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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优昙婆罗(01) ...

  •   我只看得到混乱哀茫的画面,可即便不闻其声,也感受得到刀刃相交、哀鸿遍野的喧嚣。
      那是不同于今日的迦维罗沙窟,兵戈满布,黑白两股大军交战,黑甲屯聚远坡,虎视眈眈。白甲人少势单,负隅顽抗,其中一位似是主帅,分外骁勇。
      正值战局之中,主帅忽然往望向不远处,那是一袭青衫白甲的背影,身形如柳纤瘦,像要撑不起甲胄,我猜测那一定是个女子。主帅朝之大喊,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看样子是在劝说她离开,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可那女子充耳不闻,正抬剑格挡,因力量悬殊被穿黑甲的壮硕男子逼退倒滑三步,她的剑法不够精湛,出招混乱,显然并非擅战之人。主帅眼见劝不得她,只能继续投身战局。
      画面瞬息万变,主帅中箭,倒于黄沙。青衫白甲女子仍在鏖战,苦苦支撑。
      这时自空中坠下个黑袍散发之人,衣袍宽大,看不出那人的具体身型,更不知是男是女,以背对我眼中画面。青衫白甲女子见到来人显然愣了一瞬,他们许是旧相识。
      那人剑气霸道,不论是敌是友,悉皆被击伤震飞。黑甲一方似是收到远处沙坡的号令,不着痕迹地退离战局中央,即便仍有不少遭到误伤,远不及白甲死伤惨重。
      我想,那人一定是黑甲一方派来的狠将。
      迦维罗沙窟之下有无数蛇虫毒蝎,嗅着弥天的血腥钻出沙面,我看到那位死不瞑目的主帅正被虫蝎蚕食,难保全尸。
      心中生出莫大的荒凉,那画面让我觉得心痛,可或许因为魂魄已经离体,我的心痛也浑然不觉了。明知心痛却不觉心痛,是一种无尽憋闷的苦楚,逼得我咬紧牙肉,不忍观瞻眼前的情境。
      人都有慕强怜弱之心,眼见白甲不断倒下,迦维罗沙窟盘亘着数不胜数的黑甲兵卒,我觉得我是个逃兵。
      我一定是白甲一方的逃兵,上苍惩治我,将我这个喜暖畏寒之人罚到天亘山巅,我怎不该死?
      令人痛苦的画面不断在我脑中反复,黑袍身影嗜杀至极,神佛不分,无尽屠戮。白甲士兵哀痛连天,难逃一死,每一个倒下的人都拼命吐出最后一口幽怨的戾气,萦绕在迦维罗沙窟上方,正如我内心的阴霾,永不散去——那是迦维罗沙窟的一切生机尽数衰亡的日子。
      我看到远坡上一抹紫衣身影,同样未着甲胄,虽瞧不仔细面容,但我猜他一定在笑。身后随从皆为黑衣,这更让我加深了那位黑袍高手乃他们同伙的看法,我无限憎恨那人,在心中唾骂着他。
      我忽然想起那位弱柳扶风也要披甲上阵的青衫女子。
      她终于转身,就在要看到她的完整样貌时,却只见她侧颜。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是否被那人的剑气所伤,眼耳正汹涌地流着鲜血,我直觉她有一双明眸善睐,美的事物正在不受控制地消亡……
      那不仅是印象深刻的记忆,更是痛苦的记忆,我无力反抗,反复回味,痛定思痛。
      雨似乎已经停许久了,我以为是幻觉,迦维罗沙窟日日不变的光景,炽热高挂的灿阳,晒得滚烫的黄沙,无边死寂。
      我像是在被人背着,踽踽行路,不过清醒了一瞬,便再度合上了双眼,应是回光返照。
      昏迷之中,我似乎从极热之地跨越回了极寒之地,我又在发冷,打寒颤,怀念迦维罗沙窟曝晒身躯的阳光。一股执念悬上心头,我张不开口,我其实想说:我死也要死在沙窟,绝对不愿回雪原,那样我死不瞑目……
      夤夜,阳水镇,无春客栈。
      满条街早已漆黑一片,闩门闭户,掌柜被不断的叩门声吵醒,睡眼惺忪地前来应门,语气颇不耐烦。
      “谁啊?大半夜才来投宿。”
      此地天黑极早,申时一过街上便没什么人了,也有不少商帮为赶路而入夜投店,老板许久没在这个时辰被吵醒过。
      甫一推开门,便被一根破布包裹着的武器抵住脖颈,男声冷冽,直入主题:“一间最贵的上房,烧好炉火。”
      掌柜不敢说一个不字,连忙答应,想要引路。男人却没立刻进门,他穿着单薄,似乎丝毫不畏寒冷,打扮也不起眼,不像是住得起上房之人。他躬身抱起倚在门口的女人,掌柜借着烛火偷偷瞥了一眼,女子面无血色,浑身僵硬,胸口都看不到起伏——倒像个死人。
      掌柜连忙缩回目光,进房后帮忙烧起炉火,男人把怀中的人安置在床上,随手扯过锦被把人盖住,接着坐到炉火旁,双手摩挲出细微的声音,指节的僵硬缓解些许,试探地动着,看来他也是会冷的。
      房中只听得到煤炭烧着噼啪作响,掌柜挂着副笑脸问:“客官,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这是在催他付钱。
      易水悲极大方地丢过去枚金锭,掌柜眼睛都亮了:“送些吃食上来。”
      掌柜道:“这个时辰,只剩些冷食了。”
      他并非好糊弄的,昏暗灯光下,他双臂撑在腿上,手仍在烤火,扭头看向掌柜的眼神带着一抹杀意:“冷了你不会热?”
      掌柜捣蒜似的点头,双手捧着那枚金锭下楼,把厨子叫醒做两道小菜。饭是来不及做了,厨子打算煮面,问掌柜:“做几碗?”
      掌柜下意识答:“两碗。”
      想到那张面无血色的女人的脸,掌柜改口:“一碗,一碗。”
      又想到男人的眼神,掌柜连忙摇头:“两碗,还是做两碗。”
      吃食做好,掌柜惴惴不安地捧着托盘送上楼,轻敲房门得到首肯后入内。昏暗的房间里,男人仍旧坐在炉火旁边,却没在烤手,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掌柜将盘子放到桌子上,正打算出去,只听男人开口问道:“今日初几?霜降可过了?”
      “眼下已经过了子夜,初九了,霜降已经三日了。”
      “近日有没有上天亘山之人?”
      掌柜立马便明白他要打听的是什么,娓娓道来:“您是打算赴天亘山的赠果宴罢?小店虽不起眼,可也已经传了有八代了,每隔三十年,山巅结下神果,各方有识之士都会前往争夺,而要上天亘山,必要在小店投宿。您来早了,想必再过三五日,人就差不多都到我们镇上了,到时房间可是供不应求……”
      易水悲得到了有用的信息,便不愿再继续听掌柜聒噪,又丢给他一枚金锭:“这间房给我留着,何时同你说不住了,你再考虑他人。”
      若说掌柜刚刚还有些顾虑床上的女子是死是活,犹豫是否要报官,如今两枚金锭到手,他便什么都不想了,咧嘴笑着退了出去,做梦都要笑醒。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易水悲坐到桌前,审视对放着的两碗面,色香兼具,又看了看床上一动不动的人,自言自语般问道:“你吃不吃?”
      自然无人应声,他却像是得到了回答一般,慢悠悠地把两碗面都吃光了。

      时辰太晚,易水悲将就一夜,次日起床时早已日晒三竿,阳水镇坐落于天亘山阴,每日仅正午有阳光满布,街上游人杂沓,热闹异常。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差遣伙计打洗澡水,易水悲沐浴一番,洗干净后换上身干净衣袍,
      踱步到榻旁审视床上之人,不禁皱起眉头——是死是活暂且不论,未免太臭了些,先是在沙窟中几日不曾洗澡,又淋了雨,雨停放晴后再晒一身的汗,客房里炭火烧得正盛,许是自个儿浑身干净了的缘故,心底里就生起了嫌恶。
      易水悲又叫来伙计,令他再换一桶干净的热水,极大方地给了赏钱。伙计把水备好之后,他伸手试探水温,有些烫手,倒像适合烫掉鸡毛的温度,接着走到榻边,将昏死的人提了起来,丢进浴桶里。
      他是不可能亲手帮人洗澡的,就那么把人泡在里面烫着,适时掌柜敲门,亲自带着三个伙计,手中皆端着铺满菜碟的托盘,最前面的那个则捧着一口锅,里面冒着热气的显然是汤底。掌柜收了两枚金锭,自然要把这位贵客伺候妥帖,过几日赴天亘山赠果宴的四方豪杰皆聚于此,虽说房价水涨船高,那些人却大多小气得很,不如易水悲出手阔绰。
      掌柜腆笑道:“咱们这儿天寒,故而常吃涮锅,清汤暖肺,佐以鲜笋鲜蕈,再美不过。这盘鱼片乃小英山西凿冰垂上来的蚌鱼,笋蕈则是赤水以南的肃慎国运来的,您别看阳水镇地小而偏,吃食上可是讲究得很,自然了,寻常人还是吃不起的……”
      伙计将锅放在炉火之上,近十盘肉菜摆满桌面,易水悲兀自落座,看似并未认真听掌柜说的话,漫不经心问道:“东北不咸山下的肃慎国?何时迁到南荒?”
      掌柜知无不言:“与雪原隔水相望的原本不是肃慎国疆域,而是个南荒不知名的小国,这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肃慎大国师篡政,趁太子肃慎郁在南荒游历,把老国主拽了下去,自个儿当王了!这太子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联合出逃肃慎的兵力,侵吞了那南荒小国,在赤水以南重新建国,这说起来话长,当年……”
      易水悲看着锅里的汤水翻滚起来,该下菜了,开口打断掌柜:“既说来话长,便不必细说了。”
      赶客之心明显,掌柜人精似的打了个千:“那客官您慢用,小的就先出去了,待您吃完,随便唤个伙计进来给您收拾便是……”
      易水悲略微颔首,假意不见掌柜朝着床榻打量的眼神,他昨日特地把屏风挪到床边,隔着层纱缎,掌柜什么也看不到。
      客房重归宁静,易水悲独自享用起来,吃得周身肺腑皆暖意融融,桌上摆了两副碗筷,易水悲抄起一只闲置的筷子,盲手向后一甩,便撑起了窗屉,屋内飞进冷风,纾解些许炎热。
      那厢吃得没滋没味,他一身真气,本就不似寻常人畏寒,可苦了被泡在浴桶里的我。
      水很快被寒风吹凉,我也说不清自己是被冻醒的还是被馋醒的,总之最先苏醒的是鼻子,嗅个不停,不等我挪动好似被山石碾压过一般的身躯,忽觉一只利器从身后飞来,穿过屏风,我赶忙向浴桶里一缩,这才幸免于难。
      那是一只筷子。只听熟悉的声音从房间另一头传来:“何方宵小?”
      我咽了口口水,哑着嗓子难听地说:“你,你是不是忘记浴桶里还有个我啊……易水悲……”
      他显然愣了一瞬,我拖着这副羸弱的身子骨,撑着桶沿站起身来,想他隔着屏风也能影影绰绰地看清是我,可他迟迟没应声,等我从浴桶里爬出来,走出屏风,北风打过来,我狠狠打了个喷嚏,闻着风中夹杂的鲜香,我又想哭了。
      他倒是极会煞风景,歪头朝我邪笑,讥嘲地说了一句:“你命挺硬。”
      我恨不得立刻就地打坐,念上十几遍《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可好歹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小命要紧,我哀求他:“你能不能先把窗子关上?我实在挪不动道儿了。”
      易水悲这才恋恋不舍地撂下手中碗筷,从桌边到窗前不过五步路的距离,他非要耍帅,一双多余的筷子都已被他丢完,他便捏起一块鲜笋朝窗飞了过去,窗屉啪嗒一声砸下来,总算隔绝了冷风。
      我身上仍穿着那身里衣,沾水后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再加上他丢来的那一筷子,我缩进浴桶,头发也湿了个彻底,发现他换了身新衣,我问道:“还有没有多余的衣裳?”
      易水悲示意我朝床榻看,果然放着一身衣裳,我挪过去换上,发现那还是一身女子衣袍,想必是他特地给我买的。思及此处,我不禁展露笑颜,语气不自觉轻快起来:“易水悲,你真好,还给我买衣裳,倒是刚好合身……”
      他声音冷冰冰的,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那是女童的样式。”
      我沉默两秒,重振旗鼓:“不管是女童的还是妇女的,总归是女子的衣裳,是你专程给我买的,你这个人就是……”
      他打断我:“死人都要穿新衣下葬,给你当丧服。”
      我赶紧抬手抚胸,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屏风边缘,半晌没动静,受他这么一气,我才发觉心痛之症犹在,只不过比之那夜轻减些许。他隔着屏风显然看得出来个大概,嘴上却不饶人:“又要死了?”
      “你再说两句,我必会被你气死。”
      “既然没死,就过来吃东西。”
      我当他这个人嘴硬心软,原地缓了缓,才出来挪到桌前,只见碗碟,不见筷子。我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筷子呢?”
      他指了下北窗,又指了下西窗:“窗边。”
      美味当前,我忍。我再度起身,先到西窗捡起一只,再慢吞吞地挪到北窗,只觉两窗间的距离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走这么一遭耗尽最后的力气,好不容易把一双筷子凑齐,甫一转身,便对上易水悲的视线,他手里的筷子正夹着片鱼肉,朝我说道:“这是最后一块肉。”
      那么一瞬间,我竟以为他会夹到我碗里,不然不至于与我浪费口舌,这么一想,我走回桌前的步伐快了些许,没等屁股落在板凳上,那块肉也晾得差不多了,易水悲张口食入腹中,旋即放下碗筷,俨然吃饱喝足的样子。
      我瞪眼盯了他很久,盯得眼睛都红了,我自觉这副表情一定凶狠,即便打不过他,气势也要做足。他泰然自若地与我对视,丝毫不惧我的“淫威”,我正暗自思忖着如何自然妥帖地收回视线,毕竟不能苦了自己的肚子,桌上还剩些素菜,我凑合吃吃,也可饱餐一顿。
      僵持之下,忽闻敲门声响,易水悲视线不移,应了句:“进来。”
      伙计端着垒了两层的碗碟,最上方的两盘正是鱼片,手脚利落地换下了桌上的空碟,还顺道给锅中加了鲜汤。
      我立马挂上谄媚的笑容:“我就知道,你绝非那般小气之人。”
      易水悲饮了口茶,无声冷笑。刚下锅的肉还没熟透,他再度开口,似是通知我一般:“三日之后,上天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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