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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星陨(五) ...

  •   “食指立住,摁弦要实。”
      听到德琳应是,重复方才的音节,元俭慢慢吁出口气——就是那日,她说他是清风皓月般的人物,其实,他不是,他很想是,但他无法是……,如今,她知道他的事了吧?以今日的面目出现在行宫,任谁都能想到一二,何况是她?即便有不解,他昏迷的时候,元成当也都告诉她了。元成不愧是储君,喝令人不许掀面具时,应该就猜到了是他、想要替他遮掩,其实用不着了:身前事他都无能为力,身后名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是他想得太过简单了,以为他出面能够逼退费礼海,只要解了行宫之围,他再尽快脱身回京,不过是被查办私出、越城之罪而已。届时庶民也好、囚徒也罢,对他,都没有什么区别了——穆郡王之乱后,世人皆知他沉疴重起,深居府中休养,岂知那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说辞,真正的原因,是他自那日起便被软禁……
      殿外忽有人禀报什么,气氛隐隐紧张, “怎、么了?” 元俭吃力地提高声音。
      “说是宫外又有兵马逼近。”德琳停了琴。
      “……应是安王。”
      “是元信。看到旗帜了。”元成进来,“王兄你传的讯?”他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嗯。”元俭阖目,只觉力气越来越不够用了,许是彻底放了心的缘故:出发前,嘱心腹半个时辰后去虎卫营示警——若费礼海一意孤行,若他也无力稳住形势,那么要有人能最终控制局面……

      穆郡王死前痛骂他首鼠两端懦怯庸碌忘恩负义,他骂的对,他确是懦怯庸碌,什么都想保全,却什么都未做到……
      费礼海,如果能有哪怕一线生机,他都想他能活着,穆郡王曾说“他能为你死”,他相信。记不得他是哪一年到他身边的了,他只记得,他说“殿下,主人的命是公主给的,小人的命便也是公主给的。”那时候他还小,后来才弄懂他说的“主人”是穆郡王。他是第一个对他说“公主是个好人”的人……
      那时他不知“公主”是谁、费礼海又为何要说与他无干的人——打有记忆起,他便在仁慧皇后身边生活,他唤她“母后”,她叫他“俭儿”……

      五岁的时候,宫人们说皇后娘娘有喜了。他不知什么叫“有喜”,看到人人都笑逐颜开的样子,于是他也要去给母后道贺,却被两个平素不亲近的嬷嬷拦下了。“娘娘要有自己的孩儿了,您去凑什么热闹?”,“别看您是殿下,可殿下和殿下还有不一样,往后啊,您可得记着自个儿什么出身、没得讨人嫌”——长大后他屡次想到当时的情形,为成人的狡诈而心寒齿冷:话听着没什么,或许还能让人觉得是在怜惜他,可配上幸灾乐祸、尖酸刻薄的口气、嘴脸……,她们算准了年幼的孩子描摹不出细致的情绪,故不惮于释放出满满的恶意……
      他确是说不出来,感受却是清晰、深刻,许多年后,他都记得那是闷痛、恐惧:“娘娘自己的孩儿”和“自个儿什么出身”,两句话令他明白皇后娘娘不是他的母亲——很奇异,五岁的孩子,竟瞬间想透了。那天他未去皇后跟前,独自躲在假山石后恸哭:长姊元沔说生她的娘不在了,被埋在地底下了,她每年清明、中元节、十月初一都要去拜她,那生他的娘哪去了?也埋在地底下了吗?他要上哪去拜她、怎么没有人告诉他呢?他哭得天昏地暗,最后是费礼海找到他,把哭累了的他背回宫,告诉他“殿下的母亲是南诏的公主,是个好人”,可最后,他却一再嘱咐,“殿下万勿向人问起、说起公主,切记切记。”

      长大后,他设法调阅了宫闱内档,明白了为何不能问、不能说,也终于明白,五岁乃至以后经年中,他所遭遇的厌弃、轻慢是因何而起……
      所有的人,包括费礼海、穆郡王,他们都以为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其实,他见过,在彤辉宫……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他午睡醒来,发觉看顾的嬷嬷和侍女一个都不见。房中静悄悄的,院中却隐隐有呼叫喝骂之声,他赤足跑到门边去看,正见平素和蔼的皇祖母对侍卫们下令,“杀了她!”那个“她”是个很年轻、很美丽的女子,即使形似癫狂,厉叫什么“还我孩儿”之类的话、踢咬着每一个近前的人,他还是觉得她很美丽,忍不住想要出去替她求情,结果有嬷嬷发现了他,跑过来捂着他的眼睛把他抱回了内殿……
      从宫闱内档里的隐晦记载,他知道那个女子是南诏公主,隔了十余年后,他才知道。
      隔了十余年,他才知道曾与生母咫尺相望,他看见她了,那么她呢?看着陈旧文档上冰冷的文字,他有瞬间疯狂,疯狂地想回到那个午后,问问当日那个嘶喊着“还我孩儿”的女子,她可看见了他?!
      然,他一动不能动:那个午后的死亡都因他而起……他曾逗弄过的、尚不谙人事的小妹妹,这一辈子,他唯一一见、且只是混乱中匆忙看到了几眼的母亲……

      一些曾想知道又怕知道的真相,那一天豁然明朗,也乍然想起,当日的事之后,人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古怪,似乎害怕,又似乎厌恶,就连仁慧皇后,那两日也不知忙什么,只叫嬷嬷们好生照看他,偶尔看到他,也是蹙着眉,似烦心又似疏淡,令他不胜委屈,问“是不是俭儿做错什么了?”仁慧皇后才一愣,抱起他说“不是俭儿的错。是母后乏了。”
      宫人们的厌弃其实是从那日开始的,而非后来的“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儿”——许多年里,他不知道,许多年后,忽然知道了,却,宁愿不知道,宁愿曾经遭遇的所有侧目、轻慢,都是因五岁时皇后娘娘有喜了,如此,他才不那么痛苦……

      他的母亲姓孟,号弘玉,恶疾而亡,这是内档里的记录。
      “你母亲是为了南诏的子民才和亲天启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这是穆郡王所说。
      若穆郡王只说了这句,该多好……
      “接、着、弹吧。”若干年来刻意不去想的,此时全纷至沓来……,人的头脑里,到底能装下多少事?“看来下功夫了,有长进。”医官在被里置入汤婆子,触手暖意,他松了些牙关,“这样子就好,勿费事了。你不需去见安王?”元成在问医官可否生火盆,都几月了,还用火盆?冷,忍忍就过去了……这一生,许多、许多事不都是忍过去的?
      “……好。王兄且养养神,我去交代信弟一番。”

      元成出去了。琴声又起,是从头开始,明快富丽,她是故意的吧?避开后半段曲子中的风雷血雨?敏慧又心怀善意的女子啊……,可惜,世间有多少事是想避就能避开的呢?若天能从人愿,他最不想遇到、想避开的人是谁?……穆郡王?
      穆郡王,他的岳父,曾经,是他最有力的庇护。
      元成出生后,他就别殿起居了,不在仁慧皇后眼皮底下,水冷饭凉之类的一点点儿多起来——那时费礼海还只是二等内侍——,他责问了管事嬷嬷,纰漏却是越发多了,再责,依然故我,倒是更多内侍、侍女们的胆子大起来,值守、洒扫都时常找不到人。他怒极敦促着管事嬷嬷打罚了几个,总算好了些,偶然听到被打罚的人背地里骂“疯女人”“毒妇”什么的,不解其意便未在意:他又不是女的。后来穆郡王听说了,闯进他的别殿,打落了其中一个的满口牙、踹断了另一个的腿,惊动了整个内宫,嘉德帝、仁慧皇后双双赶到……
      那回穆郡王被禁入内宫一个月——这也算处罚?之后他殿中的宫人被撤换了半数,费礼海擢升为总管。经此一事,宫中人看他时更多了一份畏惧,表面上,倒是都恭敬了……后来,他出入朝堂,被封宁王,所到之处,所见皆是笑脸,他也每每含笑回应,只是头脑中始终像有双眼睛,冷冷地、清醒地看着这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想着不知哪一天,他们又会翻脸无情,倒戈相向……
      穆郡王闻此大摇其头,笑他谨慎太过,说凭他们的威名声望,谁敢与他们为敌?似乎也是:彼时他是清誉在外的皇长子,深受父皇嘉许、臣工敬服,他是战功等身的郡王爷,姻亲亦全都是豪门望族——嘉德帝曾说他是活的兵书战策,绝非虚夸:最声势赫赫的时候,他亦未忘了飞鸟尽、良弓藏,早早谋划,远交近联,打造了缜密、牢固的权贵人脉网。或许他太相信如此便可高枕无忧,又或许是打造这网的过程太过艰辛,故当发觉苦心经营的一切将轻易被皇家收回,他的愤怒、溃败、不甘才甚于所有,终至于铤而走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0章 星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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