷的,想起月姑娘一生苦楚,只觉心痛不已,后悔不已。安葬了月姑娘后,林三郎就在旧时的家里住下了,那小女儿来过一回书信,林三郎也没仔细看,只见言辞却是她的性子,便回了一份两宽书,看着小厮带着那书信回去时,不知为何,那刻倒有些同情那小女儿了。
      小女儿是没再来信了,不过林三郎倒又做起了扇子,靠着那点手艺钱,养活自己和月姑娘的女儿,那小孩问林三郎,自己该给她喊什么?林三郎一开始还不知如何回答,后来玩笑似的道:你喊我阿爹吧。小女孩却认真起来,把林三郎当做阿爹了。又在那闲暇之余,林三郎终是又作诗了,自然而然的就作了出来。最初重新作诗时,是月姑娘死的那个晚上,林三郎带着女儿陪在月姑娘的床边,等天明了,就去请人来帮忙。夜里,看着窗外白生生的月光,听着巷子里的狗吠,林三郎不觉吟道:君归九泉下,小女匐床边。夜深月如梦,不知几时醒。然重新作诗后,林三郎已不会把诗文写到扇子上了,除了后来两个交心的朋友相请时,林三郎才会偶尔写上去,其余不过是收起来自己一观而已。不觉林三郎也老了,那月姑娘的女儿也到了及笄之岁,林三郎攒了半年的银子,给女儿办了及笄礼,看着女儿隆起的发冠,林三郎也觉得此生值得了。日后,林三郎做扇子,作诗文,都是极尽心的,所作的扇子更是极好,姑父见了,也会相当满意吧。至于那扇子上的诗文,林三郎都喊女儿去写,林三郎是教过女儿读书作诗的,女儿也只写些名家的句子。女儿也知道阿父在写诗,只是阿父很少给自己看,自己也就不好问了,有时忍不住问起来,林三郎笑道:我作的诗都是鱼骨头,没一丝肉的,传出去不好。女儿笑道:那让我来看看有什么关系。林三郎见女儿对此有兴趣,便将有些觉得适合的句子,说给女儿听了,女儿却道:阿爹,你觉得和我在一起不好么?林三郎一惊,说道:怎么了?女儿道:我觉得你诗里好孤苦。林三郎一惊,又想起月姑娘,笑道:作诗嘛,难免有些言过其实了。其实,林三郎是知道的,自己的诗都是诚心至极的功夫,只是对于亲情到底是要委婉些吧。至于少年时那老夫子说的,诗文一道的感悟,林三郎近年来也是愈发有感触,若不是有这女儿陪着,自己也会进入那言词搭建的寺庙中作和尚吧。
      女儿的及笄礼过了一年多,倒是搬来一户邻居,那家人是南方过来的,做些小饰品过活。那家人有个儿子,是个少年,跟女儿年纪相仿,性子又温柔,跟女儿认识后,也玩得来。那少年极喜欢作诗,后来听说林三郎会作诗,便总来和林三郎说诗文,林三郎只是不置可否,听那少年自说自道,那少年说的虽大都是瞎话,但也有两句少年灵性的言辞,林三郎听得了,倒还算有些欣慰。那日,少年作了一首新诗,过来找林三郎,林三郎接过诗文,看了一遍,不禁有些惊住了,又呆呆的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了,那回老夫子看自己的眼神,是啊,自己也老了,这样动人的诗句,自己是说不出,也写不出了。其实林三郎诗文入了境界后,有那么一段日子,觉得满世都是大诗人,谁写的诗都有金闪闪的光彩。再后来,没那般热心了,不过也不觉世人的诗文有多坏,依旧是有好处的,只是真正动情的时候倒是极少了。然而此时,林三郎读完诗后,却如那时老夫子一样,目光流转的看着少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感到老去的心头有花叶开了。再后来,那少年和女儿成亲了,林三郎也老了,再过几年,手臂生病,做不了扇子了,好在有女儿他们养着。有一年,林三郎生病,躺在床上有半个月,夜里梦到了月姑娘,想起月姑娘生前受的苦,不禁愈发愧疚自责,觉得自己一生在诗文上琢磨的,也抵不过月姑娘死前的两行眼泪,便趁着女儿们不注意,把自己一生所写的诗文都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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