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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蟑螂 ...

  •   紧急下单的拜耳蟑螂药第二天到货,谢时双把它挤在老屋的边角。她第一次见到活蟑螂,吓得魂魄飞走一半,赶紧上网搜灭蟑的法子。很多人都说拜耳这款药好用。
      一管药布置到位,离身的魂魄安心回来,拼成完完整整的一个谢时双。

      一个谢时双抱着一只不情不愿的可可,坐在一道木门槛上。
      可可在她的臂弯处拱来拱去,嘴里哼哼唧唧。谢时双的手在狗下巴处挠个不停,试图安抚躁动的小狗。可可不吃这套,鼻子呼呼朝外喷气。狗鼻子喷出急促、温热、潮湿的气息,不断击打谢时双贴近的脸颊。
      小狗摇头、晃脑、蹬腿,说不出人话,却轻松坦诚不满。

      “你不高兴也没用,谁叫你受制于人?憋着吧。”
      仿佛听懂人话,可可左右一歪脑袋,认为谢时双的话颇有道理,挣扎的动作渐止。
      看见小狗变安静,谢时双的心里仍生不出好滋味。挠狗下巴的手转移方向,在狗脑袋上轻柔地来回。
      手的活动范围有限,目光则自由些,随着长长的叹息,被放去远处。

      老屋门正对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地,目光所及之处,杂草上凝着不少水珠,水珠使草色更鲜亮几分。
      刚刚下过雨。今天又是一个雨天。

      人热了要淌汗,久安村热了要下雨。
      在这里,夏天总是伴随着许多雨水,潮湿和燥热交替轮值。要不了多久,兴许是十分钟,草叶上的珠子会被晒干;一部分归于天、一部分归于地、一部分归于天地之间。反正它们总有归处,不会平白消失个无影踪。

      谢时双不讨厌雨天,反倒时常感激它。读书时的体育课,一旦下雨,户外的课程自然挪到室内。她讨厌体育,宁愿做卷子也不想跑动。
      好多人都说运动好,说生命在于运动,横竖她是看不出一点好来。每回运动结束,心脏于胸口处跳得猛烈,她却想死不能。生死的知觉在身体里碰撞,巨大的矛盾快把她撕碎。
      还是下雨好。

      年岁渐长,谢时双离开校园,不再有人强制她运动。从此,对雨天,她没理由再感激;她开始喜爱它,正大光明。雨雪霜,谁落下,都是个好。丝丝缕缕、颗颗粒粒,任由风胡乱来去,随便把它们卷到哪里。
      有时,她会故意站在那样的光景底下,不借雨伞、不靠屋檐、不托谁遮挡,只为贴近它们,借此表达喜爱。

      直白的喜爱,难得出现在谢时双身上。她一直信奉“爱就靠近,恨就远离”,可信奉不代表行动。
      恨的,她忍气吞声;爱的,她不敢声张。因为沉默作答,所以爱恨在她这里难舍难分。
      至于那些她略有关心,又不甚关心的、无所谓爱恨的东西,因为得到外露情绪的证明,反而衬得她又爱又恨,甚是在意。

      这样不好,她知道。与心意相悖的表达,可以说是伪装,也能算作欺骗——欺骗自己。
      骗别人,心里或许不痛快,良心多少受点折磨;骗自己,不算过错。
      既然不算过错,骗就骗吧。

      雨停了好久,阳光愈发刺眼。谢时双眯着眼,好似眼见雨水蒸腾向上。热烈的太阳,照不进心的暗处,只要活着,那里永远潮湿。

      蟑螂喜欢潮湿。谢时双想到她在网上查到的与蟑螂有关的资料,想到乌漆嘛黑的虫子,想到它飞速移动的虫影。老天保佑,药到马上除,今后她不愿在房间里看见蟑螂。
      除去蟑螂的愿望,不是出自恨,她与蟑螂并无冤仇。反倒是因为要害死蟑螂,蟑螂才该视她为仇人。谢时双只是害怕虫子。恐惧深刻在她的本能之中,就像一道程序指令,触发某个条件,必然输出某个结果。
      面对恐惧之物,谢时双不得不坦诚。

      倘若恐惧掺和进爱恨之中呢?人的感情往往不单单占有一样,它们会杂糅在一块儿。这时候就麻烦了,欺骗自己变成一件复杂的事情,而直视内心、采取行动,根本做不到。
      怎么办?
      只好转移注意力。
      谢时双看向更远处。

      更远处没什么东西,只是明朗的天、晃眼的蓝。
      她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很少看天。天遥不可及,干脆不想、不看。
      但它是好看的。

      她记得有一回,小学语文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要求写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日记,主题是天空。那应该是谢时双第一次故意去看天。

      “今天是个好天气。妈妈说要带我去公园郊游,我开心极了。我们坐公交车来到了公园,公园里的景色真美啊,遍地是五颜六色的小花。空气中飘来花香,令人如痴如醉。
      我跑来跑去,一会儿看看小花,一会儿摸摸小草。跑了很久的我满头大汗,妈妈看见了,让我赶快停下来。我感觉不到累,但不得不听妈妈的话。我躺在草地上休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天空中飘着许多形状的云:有一朵像棉花糖,闻起来甜滋滋的;有一朵像小马,看起来乖巧可爱;有一朵像妈妈,看起来很爱我……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天空也很美。
      我被天空迷住了,还想看更久,但是妈妈说我们该回家了。我说我想看天,妈妈说,回家的路上,我们可以慢慢看。天无处不在,离开公园也能看。”

      这是一篇造假的日记,与真实世界的发展完全不同。
      妈妈没有带她去公园。妈妈从来没有带她去过公园。
      她只是站在某片无名无姓的泥土地上,仰头望天。

      天空那样高,她站在最底下,离它好远好远。
      天空是大的,她是小的;天空是无法忽视的,她是可有可无的。
      哪怕天空在她的生命里一直存在,她与天空仍如此生分。

      这怪不到天的头上。谢时双尽管伤心,却明“事理”。早在她还不存于世上时,天空就在那里了。它见过太多人事,本就该对一切漠然。要是天空突然多情起来,主动向她问候,她反要被吓一跳。
      漠视是真实,热情是梦境。这是她感受到的人间——痛苦深刻长久,美好转瞬即逝。

      小学三年级的谢时双想了很多很多,远不止三百字。但最后她写下的内容,加上标点符号,勉强三百字。
      她想,说谎既是天生的本领,也不乏后天的教育。不能全怪她。

      学生时代的谢时双无能为力,写什么、不写什么,全跟着老师、考试的要求来。事实里的她,没有写作的习惯。她的心事从不落于纸笔,任由它们在心里腐败——通常它们难以分解。
      假如将她的内心世界具象化,那里应该是一间停尸房。
      房屋落在一片无人经过的旷野,看不见一页门,望不到一扇窗。她经历过诸多死法,一具又一具尸体堆叠其中,蛆虫在她的眼鼻耳口内自由来去。
      没人发现,所以没人报案。

      不被人知道也好。谢时双早有预想——究其死因,无人怜悯。
      说到底,这个人人牵连的世界,大家都在独自存活。
      自私是惯性,同情是婉转些的自私。

      她没有批判世界、看轻他人的意思。她想说,自私为什么非要是一个贬义词?
      好像只关心自己,就失去了人类独有的“爱”的能力。你的爱必须要与他人有关,才不算白爱。哪怕你确实听过“自爱”这个词,但它到底是不存在的。

      有一段时间,老有人对谢时双说起这个词。
      只因她写的一封情书——并未寄送给任何人,被她不小心夹进作业本。
      它从始至终没被她的心上人看见,却传遍学校的上上下下。
      从此,他们要她千万自爱。

      谢时双知道,那绝不是出于关心的叮咛。通常情况下,他们要你自爱,是在批评你“不自爱”。他们要你自爱,并非要你真的爱自己,而是要你别在这个时候犯糊涂,等到了一个确定的年龄再犯。因为到了那个确定的年龄,你要为你的“不自爱”负全责。
      撇尽一切关系。哪怕你的“不自爱”无法单独构成,必须要指向某个具体的对象,他们也全当看不见——
      父母没有教过你吗?
      老师没有教过你吗?
      你都这个年纪了,难道什么都不清楚吗?

      很痛苦吧?谢时双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活在充满爱意与关怀的世界里,很痛苦吧?
      从别人的“爱”里,得到的只有痛苦;期待他人的“爱”,简直是自寻死路。
      她渐渐发现,人类世界运转的规则:有人赴死,有人得到供养。
      他们应该开心才对,世界容人活下去,全凭有人“不自爱”。

      “温故……”
      她背过完整的《论语》,因为教她小学语文的老师的儿媳妇,承包了学校的小卖部。小卖部先是购入一批《弟子规》,然后是一批《论语》。这些书的数量不多不少,刚好是他们一个班级的人数。
      “……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不,不可以为师。她分不清对错,并注定永远写不出人生的答案。
      谢时双闭上眼,不再回忆过去。

      很妙的一件事是——眼睛一闭上,天就不见了——死的意义,正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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