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如昼》月陵

15、十六

　　水面下暗流涌动，水面上亦是黑沉沉望不到尽头的浓雾。
　　那百余窃船的流民遵循神鹿指引来到灵龟礁，按照罗盘指示，走入他们向往已久的幻梦桃源——那里是永恒的国度，远离饥荒病痛天灾人祸，可享有永无止境的长生，永葆年轻活力的青春。
　　仙境虽无日月，却有星辰照耀，沉疴脱离肉身，飘飘然如羽化飞仙，饮露亦如珍馐，齿颊间回味悠长，他们只恨来得太晚，又庆幸来得尚早，外面不知多少黎民还在受苦，等再来投奔时，说不得仙境都进不来了！
　　头顶上方一条灰白色的龙掠过夜空，又有人牵头下拜，口中高呼龙神，也有好奇的孩童睁大眼，问身旁的家人，龙神为何没有尾巴？
　　领头人壮着胆子看过去，龙神已消失在天际，至于有没有尾巴，权当做童言无忌了。

　　夏长淮稳定阵法后，身上汗水已湿透重重缁衣，门下弟子前来回报，事发时岛上弟子约莫十余人未能逃出骤然暴涨的蜃雾，被吞了进去，尸骨难寻。
　　“是我们疏忽了岛上流民，该及早遣回的。”他强忍怒意吩咐，“将所有弟子调离灵龟礁。”
　　风雷破空之声传来，却是宁九霄携劫雷一同落在阵眼处，二人连忙躲避，劫雷正中阵眼，只听得碎裂声响铺天盖地，却是镜天大阵终于撑不住连日来的破解和水脉力量冲刷，彻底散去云遮雾罩，现出镜天阁的样貌来。
　　只是这一次，琉璃仙宫的上空多出一道漆黑的口子，望去深不见底，如同深渊巨兽之口，随时可能吞没一切。
　　宁九霄自识海中取出若木，躲过劫雷送到夏长淮面前，“此物拿到手，该如何用？”
　　若木入手如暖玉温润，劫雷也停了一瞬。夏长淮将其纳入识海，又对宁九霄点点头，“有劳宁长老，后面的事，我来。”
　　宁九霄莫名竟有些心慌。“你打算做什么？”
　　劫雷隐隐又要落下，夏长淮却不躲不避。“这本就是十五年前种下的因，如今不过结了果，未完之局，总会终结。”
　　“蜃雾恐会侵蚀附近生灵，宁长老及早带弟子们远离，待雾气散尽再回来，后续诸事，便拜托你了。”夏长淮整肃衣衫，庄而重之行了一礼，转身向镜天阁最高处走去。宁九霄心知此去多半无回，只对着背影默然片刻，御剑提了两个被破阵力道冲击昏迷的不知哪派弟子，离了灵龟礁。

　　柳星闻自几欲灼尽三魂的烈焰中清醒过来，入目仍是那方昏暗的漩涡，却有什么闪闪发亮——一颗心脏大小的明珠悬浮于赵思青胸口上方，似是依依不舍，又像在为他洗濯污秽。
　　而那几分污秽，还是自己亲手抹上。
　　赵思青面上已褪去潮红，渐渐恢复血色，眉心火焰纹路如生了根一般不再褪色。柳星闻伸出手，珠子亲昵地落入他掌中，骤然一片陌生的记忆扑入脑海——又或者那本就是被掩藏的记忆，如今重见天日。
　　他立在狂浪翻涌的东海之下，眼看着人类女子东张西望，忍不住走到她身后，劝她不该在龙族之地久留。
　　她却说，龙受百姓供奉敬仰，为何任由飓风肆虐海潮席卷，为祸人间？
　　风平浪静或狂风巨浪，都是天之道，大道无情，不以人之私欲定夺。
　　难道无辜渔民必须要承受这无情天道？
　　万事万物，皆为天道，龙族亦不可违。
　　你为龙神，也做不到吗？
　　……龙族生命虽长久，却无法如人族转世，我族向来镇守东海，从无违逆，只求生存。
　　那你告诉我，该如何保护他们？
　　他忍不住仔细打量面前女子，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却迸发出远超仙神的决心，和怜悯众生的胸襟。
　　他不由感佩，松口道，你若能忍受凡人化龙修行之苦，待化身为龙，自可镇守此方水域。
　　……那你呢？
　　我？他轻笑，大约依旧留在此处，照拂我族子民？

　　百年间，他眼看着林氏女坚定地修炼，眼看着她逐一面对逝去的亲人、友人，直至东海渔村最后一个认识她的人归于海潮，她依然没放弃昔日的誓言，修行，化龙，镇守一方——即便这片海域已没有她的故旧之交。
　　但她多次违逆天道阻挡海潮，到底引来天罚，在化龙之时劫雷加身——他竟不知那份感佩何时变了质，掺杂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感，使他迎劫雷而上，以身挡下数道天罚，林氏女不忍见他灰飞烟灭，道心动摇之际，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将体内龙珠送入她胸口——
　　林氏女终化龙神，龙太子一朝身陨。

　　柳星闻回过神，掌心龙珠散发出更为耀目的光芒，他再偏头看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人与那龙女联系起来。
　　龙女化作镇海湾，心中可曾有过私情？
　　龙太子陨落东海，为何还能转世为人？
　　他二人——若记忆当真——本不该有此生。
　　头顶海面已成墨色，蜃珠也不堪重负，骤然碎为齑粉。星剑承蜃雾污浊吞噬之气，也锈蚀霉烂，失了过往光华。
　　隐隐雷声透过海水传来，他不由抬头看，又实在看不出海面上发生何事。
　　龙珠幻境中的半日，于外界大约只有须臾，他却恍如隔世，不知该如何面对赵思青。
　　那人仍昏迷着，虽脉象平稳，但突然间凝结龙珠，即便承二人双修之力，却损耗极大，加之不明来路的烈阳之气鼓震经脉，能活下来已是大幸，万不敢苛求他即刻醒转。
　　更何况做出那等事，本就不甚平和的关系恐怕更是岌岌可危。
　　柳星闻试探着伸出手，想再抚上那人侧脸——虽然幻境中更过分的事他也做了，但此刻面对赵思青，满腔心虚之下，竟不敢再前一寸。
　　良久，他收回手，看了眼散落一旁的三绝剑，才抓过剑离开漩涡。

　　镜天高阁揽星楼上，夏长淮仰头，半边天空被乌云掩藏，半边天空被深渊遮挡。
　　——没想到，观星之人生前最后所见天空，竟是白昼。
　　他心底叹了口气，脚下错步掠过劫雷，借阵法之力缓缓升至深渊入口，只一抬手，劫雷已顺从落入星都幻境，引来天地震荡，深渊时空扭曲，慢慢凝出一道人影。
　　“久违了，柳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