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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光华 ...

  •   正月初三送了年,宫里的热闹气氛丝毫未减,反倒是更进一步了:宁王筹措已久的花车巡游开始合练,除了费礼海那一组的焰火要等到元夕当夜才亮相,其他巧夺天工的各式花车、媲美天籁的丝竹管弦,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诸天“神仙”全都呈于人前,饶是最矜持含蓄的人看了也忍不住发出惊叹,内宫上下一时都在赞叹宁王的才干,有人由此想起前事,说这对宁王来说算得了什么?他从前参与政事的时候不都是常得嘉德帝赞许的?可惜后来出了宁王妃的事,他一场大病沉寂了近三年,再有多少风光也都被这三年埋没耽误了,言下不胜唏嘘。

      德琳对朝堂上的事知之寥寥,听到这些话总难和元俭连到一处:元俭给她的感觉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实在想不出他在冗杂的政务中游刃有余是何等情形,问杜昭——这一向同为巡游的事忙碌,他兄妹倒是时常能谋面——杜昭也说不出所以然:三年前,他官不过六品,非宣不能上殿,对许多事也只是耳闻而已,“听父亲说宁王仁恤端方,处理政事颇有陛下的神髓,很得一些老臣子的拥戴。你说他闲云野鹤,我看是他抱病以后把差职都交卸了、无事可做,看起来闲散罢了。男儿除非纨绔,否则担着家国之责,如何能真做到一身逍遥?”

      德琳想了想他说的,笑,“哥哥,我怎么觉得那后一句话像是在说你自个儿?”

      杜昭想了想,点头,“言之有理。”依稀倒是他未担“家国之责”时的洒脱不羁。德琳笑看了她哥哥,心中感喟,不知该惋惜轻狂终被俗世累还是欣慰红尘又有栋梁生,正想再问些话,却有桂尚服身边的人来找她,只得先撂下,跟着来人走了。

      桂尚服看到德琳未客套,直接问了一句话,德琳问明她的意思,只回了一个字,桂尚服好好看了看她,未再多说,和她一道关在屋中不知忙了些什么。元俭后来问起,桂尚服只看德琳,德琳笑着道,“殿下,可否不说?不过德琳敢保会为巡游增色。”

      元俭听她这么说,微微一笑,“既如此,就由你们了。”此后果真未再问,反倒是谭玉君看出蹊跷,这日合练完了散出来各回住处时,觑了个空儿悄悄问德琳,“桂姑姑怎么单把徐教习留下了?”

      德琳道,“许是她的衣饰有什么要改动的吧。”

      “还改?”谭玉君一听这话声音就高了,“都一枝独秀了还改,这真是……这真是越好的越要锦上添花,越……”见走在前面的燕云秋、韩颖都回头,低下些声音,“越不起眼儿的反而越没有人管……”

      “谭教习说的什么?”德琳闻言停下脚,眼望着谭玉君,蹙眉,“我不过是随口一猜,是不是那么回事还两说着,你怎么就这种口气?”

      谭玉君一看她的脸色,猛然想起观音的服饰也改了好几遍,还都是桂尚服亲自动手,肥了不行瘦了不行的,如今她在德琳面前说这个话,不明摆着是讨嫌的?

      她以为德琳是为这个不快,直懊恼自个儿说话顾三不顾四,有心要告诉德琳说我不是在“酸”你,可这话要说出来未免更失身份,只得强笑着道,“我也不过是那么一说,你又何苦生气?”

      德琳道,“我倒不是生气,不过是觉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这些天听松轩人来人往,人人看咱们都像看真的神仙,以为咱们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要抽冷子叫人听见你刚刚儿的话,还不得以为嫦娥仙子这是要与人争风或是在对谁不满?”

      德琳这话未怎么留情面,是她有意为之:谭玉君爱拔尖儿她早知道,往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可如今在她跟前儿急赤白脸的,她不能不说话——其实她敲打过谭玉君,就是她来问宁王喜好的那回,借着“受宠的公主”这一句,她告诫她别什么话拿起来就说,可惜谭玉君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或者压根儿就未往心里去,那么她就再做得彻底些,叫谭玉君明白这样的事上她不会是她的同盟,以后别再说这些令她自个儿不痛快、也令别人难做的话。

      德琳这么说时已预备好谭玉君或会翻脸,谁知她呆了呆,一面难掩尴尬,一面却只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并未反驳,弄得德琳反而无话好说。好在谭玉君很快到地方了,彼此行礼作别,倒免了相互的不自在。

      韩颖看谭玉君走远了才笑着问德琳,“她说什么了?”一看德琳的神色,赶紧道,“哎,杜教习,你要不想说就不说,可别想着怎么蒙我!”眼神转了转,笑道,“可也没什么难猜的——她又嘀咕徐教习了是不是?”

      德琳对韩颖也无话可说了。

      韩颖得意,对燕云秋道,“看,让我说着了吧?”复对德琳道,“谭教习和徐教习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一位这回得了个好差,风头无两,这一位还能不眼红?没说眼珠子瞪出来砸脚背已是她的长进了,怎么还能指望她一句怪话不说?”

      燕云秋闻言直推她,“听听你这嘴!你就不能装聋作哑给人留点儿颜面?”

      韩颖道,“我这还不算给她留颜面?这要是陆教习在,只怕她一高声儿那会儿就直接跟她呛上了呢!”瑶筝的住处在听松轩的另一方向,故散出来后并未与她们同行,“不过我也纳闷儿,杜教习你对她说什么了?我怎么看她被你训得服服帖帖的?”

      “韩教习说的什么?”德琳摇头,“谭教习是听训的人?不过是闲谈两句罢了。”

      燕云秋看着她,抿嘴儿笑,“就是闲谈把人谈得火气全无才叫人佩服呢。”

      韩颖愣了愣,也笑起来,“燕教习,看来我还真得多跟你学学怎么说话:你这一句可比我那好几句说得都清楚明白!那杜……”

      “好啦,韩教习,你就别拿我打趣了,”德琳告饶,不愿她们再在这个话头上打转,“我真是服了你了,这几日一练一整天,你都不累的么?还这么有精神。”

      “累自然是累,可就因为累才更要找些有趣的事来调剂调剂,不然岂不是在累之外还加了个闷?”韩颖笑。

      “快打嘴吧,”燕云秋笑骂,“人家的窝火事到你这儿成了有趣、调剂,你这不是幸灾乐祸么?”

      “哎,燕教习,你话可不能这么说,”韩颖为自个儿正名,“我要是到处跟人宣扬呢,那是能叫幸灾乐祸,如今不过是跟你们两个说笑,又有什么要紧?我这个人是不会去挑唆是非的,可要有现成的是非摆着也断不会不看:我今日不看旁人的笑话,当不了我自个儿出笑话的时候还是会被旁人看,那何不得看且看?”

      “你听她这些泼皮话!”燕云秋对德琳摇头,睨着韩颖道,“你都这么精明了,把人心世情算得透透的,还用担心会出笑话被旁人看?”

      “那可不好说,世事无常你没听说过?像……”眼光都溜上德琳了,想说杜教习也是精明人,前一阵子不也落了个灰头土脸?到底觉得这么说不妥,一笑,把话转了,“像宁王殿下,打从咱们入宫起,谁听说过他有过人处?可看看这几日,谁有他的风光?天天来听松轩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们冲什么来的?宫娥内侍是看热闹的,皇子公主们是连看热闹带助阵的,那么一些朝臣也过来……”

      “他们也是来看热闹的,先睹为快嘛。”燕云秋堵她。

      韩颖冷笑,“你当人人都有闲心?我看他们中至少有一半的人,看热闹是假,来巴结人倒是真!”

      她说得斩钉截铁,燕云秋苦笑,看德琳,德琳回以苦笑——韩颖说的并没有错:帝、后虽未亲驾听松轩,可对这边的景况想来是了如指掌的,嘉勉的旨谕已传过来好几道了,更指派了太子殿下率宣王、宜王等出宫勘察确定巡游线路、部署沿线护卫等,以便宁王不必为杂事分心,能少些操劳。太子殿下亦极是尽心,凡有举措都及时来告诉宁王,请他做最后定夺。他尚如此,工部、兵部等等办差人的恭敬就更不在话下了,凡此种种,连瞎子都能看出宁王现如今的炙手可热。只是这样的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说出来就不大是意思了,韩颖却不管她二人作何感想,自顾道,“其实谭教习枉做小人了。”

      她忽然又说回谭玉君,德琳、燕云秋相视一眼,无话可接,只得接着苦笑,韩颖接着道,“她整日和徐教习较劲,较不较得过先另说,她这不依不饶的劲儿可是落了形迹的。反观人家徐教习,大面儿上对她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实在被她挤兑得不像了也不过是一走了之,看着是落在下风,实则为自己赚了个能容人的名儿,该有的好事儿也一样没落下,你们说那谭教习何苦?”

      燕云秋道,“你这些话倒是道理,何不当面说给谭教习听?”

      “我闲的?!你没听杜教习刚还说她哪是听训的人?一旦她的怪脾气上来,再觉得我是在帮徐教习说话,我那不是自找晦气?咦,”她忽然斜了眉眼,“这些话你们两个没想到过吗?哦,你们不去说,倒撺掇着我去,你们可真是会做好人……”

      “我们不是不如你能说会道嘛。”燕云秋笑。

      “得了吧,”韩颖白目相向,“你以为我是猴儿,给个枣子哄着就能上树?”

      燕云秋、德琳闻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韩颖自个儿回过味儿来也忍俊不禁,作势要去呵二人的痒。德琳一看忙不迭往燕云秋身后躲,燕云秋强挽住了韩颖的手,笑着回顾德琳,“乍入宫那会儿,我总觉得这位也是个争强好胜的,还想过要离她远着点儿,没想到几个月处下来,觉得她也就是嘴不饶人有时候怪讨嫌的,别的上头还真……”

      “你这是夸我呐?”韩颖不领情,佯装生气要夺手,未挣开也就由得燕云秋挽着,边走边道,“争强好胜怎么了?谁生来就是甘居人后的?只不过“争”、“好”也得有个起码的考量:珠有珠光,月有月华,都不挨边儿的事偏要比个高下,不是自寻烦恼吗?就是觉得自个儿有了不得的本事,也不用就急得穷形恶状的,静下心来等就是了,等到合适的机缘,像宁王那样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岂不更让人佩服?”

      “这话说得好!”燕云秋听她这么说,由衷赞了一声,“杜教习你说呢?”

      德琳笑,“吾与卿卿有志一同。”

      韩颖撇嘴,“嗬,这就是聪明人与我这傻人的不同:我不分轻重地说了一大堆,换来你们轻描淡写的这么一评,倒显得你们比我高明很多……”

      “怎么敢,韩教习?”燕云秋赶紧摆手,一边儿看德琳,德琳笑,“是啊,您可是青娥仙子,谁敢与您比聪明?”

      韩颖所扮的青娥是霜雪之神,德琳此语是在借用杜工部的那句“冰雪净聪明”,韩颖得此巧赞,自然高兴,笑着道,“那也不如菩萨你法力无边。”燕云秋听了摇头,“你这投桃报李的未免也太快了,虽则你说的倒也贴切。”德琳闻言打了个稽首,“惭愧——织不出无缝天衣,填不平银汉迢迢,在燕教习面前敢说什么法力无边?”

      三人彼此嘲谑,对数日后的盛会都不胜期待,而就在她们和众人的期待中,元夕如约而至。

      当日宫中的景象只笔难书,从曜华殿到彤辉宫至听松轩,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奔走传命的,备办事物的,个个都是一溜小跑。直至申时,帝、后同乘车辇起驾,率诸皇子公主先往永安门城楼接受万民朝拜,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仪仗离了宫,才有人累得瘫坐于地,说“总算忙完了一拨”——另一拨是巡游的车仗,定于酉初三刻出发,人数更众,车驾更多,想起来不知该怎么混乱,岂不知宁王早已在随驾离宫前调度妥当,此时都排列在朝天门一带,万事俱备,只等时辰了。

      众人经过多日练习,都敢保证闭着眼也不会出错,可还是难免紧张,此时在车下等候,相熟的人聚在一处彼此打气,瑶筝直叫德琳摸她的手——手心儿里沁的全是汗。说笑间,宫门处忽然走进一队人,领头的竟然是骆清远:原来他是今日的值夜官,这是刚送了驾回返,听到秦简的召唤,跟同僚交代了一声,含笑过来。

      秦简远远就对骆清远拱手,连称“有劳了”:宫中年节下的值夜从前多由秦简承担,久而久之成了惯例,这一回巡游他扮太白金星,自然要安排他人,而今夜宫中空虚,值夜官责任重大,故秦简有此一说。

      瑶筝听了原委,又惋惜又为骆清远不平,“那么多官员怎么偏安排你啊?他们都想好好过节,你就不想吗?骆大哥你看看这些花车、这些人,今晚会有多热闹啊,错过了多可惜……”

      “多谢你了,瑶筝,”骆清远微笑,“我已看过你们平日的演练,能想到今夜的盛况……”

      “想到和看到……”

      “好啦,陆教习,你再说下去,我老人家可就要愧疚了,不然我脱下这身衣服,和骆少师换换?他上花车我值夜?”

      “秦少监您!”秦简这么一说,瑶筝也无法,只能鼓着嘴瞪他。秦简哄她,“好,好,我不气你了。呐,陆教习,你也不用闲操心,你骆大哥说了,他已看过最好的灯会,故而这次看不看……”

      “骆大哥,你……”瑶筝换瞪骆清远,痛心疾首,“再好的灯会怎么能和这次比?宫外我不知道,你光看看宁王殿下筹备的这……”她手沿着精美绝伦的花车、灯饰等等划拉了一圈,终于泄气,看德琳,“你跟他说吧,我是说不服他了。”有眼的人都能看到的东西,骆清远怎么会得出那么个结论?

      “都不用说了,我作证,少师确实看过最好的灯会。”德琳还未等答话,有人先笑着接口,几个人回头一看,是装扮成二郎神的安王元信,着了淡金色的战袍,怎一个英姿飒爽可赞,“对不住,少师,我看过你以前在草纸上写的忆元夕,可惜没记下来,只记得一句‘由来美极,是为伤始’,还想问你来着,前头都是美景怡情,怎么到最后却收成了苦痛?”
      德琳从听到“最好的灯会”时就觉得心突突地跳,再听到“由来美极,是为伤始”,直直地抬眼看向骆清远,骆清远却在看安王,微蹙了眉似在回思,“有这回事?我忘了。许是信笔所至。是了,你们也该预备启程了吧?”淡淡笑着环视几人,深幽的眸子直似古井深潭,看到德琳时微微顿了一顿,笑了笑,转看了别人。
      德琳回他一笑,看了远处的天边,轻声,“大约要走了。”刚说完,就听有号角声响,是内侍发出的登车讯号,几个人忙与骆清远作别,各回自己的花车,德琳刚转身,听到鼎沸的人声里有人轻叫,“德琳。”
      德琳回头,满眼都是匆匆登车的人影,而在纷杂的人影里,骆清远定定地看着她,“保重。”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
      德琳点头,低头登车。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有炫目的光直冲云霄,在半空中迸裂开来,如春花乍放,星雨陨落,宫内宫外的欢呼声随之雷动,费礼海潜心研制的焰火果真非同凡响,德琳模糊地想。在缓缓起步的花车上悄悄回眸,那道颀长的身影还站在远处,目送着人离去,宫灯在他身后,焰火在他头顶,整个人看起来光华斑斓,只是,在渐行渐远的视线里,终于寂寥而至渺不可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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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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