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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四章:万泉流殇(02) ...

  •   那日我与他到山中采药,临出门前他还折了朵淡粉色的长寿花别在我的鬓间,花色明明那样的多,他却选了我觉得最为俗气的粉色。上山的路上我还有心情蹦蹦跳跳,他时不时扶我一下,正因知道他会护着我,我才如此肆无忌惮。
      我摸了摸发髻间的花,带笑问他:“为什么折了朵粉的?”
      他半天蹦出两个字:“像你。”
      我抿嘴笑了出来,抬头看他的脸,捕捉到一抹来不及退的红晕,我便笑得更深了,只觉粉色在我眼中从未那么可爱过,我同他说:“那你今后每日都要为我簪一朵花。”
      他不应声,我就聒噪地追问:“太初,你听没听到呀?为何不答应我,难不成你想为别人簪花?”
      “胡说。”他伸手牵过我,低声说道:“在心中记下了。”
      他总是这样,做多说少,心中记下嘴上便不会说,可我却觉着这样不对,同他细声说起:“太初,你可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让我知道。我才不喜欢什么所谓的默默付出,所付出的对方都全然不知晓,这份情意岂不是付诸东流了?相互间的隐瞒愈积愈多,一旦遭受到外界的作用,譬如挑拨,定要出问题的。”
      易水悲沉默着听我说,随手用刀拨开将要爬上我与他鞋靴上的蛇,他并非畏蛇,只是觉得蛇这种冷血的爬行动物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我还曾打趣他与蛇乃同类,竟互相嫌弃起来,我们每每一同上山,他尤其招蛇。
      那番话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彼时我全然不知,他瞒我的事情已经不少了。他的想法极其传统古板,认为他是男子,便应该承担起我们面临的全部风雨,深藏自己的功与名,我觉得此乃极端自讨苦吃的行为。我虽体弱,可我的心不弱,即便它时时作痛,我也具备强大的承受能力,绝不需要凡事都躲在他身后。
      我们采了些草药,眼见林子中渐暗,就急忙下山了,说是采药谋生,我牵着他的手强行带他一块儿摇来摇去,倒像是两个孩童结伴出游,尽兴而归。
      下山之后行至竹林缓路,我从他身后蓄力一跳,单手拎着篮子跳上他的背,他早已习惯我这般戏码,任命地将我背起来。我在他身上作威作福,还摘了发髻间的粉嫩娇花簪到他的头上,以为他浑然不知,哼着小曲,心情极好。
      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冷声开口:“很丑。”
      一路的嬉笑在临近竹舍时瓦解,院门落了锁,门外正有一抱剑的黑衣男子四处张望,我眼力极好,一下看出那人是个武人。我和易水悲默契地噤声,易水悲轻手将我放到地上,他似乎知道来人是谁,让我先行进屋,我有些不快,因他又在瞒我,也因心中随之生出的一丝惊惶,像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我站在窗边盯着院子外面两人的动向,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易水悲先是摘下我为他簪的那朵花,攥在手中,抱剑男子不知在说些什么,过程中将手中的剑给易水悲看了一眼,我清晰地见到易水悲的神情有些波动,且那男子所说的话勾起了易水悲的兴趣,我心底的惊惶便愈加明显,那是一种有别于心痛的感触,我把紫玉徒劳地捏在手中,只当图个安慰。
      后来那男子似乎还说了什么惹易水悲不快的话,易水悲骤然提刀逼近他,他亦不做反抗,只是说个不停,易水悲很快收回刀,先一步进了院门。可我站在窗前看得清楚,抱剑男子未曾离开,易水悲回过头去同他说话,这次我听清了。
      易水悲说:“别再来了。”
      明明该是一句让我放下心的话,可从抱剑男子脸上满意的神色来看,易水悲这句话的含义并非拒绝。
      人走后,易水悲迟迟没与我言说,他将那朵嫩粉色的长寿花放在窗边的茶桌上,连饮了好几盏酽茶,我想他恨不得茶壶之中盛的是酒浆,心中必定在踯躅不决。
      我无声将采回来的药材清洗干净放在架子上,主动坐在他对面,平和说道:“说说罢,刚刚那位抱剑男子找你何事?”
      易水悲说:“你可还记得我们跑遍城中打铁铺寻的共谷泉铁?”
      我点点头:“共谷所在的长石山于百年前的一场天灾中崩塌,本就罕见的泉铁也随之埋入深山中,故而如今以共谷泉铁铸成的兵刃屈指可数。”
      “我让打铁铺的掌柜帮忙留意风声,本以为没了后话,不想被万泉山庄所得知,庄主虚昉道人派人来寻,原来共谷泉铁并未绝迹。当年长石山崩,意外与高泉山接壤,共水流至高泉山中,天然结成万泉,于是便有了万泉山庄,泉底每年可产两斤泉铁。”
      我以为我们跑遍打铁铺扑空时他便了却了这番心思,不想他还让掌柜帮忙打听,这又是一桩我不知道的事情了。我觉得自己像个蒙在鼓里的痴人,语气从平和变为淡漠:“泉铁如此稀有,万泉山庄怎愿赠你?”
      易水悲的双眸泛着许久不曾有的光亮,细数起来上次还是在我们大婚那日,摇曳烛火间都不及他一双明眸。他鲜少喜形于色,同我说:“阿璧,不仅是泉铁,还有我要找的刀谱,就在虚昉道人手中。或许有可能不是我要找的,但未尝不可一试。”
      至此我的心彻底凉了下来,我没想到他的执念不减反增,许是这些时日他压抑太过,突然豁出了个口子,就立马倾泻而出了。我认真同他道:“太初,你就一定要得到这本刀谱?你我明明都知道,这套刀法行的是至柔之劲,你使至刚之力,即便得到了真正的刀谱,对你也是毫无意义。更何况万泉山庄之人来得突兀,像是设好了陷阱等你去跳,你……”
      “即便是陷阱,我也敢走一遭。若是诓我,我亦要让他们与沙窟中的黄狼同一下场。”
      “当真值得么?”我觉得他已经被执念困住了,抑或是他始终如此,只是我从未认识得这么透彻而已。
      易水悲反问我:“阿璧,人活一生,你便没有什么执着的东西?我如今所执之事唯有两件,一是你,二便是刀谱,我一定要得到它。”
      我呷了口茶水思忖他的这个问题,心中一片荒凉,我说:“我似乎还真没什么执念之事。”
      易水悲说:“你有,我知。你所执念之事便是你的身世,我并非不想与你在这竹舍隐世,可我们如今都有上路的原由,为何不将事情解决再偏安一隅?”
      他说中了我的心事,我却觉得难堪,因假使我的身世就在眼前,我也没那个勇气去面对。说我执念自己的身世来历不假,可我与易水悲不同,我回避这份执念。
      易水像是咬住了猎物的鹰鹫,他如今依然知晓刀谱下落的线索,就绝不会松口。他向我我承诺:“阿璧,我答应你,只要拿到刀谱,我们就回,我此生再无所求。”
      我本就承诺过他,一旦有刀谱的线索,不论天涯海角我都随他去找,浪费口舌不过是因为心底里的惊惶,见他心意已决,这万泉山庄势必得去,我无声叹了口气:“好,我要与你同去。”

      易水悲自然不想我同去,他也知道此行冒险,恐生事端。我不肯松口,拉扯的过程中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万泉山庄树大根深,易水悲双拳难敌四手,一旦他有不测,我要么拼着残躯为他掷出最后一击,要么就随他去了,这条命本就是他几次三番救回来的,为他而死并不可惜。
      且易水悲容易冲动,凡事能用刀解决,他绝不多言,我若是在他身侧,多少能让他克制些许,只要还有得谈,我必会从中斡旋。
      事情至此定下,我们打算后日出发,前往万泉山庄。
      当晚,我辗转反侧难眠,心底里的那股惊惶愈积愈深,始终不愿散去。他见我一直不睡,扰得他也没了困意,欺身吻了上来,我被他裹挟着跌进深深欲海中,本就无枝可依的内心彻底被丢进浊浪中,直到力竭才昏昏入睡。
      可我知道,即便已经睡着,那股惊惶依然存在,我陷入了诡异的梦境中。
      梦里暮云叆叇,我处在混沌深处,难辨方向,忽闻四面八方的呼唤传来,似在叫我,可叫的并非“清璧”,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字。
      “龙潆……”
      “龙潆……”
      “龙潆……”
      我根本不知道龙潆是谁,更是初次听到这个名字,可我为何会觉得他们是在叫我?难道我就是龙潆?
      确切地说,其实是龙潆在呼唤我,或者说唤醒我,她已经等待太久了。
      混杂的声音渐渐消散,最后只剩下一缕清澈的男声,光凭声音就能猜出说话者一定是个温润至极之人,仿佛近在我耳边低喃:“阿潆。”
      我无用地朝他喊道:“你是谁?龙潆是谁?”
      他不答我,似乎也远去消失不见了。我在一团迷雾中胡乱奔跑,怎么也跑不出去,长久地在原地打转,只能乱吼:“这是哪儿?有没有人?”
      我一遍遍地喊,迫切地想要冲出此地,不想还真唤来了人。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灯火,提灯之人是位瞽目老僧,白须垂地,身型佝偻,向我走来。
      “你是谁?为何在此?”
      “老僧无名,至于为何在此,难道不是你唤我至此?”
      眼前的画面诡异至极,我心慌不已,胡乱反驳他:“我不认识你,更不曾唤你。”
      无名僧道:“非也非也,姑娘早在心中唤我多次,否则老头子何必不远万里来相见?”
      我顾不了这些,同他道:“这里是哪儿?我如何出去?”
      他脸上挂着同样诡异的慈笑,像是窥得玄机,却不告诉我,而是与我打起禅机来:“眼前非眼前,现在非现在,姑娘一直在这里,谈何出去?”
      “我知道这是梦境!梦总会醒的!”我已经沉不住气了,朝他吼道。
      “你既知晓处于梦境之中,为何迟迟不醒?偏要叫人来唤你?”他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我耳边梵唱,扰得我分外头疼,“这普天之下软红十丈,尘寰之中爱恨不休,你耽溺于眼前短暂的虚无,视为美好真情,就该长眠不醒,永背仙道……你如今心生恐慌,才想醒来,此时倒知认这‘虚无’二字,可我看你不过是短暂想醒……一旦那孽障与你安稳度日,你就又想睡死过……一生大梦,怎能间断反复?你懂还是不懂?”
      我用手捂住双耳,缩着身体弯腰蹲下,无用地朝那僧人摇头,不想听他多说一字。
      忽闻一缕空灵的女声传来,那声音我绝不陌生,与我的声音一模一样,只是比我冷漠威严:“无名,我唤你来叫醒这痴虫,你莫要啰唣。”
      我像是攥住了一根稻草,连忙跟无名僧说:“是她叫你来的!不是我!”
      无名僧朝我摇了摇头,脸上诡异的慈笑也消失不见,他伸指朝我额间一点:“醒醒。”
      眨眼间的功夫,老僧消失不见,群雾散去,我则无声睁开了眼——夤夜正浓,风从撑开的窗屉灌入房中,易水悲在我身旁熟睡,我浑身冰冷,额间一层细密的汗,余惊未退。
      我悄声爬起身来,坐到窗边茶桌前,易水悲随手放在上面的粉色长寿花还在,经半夜冷风吹拂已经挛缩枯萎,平添哀意,我将它拾起丢到窗外,以落花滋润新花,也算是一种残忍。
      长寿花在月色下静立,不知何时已经生得满院都是,我日日与它们相伴,却才发觉变化之斐然,同易水悲隐居竹舍不过半年的工夫,长寿花竟生得如此之快,我虽心中狐疑,此刻唯有慨叹。
      那夜浑浑噩噩度过,次日清早我先一步用完早饭,易水悲则在厨房清洗锅碗,忙完就来帮我,我们打算上午收拾好院中的药架,归拢到屋内,下午到城中去添置些东西,明天便出发。
      院外不知何时出现一位化缘的游方僧,我在看到那抹身影的瞬间整个人便怔住了。
      长须瞽目,身型佝偻,可不正是我昨夜梦到的无名僧?
      他隔着栅栏同我搭话:“姑娘可否赏碗水喝?”
      老僧明明眼瞎,却知道我是女子,我的心狂跳不止,赶紧跑到厨房舀了碗水,易水悲问我:“渴了?天渐寒了,等我给你烧热水。”
      我摇摇头,答他道:“过路化缘的老僧要的。”
      易水悲从厨房伸出头,看了一眼放下心来,我则端着水出了院门,将水碗递到老僧手里。
      老僧脸上又挂上慈笑,其实不过是普通老者的笑容,昨夜梦里我觉得诡异,是因为深处那般境地心中惶恐而已,此时再见他的笑容倒不觉了。
      “多谢女施主,多谢。”他几次与我道谢,喝水的速度却极慢,像是借我心中的慌乱凌迟我。
      我没忍住问出口:“老师父如何称呼?”
      老僧笑意愈深,像是猜到我要问一般,答道:“老僧名唤无名,无名,亦算有名。”
      心中像是有块悬而未决的石头扑通落下,砸得我胸腔一震,我始终没再说出话来,愣愣地等他喝光一碗水。他将水碗递回我手中,施了一礼,转身要走。
      我连忙问他:“此地偏远,师父瞽目,为何来此处?”
      他以背影示我,可我知道他一定又在慈笑,他反问道:“不是姑娘你唤我来的?”
      我反驳的声音已经没了底气:“不是我,是那个人。 ”
      他摇摇头,愈走愈远:“是她,是你,你心中已经起疑,何不探一探那虚无?明知是梦,又何必耽溺?”
      易水悲见我立在原地不动,远远叫道:“阿璧,怎么了?”
      我回头看向易水悲,从院外审视整间竹舍,确信竹舍为真,易水悲亦为真,难道只有我是假的?
      直至晌午,我与易水悲进城采买,路过茶楼我同他言累,提议进去坐上一坐,易水悲自然答应。我们坐到傍晚,听说书人讲共公怒触不周,又讲楼池战神远征东极,说起远征,不得不说到近日的一桩新事。
      南荒赤水畔肃慎国的那位肃慎郁,筹谋九年,终于举兵北上远赴不咸山,决意收复故土。
      易水悲漫不经心地饮茶,听到肃慎郁的名字毫无波动,就像听到陌生人一样。而我表面无恙,心中却波涛汹涌,肃慎郁曾与我说他到南荒五载,如今说书人讲他筹谋九年,如此算来我与易水悲在竹舍隐居已有四年,怪不得长寿花生得如此繁茂,寒来暑往,暮来朝去,我与他竟全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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