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Ex5kGwodus

3、第3章 生日

　　重获手机后，谢时双迎来第二次生命。

　　捎带补充一句。回到村里她才想起之前承诺给温故的手机，于是在村里的移动营业厅给它买了支老年机。

　　为什么不买智能机？
　　那多贵啊！想都别想！她还准备靠剩下的钱过一辈子呢。

　　呵！十万元的月薪只是一个谎言！

　　第二个月，谢时双问温故：“新的十万呢？什么时候发我？”
　　温故的眼睛迎上谢时双的眼睛，它说：“没有钱了。十万是我所有的钱。”
　　谢时双回：“好，我明天就离职。”

　　明天的谢时双并没有离职。
　　她想，自己根本没在工作，离什么职呢？店里拢共十袋不到的金元宝，一袋都没离开过货架。她每天只是活着，有关工作的事情一概没做过。
　　况且，才过去两个月，月薪十万变成月薪五万，还是很多。

　　第三个月，谢时双再问温故：“真的没有钱了吗？”
　　温故坦诚的语气不像骗人，它给出一个月前的回答：“没有钱了。十万是我所有的钱。”
　　谢时双垂头丧气，道：“要是这样的话，我明天真的就要离职了。”

　　明天的谢时双没有真的离职。
　　她想，只过去三个月，月薪五万变成月薪三点三三三三……万，依旧很多。

　　第四个月，6月12日，谢时双二十五岁的生日不管不顾地来了。

　　这天早晨，谢时双醒得意外早。她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呃——烂泥木梁。
　　在她还有妈妈，还有手机的时候，妈妈会给她发一个生日红包。金额不大，一百元。
　　她会用一百元去吃一顿不大不小的自助。拍下一张食材最满最馋的照片，发回给妈妈。

　　现在，妈妈没有了，6月12日照样来。
　　几个月前，她也差点没有了。但显而易见，就算一点不差，6月12日照样来。
　　6月12日就是个注定会来到的日子。不论谁生谁死，它拦无可拦。

　　就像谢时双来到这个世界上，注定拦无可拦。

　　二十五年前的6月12日，世界拦不下一个小人的出生。

　　谢时双有时会想，人永远拦不住过去，但如果世界想拦，它可以拦的。它比一个人拥有的力量大得多。可是因为它的力量太大，它简直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置之不理，是世界惯用的道理。一个人再如何发出凄厉的哭喊，除了她自己，谁又能听见？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是聋的、哑的、盲的。她分明完完整整，不知道怎么就被扯得七零八落。

　　七零八落的她，大概是出于被人听见的渴望，生下一个注定也要七零八落的女儿。

　　她的女儿随了她的姓，她用尽所有学识——虽然只念到初二，给女儿取下名字——谢时双。

　　一点小小的异样，是她一生唯一一次抗争。她自己倒是没有觉得这该被叫做抗争。可她的意见无足轻重。

　　他们说，你贱。
　　好，她说，我贱。

　　“谢时双……”谢时双喃喃道。
　　这个名字会伴随她从生到死，每当死亡诱她往前再走一步，妈妈藏在名字里的祝愿总要出来把她拦住。

　　“多活一些时候，活久一点，我的女儿，你要长命百岁。”

　　眼泪不能一直蓄在眼眶里，所以它们滚落而出。

　　早起，又没有手机之类的消遣，伤怀无法避免。
　　“可可，可可，过来，可可。”
　　谢时双试图唤来小狗，可可可压根不搭理她。

　　可可可真让谢时双受挫。每每睡觉，它总是趴在温故的脚边。
　　不是说谁对狗好，狗对谁好吗？怎么这只狗一面理所当然地接受她的照顾，一面又专注讨好温故？

　　谢时双实在憋屈，可又不能跟小狗计较。她只好找了一个解释：温故不是人，可可不是人。为此，它们天然亲近。

　　将原因归结于天生命定，能消解大部分的不甘，直至习惯一切令她伤心欲绝的又偏又倚。

　　她坚持喂养自己和可可。在老房子里的生活，每天都过得异常迅速。要不是还有一张银行赠送的年历供她圈画，她早就跳出公历时间生活了。

　　这么想来，6月12日也不是个必然到来的日子。它只是人类的某种规定。

　　世界在展露它强大、无可撼动的特质的同时，也在竭力掩盖某种不断增长的、细密的纹路。顺着这些纹路，人会死，天会塌，地会裂。6月12日会彻底离开。

　　哎，没有了手机的谢时双，每天只能在脑子瞎想。

　　可可虽然是狗，但是跟她在一块儿体现不出互动性；温故虽然有个人样，但不是个爱接话的。

　　谢时双回忆了一会儿，好像只有第一次见温故的时候，是它主动开口。后来，除非她问，日常温故是一声不吭。

　　“老板，你叫什么名字？”
　　“温故。”
　　“温故而知新的温故吗？”
　　温故摇头，用手在它面前落满灰尘的柜面上，划出“温故”。
　　谢时双瞅了好几眼它写的字，“这不就是温故而知新的温故吗？”
　　“不是。”

　　“老板，你这个店，开了多久啊？”
　　“不记得了。”
　　“老板，你今年多大了？”
　　“不记得了。”
　　“老板，你给我的十万块钱，是哪儿来的？”
　　温故突然闭口不答。

　　谢时双难得来脾气：“你怎么不说不记得了呢？这钱肯定来路不正。”
　　“来路很正。”温故的语气是一贯的温柔平和，真理永远被它攥在手里。

　　几个月的困惑不解，在此刻聚成一股无名怒火。
　　而谢时双发火的时候，只会哭。

　　其实怒火是有名的，只是太复杂，凭她的表达能力够呛描述出来。

　　面对这位不是人的人形物种，谢时双当然好奇温故的故事。可是它永远将人隔开。
　　哪怕是亲近它的可可，温故依旧不理不睬。

　　既然要将自己的故事永远藏起来，那为什么又要留一个陌生人住在店里？

　　是因为那十万块钱背后，埋着丑陋的罪责，它要找一个人做替罪羊吗？
　　她不信，整日找死的温故会在乎这个？
　　还是说，它一时兴起，想给漫长的日子，添一个可有可无的消遣？
　　可是，除死外，有什么东西能让温故脸上淡漠的神情有一丝一毫的变动呢？

　　谢时双愤怒无比，因为一个让她苟活人世的家伙，它对世界毫无留恋。

　　6月12日的早上很快就过去。
　　中午的阳光刺破谢时双房间里独一面的小玻璃窗。

　　她打算起床，收拾收拾，把可可带走，把自己带走。离开这个地方！

　　自从单方面和温故发完火，她已经半个月没有开口跟温故讲话了。
　　她不说话，温故更没话说。
　　可可也是个不会汪的哑巴狗，难怪它跟温故更亲。
　　指不定一会儿她要抱走可可的时候，可可还要咬她呢！
　　既然如此，有什么好留下的？
　　要不是她确定温故不会养狗，她连狗都不要了！

　　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来的时候空空荡荡，走的时候自然空空荡荡！

　　谢时双走出房间，斜眼瞥过去，温故就跟被502黏住了似的坐在椅子上。
　　再低头一看，狗也沾了502，趴在温故脚边。
　　这个房间里，连502都只粘它们，不沾她！

　　谢时双弯下腰，一把将狗揽在怀里。
　　狗倒是没叫没咬，由着她抱走。温故老样子，正眼不给。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乎。
　　简直更可气了！

　　“温故，再也不见！”谢时双可不要走得悄无声息，她要走得叮呤咣啷。
　　她抬脚狠踹木柜，温故动也不动！

　　她再下不了第二脚，必须马上转身就走，不然又要在温故眼前哭了。
　　多丢人！
　　虽然温故根本不会在乎！

　　“谢时双。”
　　温故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的右脚已迈出门槛，左脚还在屋子里。只一声，抬脚的动作立刻顿住。
　　谢时双扭头看向温故，神情中是显见的错愕。而且好不争气，眼泪已经落下了。

　　他继续说：“生日快乐。”

　　谢时双压不下嘴角，为自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禁不住得意起来，“唰”地收回右脚。

　　然后她留下来了？

　　哼，小小的门槛比哪里的世界都有力量。不仅拦下她，还给她拦趴下！

　　谢时双脸朝地，身体因为重重一摔，哪儿哪儿都痛。
　　她不着急起身，她要盘算一下剩下的钱，还有门口的空地。
　　省点花，再种点菜。晃晃悠悠，一辈子大概很快就能过去。

　　“温故。”
　　下定主意的谢时双趴在地上，喊温故的名字。她看不见温故的表情，也不需要看见。
　　她想再趴一会儿，再趴一会儿就起来，去买蛋糕犒劳自己。
　　随便点几根蜡烛，再许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日愿望。
　　今年她想要什么呢？

　　温故，祝你早登极乐。
　　仍与泥土地贴合在一起的谢时双发誓，这是她一辈子最虔诚的许愿。

　　屋外的天空暗了又亮。
　　一日的光阴着实太短，等到6月12日完全结束，谢时双还没有买上蛋糕。
　　老家实在太老，村子里难有新生，皆是老病死。卖蛋糕的店铺找不到一家。
　　她又懒得只是为了一个蛋糕去镇上。而且……
　　算了，她而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