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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四章:万泉流殇(01) ...

  •   霡霡霖雨间,我们决定了许多事情。
      雨停后,我们一路向东,在南荒与东荒的交界处择了处废弃的院落,加以修缮后住了进去,因院子旁边傍着一片竹林,我草率地给它取名为竹舍,易水悲说我有给人和物取名字的习惯,建议我到城中摆摊为人取名测字。他不过柔和地挖苦我而已,我将琼昙婆婆送的花种子洒在院子里,这样等到来年便能开出成片的长寿花。
      易水悲将他的钱袋交给了我,这次我没再给他丢回去,而是记下了总共有多少钱,开始精打细算,满心想着同他过起隐世的日子来。我们一同到城中去置办大婚要用到的东西,譬如一应红色的物件,锦被、幔帐、喜烛、盖头,还有一套婚服。我特地选了雅致低调的样式,这样婚后我们也能穿,易水悲不喜红色,听我说今后还要穿,脸上闪过一丝难色。
      街头人来人往,我与他对视,看他脸上留下的伤痕,他对此不甚在意,可我按照书中记载的古法,为他制了祛疤的膏脂,每晚都帮他涂,相信再过一年半载一定能够全然祛除,我故意做了个凶狠的表情,勒令他必须穿。
      他则说:“日子无需过得如此紧张,钱若是花光了,我自有办法。”
      “你的办法可是同人决斗?你若是再敢做此等凶险之事,我便……”
      “你便如何?”
      “我便不理你了,你也别再回来见我。”
      他一笑置之,牵着我又进了一件裁衣铺,打算再裁两件日常穿的衣裳,像是这样就能逃避把婚服当常服穿一样。
      我的衣服多是素白色,世间颜色纷杂,我却唯独喜爱最质朴的白色,确切地说我更爱银色,只不过过去日子过得拮据,银色锦缎多价值不菲,还有从外域运来的舶来货,我负担不起,便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白色,穿得也还算舒心。他见到街上路过的女子皆穿得姹紫嫣红,带我走到一摞彩布面前,用意明显。
      可我丝毫没有兴趣,最后还是破费了一把,择了匹银缎,满脸喜不胜收,他见状同我说:“你若是喜欢银色,今后便日日穿银缎,不必再将就。”
      我心中一暖,他有这份心便已经足够。
      裁衣铺的掌又问易水悲的衣袍要选什么颜色,介绍了一番现下东荒流行的布色,譬如墨蓝、秋香,还有年轻男子较为钟爱的远山黛。易水悲懒得多看那些眼花缭乱的布匹,仍旧要定玄色,我倒是看中那匹墨蓝色的,想着他穿一定会好看,他不过多看了一眼布堆,提刀随手一指,点了矿紫色的一匹。
      掌柜将布匹抽出来给我看,我望着那幽幽的紫意,闪了一瞬的神。布堆上还有旁的紫色,却都不如这批紫得妖冶,心底生发处一股睽违已久的熟悉之感。直到我们拿了凭据离开裁衣铺,我还一直沉思着,最后将那种熟悉归结在百花圃中的麟凤牡丹上,是了,一定是同色的麟凤牡丹给我的这种感觉,强行追溯到这么个源头我才放下心来。
      回到竹舍后,我们将红色的锦被换上,再挂上几条幔幛装饰喜气,其实倒把这竹舍扮俗了,可人一辈子大多只有这么一次大婚,俗气些又如何。
      我与易水悲又为拜堂如何拜产生争议,一拜天地自然要拜纵横大地的赤水,二拜高堂则成了问题,我们都没有高堂,易水悲觉得也应该拜赤水,赤水被称为天地的母河,他又以易水为名,如此合理有据。
      我则认为应该这高堂应该拜南方,因我们如今在东荒与南荒的交界处,向南拜的就是南荒大泽,我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生于南荒。易水悲拿赤水当作自己的高堂无妨,可我们第一拜已经拜了赤水,这第二拜理应当轮到我来做主,他对于我的这般笃定不置可否,但还是随了我的一丝。
      最后要定的就是日子了,我不过是一届凡人,也会有潜藏在骨子里的迷信,于是我选了八月十五这天,中秋月圆夜,寓意团圆,一定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那夜月明星稀,院子中的井面都被印上了银盘大的月亮,长寿花呈现一片绿意,蓄势生长,林中阵阵竹风拂来,屋内屋外皆燃着成片的红烛,整夜烧不到尽头。
      我同易水悲换上喜服,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穿黑色以外颜色的衣裳,映得他那张冷面也有了些人情味儿,我盯着他不放,看得太过炽热,他连忙扯过喜帕,兜头挡住住我的视线。我们在院中拜堂,一拜赤水,二拜南荒大泽,最后夫妻对拜。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躲在喜帕下面浅笑盈盈,对拜过后他伸手覆上我冰冷的手扶我起来,再带我回到房中。
      摇曳红烛下,易水悲掀起我的盖头,我抬头望他,与他相视一笑,那是我见过笑得最温和柔美的易水悲,也不过那么一次而已。
      他细细打量了我许久,在我的催促下才到桌前取来合卺酒,我们一同喝下,至此礼成。
      易水悲伸手覆上我的肩膀,此时轮到他眼神炽热,我却会错意,其实我原本便打算喝完合卺酒后与他一起到院子中去赏月,所以我拉着他就跑了出去,倒是打他个猝不及防。
      其实月夜大多千篇一律,生死兴衰,时隐时现,日迁月移,世间光景不过如此,只是因为有他相伴,才让毫无新意的夜色有了意义。我相信不论沧海桑田,即便最终兰因絮果,我们远隔天涯,只要看着同一片天,就必会想起彼此,星月是我与易水悲一路走来的见证。
      我们赏月赏到子时将阑,在靛蓝的夜幕下话心事,我的头枕在他的肩头,不禁打了个哈欠,忘记了今晚的另一桩正事。
      “易水悲,我好像困了,眼睛睁不开了。”
      他显然毫无困意,见我如是说回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将我抱起,我赶紧睁开惺忪的眼眸,手臂挂上他的脖颈,待他将我放在红帐锦被间,我才想起来忘却了什么。
      易水悲的面庞近在咫尺,我用手指触上他脸上已经几乎不可见的伤疤,殊不知触得他心头直痒,他拂手扯下我用来固定发髻的珠钗,如瀑的墨发散落在竹枕间,眷恋地缠绕他的臂弯,我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离得那样近,我猜易水悲一定发现了。
      他似是安抚我一般率先吻上我的额头,双手捧住我的脸颊,这回轮到他用指腹爱抚我,我也体会到他的那种心痒之感了。
      我低声唤他名字,试图抚平心头的躁动:“易水悲,我有些紧张……”
      他的手已经扯上了我腰间的绦带,惯用来握刀的手变得无比迟疑,闻言蓦地吻上了我,让我感知他的紧张,我们两胸相贴,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心跳比我还快。
      闪瞬间我的外袍便被解开了,他还真是凌厉不减,我只觉浑身越来越热,直到露出最后一层洁白的里衣,易水悲吻上我的脖颈,我觉得他更像是在啃咬我,要将我蚕食入腹中。
      他喃喃唤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知何时添上了个前缀,叫得我耳根发烫。
      他说:“我妻阿璧。”
      其实我理应当唤他一声夫君,可我说不出口,还是回叫他易水悲。我与他早已坦诚相待,双手正埋进他的发间,他却突然抬头,轻吻了下我的嘴唇,我的口脂早已经被他弄花,他用手指轻抿被他吻出天然血色的唇瓣,紧盯着我。因他在上,那视线难免有些压迫,撞得我一颗心跟着震荡。
      他说:“叫我太初。”
      我只觉心口骤然收紧:“太初?”
      他再度吻上来,攻城略地,咬着我的耳畔告诉我:“对,太初,我的名字。”

      易水悲想起了他的名字,抑或说是他的字,我们都无从考究了。他更像是寻回了一丝迷失已久的自我,我不断唤他“太初”,被他禁锢在怀中挣脱不开,直到天边放青才疲倦睡下。
      可他一直未睡,撑臂躺在旁边凝视我的睡颜,像是要将我烙印在心底,这些我都全然不知。
      而我们大婚的那日,其实并非八月十五,我当时满心装着婚事,与易水悲在院中赏了那么久的月,唯独忽略了周围两国的城中都未曾燃放烟花。那年闰七月,算起来我们大婚的日子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城中百姓都在放河灯、燃纸锭,祭祀故人,算不得什么吉日,尤其忌合婚。
      我学城中妇人那般将头发束起,日日都戴着他送的鱼藻纹素银簪,即便后来添了许多新首饰也不及这支让我喜欢。而我从天亘山巅苏醒时戴的那对只剩一只的白玉耳环,被我收进了个匣子里,还有那片来历不明的信笺羽毛,两样毫不相干的物件放在一起,倒是极其相宜。
      中秋前日,我们一同到裁衣铺取了婚前定的衣裳,他抖开看才发现衣裳的样式与他平日里穿的不同,袖筒的样式别出心裁,一半是广袖,另一半则是束袖,此乃“文武袖”,是我专程画了图给裁缝才做出来的,东荒暂不流行这种样式。
      武人穿窄袖或束袖,文人则穿广袖,文武袖取文武兼具之意,其中蕴含着我对易水悲的寄托,盼他心存慈悲,远离厮杀。我没忘曾答应陪他一起找那本失传的刀谱,一旦有迹可循,即便天涯海角我也肯陪他去。只是我另有想法,与其将所有的执念都寄托在毫无线索的刀谱上,易水悲有钻研之心,还不如把大海捞针的时间用来自创一套功法,易水悲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似乎听进去了。
      也因此我们才度过了那么长的一段安逸时光。
      我们常一起到山中采药,晾晒好后一部分留在竹舍备用,大部分卖到城中的药材铺换钱。我在医术方面委实没什么天赋,拎着本书像个半吊子的学究,在分辨药材方面还不如易水悲敏锐,但我胜在勤能补拙,久而久之医术也还算略有小成,常常满院子追着易水悲跑,给他涂我研制出的泥沼般颜色的药膏。
      每个月一半的日子我们会到城中支个小摊,字画方面我倒是尤为擅长,除帮人代写家书楹联外,偶尔也会接到一笔大买卖,便是懂得赏画赏字之人了。如此下来,我们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绝对算不得清贫。
      至于做饭,这对我来说倒是个难事,还是易水悲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厨艺倒是精进了不少。我给他打下手,切好菜后坐在个小杌子上看他游刃有余地添柴扇风,控制火候,我忍不住偷笑,想到沙窟初遇他时,他的剑裹着层布,像个黑乎乎的烧火棍,不想一语成谶。
      至于我的天赋,除擅笔墨丹青外,庆幸仍有长处,我相信若我这副身子骨硬朗些,提得动刀剑,我在武学方面上定会有一番成就,说不定能与易水悲旗鼓相当,做一对江湖人羡煞的神仙眷侣。可这不过是假设而已,我没这个能耐,顺带没了野心,只想着偏安一隅,过我们两个的小日子。
      月下,我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边分药材,易水悲练刀,他如今在习惯左手持刀,右手的伤虽然早已痊愈,可他说不如过去使得上力,故而才开始用左手。
      我一边挑拣药材一边看他的刀法,时间一长早就烂熟于心,甚至看出些门道来。大多人认准一把刀后就会相伴一生,而最为趁手的兵器必是根据主人身长与臂长所专程打造的。易水悲手里的这把无名刀虽相差不多,但我还是看出来,易水悲太高,刀身应再长上一寸才最为适宜。
      同时我也不禁想起在百花深处时琼昙婆婆说过的那句话,她说易水悲连这把刀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当时并未细想,如今满腹疑云,这把刀他从何处得来?真的是他的刀吗?
      他见我愣神许久,手头迟迟没有动作,收刀坐到我旁边倒了盏茶略作休息,问我在想何事。
      我反问他:“你用这把刀这么久,与人打斗时,可曾感觉到刀身有些短,刀刃不能合适地企及目标?”
      易水悲略一错愕,沉吟半晌似在回想,再度开口问我:“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说:“我对这方面倒是有些天资,看出你这把刀不够趁手。”
      他将刀抽出放在桌上,用手比量了一下:“可是短了?”
      我点点头,双手抬起那把刀,浓郁的竹香近在鼻息,这股竹香虽与附近竹林的不同,甚至极其少见,我却始终觉得熟悉,只可惜一直想不起。
      可易水悲舍不得重铸这把刀,他让我反复抚摸刀身的玄铁,又让我凑近去闻,我才发现铸刀的玄铁并不普通,似是共谷泉铁,我随口说出这个名字来,易水悲满脸陌生。
      直到我们跑遍城中的打铁铺,才知道如今早已不用共谷泉铁铸造兵刃。
      重铸的事情暂且按下,我在他的刀法中还发现了一丝不妥。他的刀法招招式式至柔至绵,可易水悲使的却是刚劲强力,故而他虽武功高强,可单论刀法来说,他修炼得尚且欠些火候,遑论突破瓶颈。
      我拿了根竹枝在手,学他一招最普通的刀式,因腕间无力,挥出的“刀锋”极其绵柔,我一个毫无内力之人居然也甩出了一缕气息,拂得那片长寿花在无风的月夜下摇曳。
      易水悲双眸一亮,怔愣着似在琢磨,我甩了甩手里的竹枝,外头语气俏皮地朝他道:“看来我也不是不能习武嘛。”
      话音甫落,我手里的竹枝就挥不动了,无声落在地上,我连忙拿出紫玉,弓着腰回到石凳上,嘶声道:“不成,不成。”
      不止是心痛,我明显感觉握着紫玉的手变得冰凉,眼下东荒秋意正盛,我与易水悲只着单衣亦不觉冷,我却久违已久地浑身发寒,看来这武我是碰不得的。易水悲连忙将我抱到屋内,裹上被子,再用自己的体温为我取暖,我冷了足有半夜,天将拂晓才算睡下,满脑子想着可再不能生这些妄念了,我能安生地活着已是与天争寿。
      可我一直忽略了一点,我与易水悲本就不是同路之人,那段无忧隐世的岁月里,更像是他因爱我而为我做的妥协。翱翔在崇石险崖的鹰鹫永远不可能安居于区区竹舍桃源,而指引我与他逐步走到那番境地的,竟是我无意吐露的共谷泉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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