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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论孝 ...

  •   木槿和史姑姑过后不知跟元沁怎么说的,总之那位公主再未有针对德琳的言行,西殿里的一出莫名不快也就不了了之了。

      德琳和元沁再谋面已是复学当日——史姑姑一早先打发侍女来告诉了几时走,德琳便在前殿候着。元沁出来时眼神儿还是逡巡的,及至看到她才稳下来,却一仰头,像未看见似的从她面前过去了,倒是与她一起的木槿停下来,欣喜地叫“杜教习”。德琳权作未觉元沁的冷淡,只对木槿的亲厚报以微笑,聊致谢意,一面默默地跟上去与她们同行。

      从出了寿昌宫一直到宫学里,德琳始终循礼走在元沁身后,两个人形影相随,彼此间却一个字都没有,若非木槿郡主不时在她们中穿插着说几句话,那活脱就是两尊塑像在走动了。

      德琳心知元沁对她是怀了成见的,苦于不知这成见因何而起,自更不知该如何消除,只能抱定了相机行事、见招拆招的念头,并不急着与元沁接近。她这么想原本也没什么错,只是未料到有些事并非她所能左右——情势逼到了的时候,她再怎么想要按部就班也不能不挺身而出、仓促应变了。

      德琳左右不了的事是元沁犯了错,且还当众顶撞了魏夫子,而这个“众”不光是诸位公主和她们的教习以及在宫学里陪读的一些皇族的女儿如木槿郡主等,更重要的是有两位皇子殿下在座:宁王元俭,太子元成——他们两位在当日都是身负皇命的督学身份,只不过一位即将卸任,一位则堪堪接手。

      督学之职是帝、后为防公主们骄矜、不服师傅们管教而设的,宁王殿下自挪回宫中便被委以此任,如今他快要大婚了,实在无暇兼顾太多,且他婚后是要迁回从前的府邸的,自不便继续担当督学。

      帝、后曾与公主的师傅们仔细斟酌过继任人选,都觉着未婚的皇子女中,年纪最长的馨平公主太过敦厚,恐约束不住妹妹们。再往下是安王元信,可嘉德帝方一说起,几位师傅便接连躬身,齐道“请陛下三思”。还是仁慧皇后说“安王自个儿在学业上都需人拘管,要叫他做督学,只怕他先教着妹妹们怎么淘气了。”

      于是又议了几位亲王家的世子,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最后魏夫子提议说年纪大些的公主如今都有了各自的教习,督学之人只需从大面上加以指引即可,不若暂请太子殿下兼任此职——恰好他过些日子要宣讲孝经,少不得也要常往宫学里来,那么由他先担着督学之职,待安王或旁的人能担此责时再行移交也未尝不可。众人听了都说此法甚好,帝、后也便首肯了,故而复学当日,太子和宁王联袂出现在魏夫子的讲堂上,算作新旧督学正式的交接。起初一切都很好,直至元沁出了错。

      元沁的错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背不出《二十四孝》中的《埋儿奉母》——那是宫学因冬至节而放假之前,魏夫子圈画出的要公主们背诵的篇目之一,说的是汉时有个郭巨,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因家贫不能保他们的温饱。他的老母亲疼爱孙儿,自己每餐都少吃或不吃以省下食物留给孙儿。郭巨对此非常不安,告诉妻子说,“贫乏不能供母,而子又分母之食,不如把儿子埋掉,省下粮食来奉养母亲”,又说“儿子可以再有,母亲死了却不能复活。”他的妻子不敢违抗他的话,于是夫妻二人掘坑,掘了能有三尺左右,忽见黄金一坛,上面写着“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此后,郭巨一家凭着这坛天赐黄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母与子得以兼养,郭巨的孝名也因此传遍天下。

      在《二十四孝》中,这一篇的字数并不算多,也并无生僻的字词,谁知魏夫子拿它抽问到元沁的时候却出了岔:她从往起站的时候就有些不情愿,张口更是卡在“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这开头几句上,重复了两遍还是这几句,连多一个字都没有——任谁都知道这位公主是背不出来了,于是有窃窃的低笑声,魏夫子听若未闻,木着张脸盯着手里的书,显见不打算给沁公主台阶下,元沁恼了,索性停下来,提高了声音,“夫子,我不背这个,你另考一篇吧!”

      “为何?”魏夫子听她说话才从书上抬起堆了好几层褶的眼皮,就他这么一抬眼,屋中的窃笑声立时消弭。

      德琳一看他的神情,暗觉不妙——年过六旬的魏夫子是翰林出身,近二年才奉诏做公主们的师傅,云贵妃约略对她提起过,说那是极严正因循的一个人,她很怕这样的人一味严苛并不会顾及元沁的颜面……

      “我不喜这篇,故……”

      “公主,先贤之作不是供人亵玩之用的,请勿以喜恶相论。”

      “为何不能以喜恶相论?”元沁不服,“他说的有道理,我自然尊崇,他说的没有道理,我也要昧着心去称赞吗?”

      “公主,何谓‘他说的没有道理’?《二十四孝》历经……”魏夫子作色了。

      “夫子,我未说《二十四孝》、我说的是《埋儿奉母》——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个郭巨却要把自个儿的儿子活埋,他还能叫做人吗?还有什么好……”

      “啪”的一声,魏夫子的抚尺在案上拍出了惊人的响动,“公主!你如何会有如此荒谬不敬的念头?谁教给你这些……”

      “没有人教,是我自个儿……”

      魏夫子的惊怒显而易见,屋中的人全都噤声,唯有元沁还要辩解,魏夫子却不听她的,如炬的目光直刺向与元沁同案的人,“杜教习,你就是这么教公主的?!”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随着这一声集中向了元沁的桌案,宁王元俭微微皱眉,往前倾了身子,却在将将要轻咳出声时想起什么,停下了动作,侧目去望身畔,只见太子元成安稳倚于座中,也与众人一样注目于那个半垂眼睑的女子,仿佛,毫不担心……

      德琳惊愣了一瞬,缓缓起身——她自问不曾错过魏夫子和元沁的每一句话,却不知矛头如何就转到了自个儿身上,“德琳恭聆夫子教诲。”

      “教诲?”魏夫子铁青的脸色并未因德琳的婉转而缓和,“你既能通过宫里的甄选跻身教习之列,自不需老夫再来教诲!只是身为女子,当以循规守礼为本分,读书识字长了些见识就更该以圣贤之道修身克己!为女子者,一生要务是保后宫内宅的安顺,如何不思正道反要学那些轻浮的行径?你以为靠着标新立异就能沽名钓誉……”

      “夫子,我没那么以为!也没有什么名好沽、誉好钓的,我不过就是不喜郭巨……”抗声的是元沁。

      “公主,老臣在和杜教习说话!”

      “可你说的是我!”

      “岂有此理!”魏夫子的长篇大论未及展开就被元沁跳出来截断,一石二鸟的打算也被她搅了,原本就如乌云过境的脸顿时由黑转紫,“公主,老臣是在告诫杜教习……”

      “话是我说的,告诫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夫子要‘告诫’就请直接‘告诫’我,不必隔着个人说话给我听!”

      元沁向来不是温驯恭顺的人,可在不苟言笑的魏夫子面前一向还是有些敬畏之态的,如今日这般急赤白脸、一句不让实是前所未有的事,元湘过后问她是怎么了,元沁犹自悻悻,“谁叫他要拿我树威了?要光在原来那些人跟前也就罢了,可今儿太子哥哥在、那些教习也是头一天到学里来,魏夫子那么盯着我不放,他们怎么看我?”

      元沁是觉得魏夫子所为挫了她的脸面,故一心想要找补回来——她年纪小,又是公主的身份,自然想不到新督学头一天到任,且有新教习在场,魏夫子又如何会任由自个儿的尊严被挑战:她越是不依不饶,魏夫子便越是不能善罢甘休,两人已然形成僵局。好在魏夫子再怎么急怒还未忘了尊卑,眼见震慑不住元沁,转对着德琳就去了,“杜教习,你怎么说?!”

      德琳旁观了这一阵,多少看明白了殃及池鱼的是一把什么样的火,她要想全身而退只能是奢望了。不愿去分辨又聚往自个儿身上的视线中都含了什么样的意味,她浅浅地施了一礼,慢慢开声,“夫子,德琳以为,沁公主之言并非全无道理。”

      魏夫子之意应是想要她出头认个指教不当的错,他好借此转舵,从而不失体面地收场,可惜魏夫子高看她了——元沁心里并未认她这教习,就算她肯遂魏夫子的愿,元沁却不会听从她的说辞,要是这位公主再连她一块儿驳斥,那情形可就更乱了。看眼下的态势,她是无法在两个人中转圜周全了,既总是要得罪至少一个人,那她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德琳拿定了主意,开口和缓,实则已表明了立场,众人听了多有神色一变的,有人意外,有人担忧,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偷眼去看两位督学,只见太子和宁王殿下都四平八稳地坐着,显然并不预备干涉,于是觉得正中下怀,眼眸里微微闪出光来,等着看魏夫子如何勃然大怒教训这总像是高人一等的杜教习,却,多少失了所望——

      “……愿闻高见!”魏夫子捏着抚尺的手都抬起来了,却又放了回去——不知是否是不愿在德琳的从容面前露出急躁,只是面沉声也沉。

      “德琳以为,郭巨孝念可嘉,其行为却不可取,不足以被后人效仿……”

      “杜教习莫非也觉得郭巨之举失于无情?”魏夫子微微冷笑。

      “是,夫子。”

      魏夫子的冷笑更甚,“杜教习,何谓‘孝’?”

      德琳一愣:何谓“孝”?这个题目太过于宽泛了,从古至今的论述记载都可用汗牛充栋来形容,哪是三言两语能答得过来的?思忖着,挑了个最中规中矩的释义,“最根本的,应是善事父母。”

      “出自《说文》。”魏夫子哼了一声,“既杜教习也说‘孝’应当是善事父母,那么高堂将成饿殍,为人子者当如何?”他停了停,环视在座诸人,见众人都望着他,才提高了声音,“难道为不落个‘无情’的骂名就坐视不顾?!”

      无人应声。有的人若有所悟。

      魏夫子满意,又哼了一声才道,“你们以为郭巨不知他的埋儿之举会招致非议?那他何须以‘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来劝告其妻?明知此举不近人情依旧为之,不正可旁证郭巨是有大孝之人?正因他有大孝才摒弃了妇人之仁,此等孝心感天动地,如何还有人诟病他的行为不可取?岂不是太过自以为是?”

      “夫子,对于郭巨的孝心,德琳也深感敬佩,只是他的所为实在有违孝道,德琳不敢苟同。”德琳刻意忽略掉魏夫子暗含讥刺的口吻,语调平缓地只论郭巨,“孟子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郭巨弑儿断后,如何能以‘孝’字相论?退而言之,就算他此举是为了保全母亲,那么他的母亲若得知孙儿因她而殒命,如何还能安之若素?若不能,他岂不是一并害了母亲?那么郭巨身为人父、人子,却对幼不慈、对亲不孝,还有何可彰表之处?”

      德琳话不等落音,公主和教习中已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魏夫子听得真切,脸又难看起来,立着眼睛道,“已说了‘儿可再有’,何须以‘无后’加诸其罪?
      ”
      “即便再有,若还是家贫、子分母食当如何?还能再埋一儿以奉母?”

      “那时他已有天赐黄金……”

      “夫子,郭巨埋儿时并不知会有奇遇!”若知道有黄金才假意埋儿则郭巨该遭雷劈了。

      魏夫子被德琳堵得一时找不出话再驳,翻了翻眼才冷笑道,“依你之见郭巨就该诸事不为,坐以待毙……”

      “德琳并无此意!”

      “那郭巨家贫,他别无良策……”

      “夫子,董永卖身葬父,江革行佣供母,他们的贫寒只怕更甚于郭巨……”

      “你言下之意是郭巨亦应效法他们?”

      “有何不可?”

      “此乃穷途末路之举,郭巨如何能与他们一样……”

      “郭巨若非穷途末路,又何须埋儿?既已是穷途末路,又何不拿出男儿担当?身为男儿,不能报国,至少要能安家,为奴也好,为佣也好,总是在尽力庇妻儿老小的周全,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如今他不挺身而出,反要埋儿以苟活,这样的人……”

      德琳不再说了,可她未说的话众人也都意会了,瑶筝也不管她能不能看见,一迳对她竖大拇指,木槿的脸上也熠熠有光,悄悄在案下扯元沁的衣袖,元沁无动于衷,还是半扭着身子背对着德琳。德琳顾不上管她们如何,只望着魏夫子,等着他再责问,却见魏夫子面色古怪地望了她一阵,向督学之案转过身去,“启禀督学殿下,老臣才疏学浅,不足以再为公主们授业解惑,恳请两位殿下代为传达上听,另请高明……”

      “魏夫子,你说的哪里话,”事发突然,督学案后的两人都有些错愕,宁王眼中不知因谁而起的光彩迅速敛去,又恢复了素日的温润,与太子元成对视了一眼,他先开口,“你的才学有口皆碑,若你说不能为公主们的教习,谁人还敢再担此任?不过……”他看向太子元成,略有为难之意。

      众人一见,都想起宁王是要卸任的督学,他显然是觉得不便多置词,想要元成出面。元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对他微颔了首,也面向魏夫子道,“王兄所言极是,夫子请勿过谦。至于今日之事……本督学会给你个交代。””他像是漫不经心地扫了站着的女子一眼,淡淡地道,“杜教习过后请留下来。”不理会诸女中有多少人闻言色变,他温煦地对魏夫子延手,“夫子请继续授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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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论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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