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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优昙婆罗(02) ...

  •   我只当他要自己上山,并未往心里去,盯着锅里沸煮的汤不禁皱眉:“这客店的掌柜不会吃呀,这么好的笋,自然要配豚肉。你可知道,吃笋可是大有说头的,素食宜用白水,荤食嘛……”
      他见我肉还没吃两口,不过喝了盏茶水便喋喋不休起来,似笑非笑道:“你心不疼了?”
      怎可能不疼,我夹菜的动作顿了那么一顿,还是果断下了筷子,夹起那块鲜笋,假装不在意般对易水悲说:“你无法理解我的痛楚,我这心就跟空了似的,挖心之痛已经过去了,眼下不过是残留的余痛,痛则痛矣,比起那一夜,已经好不少了。”
      易水悲没应声,而说起那夜,我的脑海中自然会想起那个突然又温暖的怀抱,坦诚地说,那瞬间我并未指望易水悲肯抱我,更未指望他会救我,还带着我出了沙窟。肉我也不吃了,撂下碗筷,我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复杂,细数其中最多的应是感激。可易水悲想必被我看得浑身发麻,挪开了目光,侧身擦起匕首来。
      我郑重朝他说道:“谢谢你,易水悲。”
      他受不了我这样,语气颇有些不耐烦:“不必,我既答应带你走出沙窟,那么即便你死了,也要死在雪域。”
      我干笑两声,在心中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感谢过,此人有送佛送到西的拳拳之心,真是赤诚之人呢。可我转念一想,他何时答应过带我走出沙窟了?我求他时,他并未应声,故而我这一路直到彻底没了意识之前,都是惴惴不安的……
      没等我说这茬,易水悲又道:“你可还记得,痛极之时说过什么?”
      “啊?”我心中大觉不妙,那时我疼得死去活来,哪里还能记得清楚,眼下只能以静制动,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他略作沉吟,旋即收回擦得锃亮的匕首,别回袖腕间:“你说天亘山巅结出的并非优昙婆罗果。”
      我松一口气,庆幸没说什么要当牛做马报答他的话,连吃了三片鱼肉压惊:“当然不是。优昙婆罗树早已绝迹,更不可能生在雪山之上。”
      “你可知每逢半甲子的天亘山赠果宴?”见我摇头,他也没有给我细致解释的意思,只说:“天亘山宫氏乃千年世家,赠果宴亦有千年之久,若是弄虚作假,何以立足天下?”
      “你既不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愿与他争论一个莫须有的果子到底是不是优昙婆罗,拎起汤勺舀了碗汤,屋子里安静得只听到我吃东西的声音。
      “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优昙婆罗树早已绝迹?”不等我答,他便替我说了:“书上看的?还是你另知隐情?”
      我这才意识到,他带我一起出迦维罗沙窟才不是什么信守诺言,他觉得我话有蹊跷,故而非要携着我这个累赘,就等我醒过来问个清楚。既是如此,我那份感激之情立马淡下许多,闷闷说道:“我不知道什么隐情,确实是书上看的,再不然便是听人说的。即便它未曾绝迹,也应生长在南荒天暖之地,这些你去查查《万物志》就能找到答案。”
      他显然仍有疑虑,只是按捺不发,我便装不知情,同他打起商量:“那你能不能带我一同上天亘山?只是我身子弱,少不了要耽搁你的脚程,我猜你定不乐意,可我还想厚颜无耻地请你帮我个小忙,不过是顺道的事。”
      “什么忙?”
      我拈起瞎话来易如反掌:“我曾在雪域重承蒙一位天亘山弟子搭救,她借了我一身衣裳,待我一会儿洗干净,劳烦你帮我给还了……”
      “我答应带你一起上山。”
      “……”没想到他如此爽快,我语塞半天,瞪大眼睛盯着他,“我走路很慢的,还畏寒,误了你参加赠果宴就不好了。”
      “无妨,提前一日启程,时间尚且宽裕。”
      我承认自己耍了心机,本想着他铁定不愿带我这个拖油瓶,恰巧让他帮我把衣裳还了,那么我便无牵无挂,即使是游过赤水,我也要到南方去。思及此处,想到就要与他分道扬镳,我的心中竟还生出一丝不舍来。
      炉火许久没添新碳,不知何时灭了,屋内暖气犹在,涮肉的香气逐渐消散,我又闻到他身上的竹香,那瞬间有些恍然,我对他的好感,大抵是源于他身上清净出尘的竹香,那抹香未免过于澄澈了些,与他这个人不大相符。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头:“那我就同你一起上山,可我还有个小小的条件,或者说恳求更为贴切,我也是没办法……”
      易水悲:“有话直说。”
      我低声陈情:“我还需要一件大氅,无需什么千金裘,您肯施舍我那么一丢丢的钱,再添上那么一件斗篷御寒,我也能走得快些不是?”
      为了生存,我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身上唯一值钱的金丝耳环都送了人,此时该低头就得低头。
      易水悲扫了一眼桌面上的狼藉,再搭眼看我:“你这是赖上我混吃混喝?”
      我本想下意识反驳,双手合掌一拍,爽快地点了个头:“您是好人。”
      他反驳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眼前的涮肉也吃得差不多了,我喝了口茶,状若不经意地随口问他:“你身上的竹香倒好闻得很,是什么竹?”
      他眼风一凛,我正觉心惊,却见他扭头看向门口,我跟着一道看过去,很快便听到刚刚送菜进来的伙计的声音:“客官,想着您房内的炭火快烧完了,掌柜吩咐我来给您添点儿。”
      我忙招呼伙计进来,易水悲的眼神也恢复如常,起身踱到窗前,一副孤僻模样。伙计见我是个好说话的,全因我笑着朝他道了句“多谢小哥”,还邀我到楼下听书,说这会儿楼下大堂正热闹着,即便不住店的本地人,也常来叫上一壶茶,听说书人侃上一时半刻,我也一道笑着应了。
      伙计走后,我的头发干得差不多,正打算照镜梳洗一番。易水悲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用刀抵住我的胸口,幸亏他表情还算放松,我便不着痕迹地挪开些许,他用来裹刀的黑布已经破败不堪,脏兮兮的,可别弄脏我身上这身新衣裳。
      “你做什么?”
      “你刚刚换衣裳的时候,可看到胸口的群花印记?”
      我满脸不解,虽说换衣之时我并未专门注意胸口,可若是身上真有这东西,我不可能浑然不觉:“什么群花印记?”
      “在你左胸口,有一片赤红色的花印。”
      “你等等,你别过来,我再看看。”我伸手阻止他靠近的意图,背过身掀开领口,待看清后松一口气,“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似是不信,又似是想看个究竟,径直抓上我的领口,我用双手狠狠护着,瞬间脸红得发涨,讲话都磕巴起来:“你,你,你不能这样……”
      那一刻我与他离得极近,近到那股竹香笼罩我的鼻息,我若是再闻上一闻定要醉了,更何况他生得确实不错,我就算把持不住,也是应当。
      而他俯视着我,见我一张脸终于有了些血气,这许是他头一遭审视我的模样,在沙窟中生出我其貌不扬的错觉就此打消,虽不算什么倾国倾城貌,但自有一番清韵,他终于察觉不妥,连忙收回手,退后两步背对于我。
      我刚卸下防备,庆幸他终于打消这个邪恶的念头,谁料他贼心不死,冷声说道:“你整理好,给我看一眼胸口。”
      那瞬间我的脸烫得绝对能烙饼,朝他嚷道:“看你个头啊!”

      趁着外面阳光还在,我打算同他一起出门,兑现他答应给我添一件大氅御寒的承诺。
      甫一出客房,便听得出楼下有多热闹,从栏杆处向下看,整个大堂几乎坐满了人,店门与窗棂紧闭,四方烧着炉火,一片沸反盈天,说书人坐在正前方,手执折扇,侃侃而谈,听着似是在说什么神兵大战,不过是传言戏说,当不得真。
      我同易水悲下楼,他提刀走在前方,面色威严,好似阎罗,迎面撞上的人都愿意给我们让路,离不开他的作用。走到门口,他以刀提起门闩,利落推开沉重的大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则忍不住翻白眼,暗在心中骂他造作。
      这个时辰外面虽说挂着太阳,可扑面而来的冷风还是吹得我浑身一冽,我赶忙跑到他面前把门合上,抵着门板一副不愿意踏出去的样子。
      易水悲看向我的眼神带着疑问,我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你看这会儿大堂这么热闹,咱们不如坐坐,听听书,容我做个心理准备,一刻,坐一刻就走。”
      他见我刚红起些许的双颊又变得苍白,许是也不想我突然出门再病个好歹,那才耽误大事,虽神情冷漠,还是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
      大堂早没了空桌,这张桌已坐了两个粗旷的大汉,身着羊皮大袄,瞧着就不像本地人,八成是过路的商帮。易水悲一副臭脸,他倒是不怕与人动手,我却是个和平主义者,麻烦能免则免,于是带笑朝那两人说道:“两位大哥,劳烦搭个桌。”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两人原本因易水悲而变得严肃的表情放松了下来,朝我微微颔了个首,便继续看向说书人。易水悲闻言也扫了我一眼,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显然觉得我没必要与人如此客套,我小声对他说:“出门在外,与人为善,与人为善。”
      他把刀放到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我立马又明白他的意思了,朝他苦笑,手则在胸前做出向下按的动作,他没理我,倒了盏茶喝。
      可算安抚住这尊大佛,我才细听那说书人讲的是什么,不想还是满口的“天兵神将”,流经百世的传说被添油加醋,实在没意思。
      易水悲低调不过一瞬,我们坐的是靠门的桌位,离说书台最远,只见他随手一抛,银子稳稳当当地落在台面之上。众人的视线汇聚过来,说书人双眸一亮,执扇朝我们的方向一点,极有眼色地问道:“这位客官,想听点儿什么?”
      易水悲缓缓放下手中茶盏,言道:“天亘山,赠果宴。”
      说书人拍板:“那咱们就来说一说这名震天下的赠果宴。”
      室内一片“噫”声,大多来自于本地人,本地人自小便知的事情,各个如数家珍,自然不愿意再听,纷纷起身散去。待到说书人开腔,大堂只剩了三成人,都是外来客。
      “话说这天亘仙山,山高百丈,山境险恶,全年二百多天雾锁云笼,坤气盛行。列位客官但凡在这阳水镇内,朝西北方望,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有不绝如缕之神光萦绕,便是天亘山。天亘山巅,有一方千年寒璧,由冰凌与白玉所铸,我等凡夫俗子肉眼可见的神光,正来自那寒璧。正所谓‘寒璧卅年生优昙,仙泽千岁造宫氏’,若是这寒璧不曾诞下优昙婆罗果,便不会有那天亘山宫氏,更不会有赠果宴了……”
      听到此处,我不禁挑起嘴角,露出一抹讥嘲的笑容。我依然不相信优昙婆罗果会生在苦寒的天亘山上,更不相信它会从寒壁之中结出,委实荒谬。然而既是听书,便当作戏说,我也不会像与易水悲那样,出口指摘什么。
      “此方寒璧,来历成谜,故而坊间传言,寒璧乃天意恩赐。每逢半甲子,也就是三十年,霜降之日,寒璧便会结出无上的宝物,优昙婆罗果。优昙婆罗果,上古神果,原结自优昙婆罗树,这优昙婆罗树亦是个绝世罕树,有叶有果,却从不开花,生在南荒天暖之地,早已绝迹。”
      我右侧的那位大哥显然听得入迷,突然发问:“既无树,何来果?”
      说书人故作神秘地晃了晃脑袋:“这便是那寒璧的玄妙之处了。许是上天不愿见优昙婆罗果绝于人世,故而降下这么一方寒璧。列位客官不知那优昙婆罗果的厉害,濒死之人食之,可救回一命;患病之人食之,可转危为安;康健之人食之,可增寿百年。”
      这几日客栈之内多是南北往来跑商的,并非专程为上天亘而来,故而闻说优昙婆罗果的功效,无不纳罕。我却忍不住跑神,全因心口又在作痛,虽能忍耐,到底不好过。
      “寒璧每三十年结出两颗果实,宫氏有济世之心,亦想笼络江湖,故而举办赠果宴,广邀天下能人志士上山赴宴,争夺其中一果,强者得之,此为‘武斗’。至于另外一果,则由天亘山掌门定夺,赠与病者、弱者、老者等等,则为‘文争’。话说九十年前,阳水镇便有一屠户,为其女求得一果,其女原本卧病多年,镇上的郎中都说命不久矣,吃下那优昙婆罗果后,立刻便能下地干活,康健活到百岁,寿终正寝,你们说奇不奇?”
      我只觉心口疼得有些坐立难安,这赠果宴我也知晓了个大概,易水悲上山,自然是为武斗其中一果,不难猜测。许是大堂内许久不通风的缘故,加剧了我的疼痛,说坐一刻,眼下一刻也过了,再过会儿怕是阳光都要没了,我同易水悲说:“走罢,去皮货店。”
      这厢我与他刚起身准备出去,说书人正讲着天亘山宫氏的秘辛,我只听到一句:“掌门宫落缘两年前出走下山,至今未归……”
      我立马停住脚步,满脸震惊地回头看向说书人。
      他说的是掌门宫落缘出走,可我醒来至今不过十日,不知昏迷了几日,算起来铁定不出半月,离开天亘山时,前任掌门刚去,宫落缘尚未继位,何来的掌门宫落缘于两年前下山?
      我忙问那说书人:“宫落缘几时成了天亘山掌门?”
      说书人掐指数了数,确切地答我:“算起来已有八年多了。”
      我满脸难以置信,猛然想起镇北两里外那个卖地瓜的老妪,无暇顾及易水悲,推门而出,兀自朝北跑去。我跑得很快,心痛愈发严重,喘息变得困难,凭着记忆到了那儿,集市仍在,地瓜摊却不在,周围多是年轻商贩,皆不知什么卖地瓜的老妪。
      一霎那满目皓银,人烟错落,皆如同浮生流水般在我的眼中闪过,我不禁再度感叹,难道我仍旧大梦未醒?
      易水悲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告诉我:“迦维罗沙窟乃洪古灵地,属仙神管辖,沙窟一日,人世一年。”
      不待我消化掉这个认知,他又递给我一本书,想必是《万物志》,正翻到优昙婆罗果那页,我一眼看到“早已绝迹”后多出来的那一句:再度现世,于天亘山巅,半甲子结自寒璧。
      彼时我不曾想,千年的时间里,流光飞掠,白马踏雪,去者已去,来者纷纷,足够重新书写史籍,更不必说区区一本《万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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