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永垂不朽[短篇集]》锦中月

1、001

　　1.
　　“嗡嗡——”

　　“嗡嗡——”

　　手机一直在震动，还有几条微信提示音。向浅把煤气灶的火调小，拿着一旁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转而捞起菜板旁边的手机。

　　她滑到上面未读消息处，有两条爸爸发来的语音，一条十二秒，一条五秒。

　　她选择先听五秒的。

　　“你想不想要个妹妹？”

　　听完这句话向浅皱了下眉，莫名其妙。家里三口人过得不是挺幸福的么？

　　虽然这日子的确是有点无聊，有点过于平静。但她也享受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不想承受那么多变化莫测，只想躺平。

　　想着自己的老父亲那样掌控欲极强的性格，不会说她想听的，索性把手机放在一边不去理，但刚放下去的那刻她心里又有些好奇了。

　　想听听自己这亲爹到底会想什么法子来说服自己，食指十分自然地点开那条长达十二秒的消息。

　　“浅浅，我来郊区南边了，这边院里有个女孩，眼睛又黑又大,白白的，长得还挺好看，以咱家条件再养一个也绰绰有余。”

　　郊区南边，有个孤儿院，成立很久了，之前一直听说有人过去办领养，只是如今时代变了，也很少有人直接弃养，更多的都是私底下做买卖交易。

　　向浅对于助人为乐这系列事还是很乐意的，毕竟都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增添福报，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家里新添成员，这可不是件随随便便的事，应该慎重考虑。

　　向浅思考问题很深，心路历程一向很多，很多事情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打退堂鼓了，想了许多不想要妹妹的理由。

　　比如万一和她处不好关系怎么办？

　　万一她两互不喜欢怎么办？

　　最终还是决定不要了。

　　一想到新成员的到来定会带来很多变故，她就更不想要了。向浅有些烦闷，心理变化很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涌上一股期待，但同时也藏着一种别样的情绪。

　　貌似是恐惧，是害怕自己照顾不好妹妹的恐惧。

　　这时父亲又发来语音：本来她有个姐，一起被人领养了，后来领养他们的人家出了点事，就把她俩又退了回来。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到这儿向浅犹豫的心忽然坚定，长按语音条，道：“算了吧爸，还是别了，而且前段日子被别人领养又送回来，她肯定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或许现在打心眼儿里接受不了我们呢？”

　　说完她还特意多发了一条语音，“还是算了吧。”

　　“但她姐今天已经被别人领养了，就剩她一个了。”自己父亲紧接着发来一条消息，是张图片，她的照片。

　　底下语音自动播放：“长得真的挺好看的，带她回咱家吧。”

　　向浅定睛一看，照片上的她白白净净，大眼睛扑闪，直直看着镜头，状态特别机灵，让人忍不住想把她领回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瘦了，小小的站在那，像营养不良。

　　瞬间就能猜出她不被人领养的缘由。

　　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生子，遗弃孩子的现象也越来越少，南郊孤儿院过段日子就会拆了建学校。她的小伙伴都被领养了，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马上会降温会下雪。想到这儿，向浅心软了，不自觉地回消息：带回来也好。

　　*

　　晚上九点多，天都黑了。向浅在决定接受父亲领养她的那刻起，就揣着一颗忐忑又期待的心，早已忘却方才的恐惧。做好晚餐就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买了很多吃的喝的，还特意为她挑了几件漂亮衣服。

　　等得花都谢了，他们终于回来了。

　　“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你好好照顾她，你俩正好有个伴。”

　　向浅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好娇小，瘦弱，但确实眼睛特别好看，布灵布灵，透着光一般，是聪明的类型。

　　她向来藏不住话，便直白地夸赞：“你好可爱。”说完还伸手去摸她的头。

　　“你害怕我吗？怎么一直躲？”小妹妹不说话，只是默默往后退，一边退一边躲向浅伸过去的手。

　　挺有趣的，向浅叛逆心一下上来，就想和她亲近亲近，于是不顾妹妹的闪躲，又伸手碰她。没想到她直接退到后面柜门上，脑袋撞了一下。

　　似是受到惊吓，她弯下腰向后看了一眼，又迅速躲到一旁。

　　“对不起啊，你别害怕我啊。”向浅没想伤害她，轻揉了下她被撞到的头而后退后，小声道歉，“以后我就是你姐姐了，我们是一家人，不用害怕的。”

　　她似懂非懂，没继续躲，但也没靠近向浅，向浅也不去自讨苦吃，索性站在一旁观察她，为什么这么可爱。

　　父母在身后看着她们处的还算和睦，相视一笑。一家人吃完晚饭，高兴地聊着天，一晃就到深夜。

　　妹妹还是保持警惕的模样，十分紧张。

　　“没事，你今天接受不了也很正常，毕竟你刚来。”说完向浅把她领到自己的卧室，让她在柔软的被窝里休息。

　　2.
　　向浅家房子租赁时间马上到期了，房东说整个公寓都会进行大改造，全部重新装修一遍，他们不能继续待着这儿，需要另找地方。

　　搬家要提前准备很多，亏得父母认识些人，成功搬进一所比较宽敞的小区，交通发达，一家子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个礼拜才安顿好。

　　餐馆中，热闹的包间洋溢着欢乐。

　　“恭贺我们浅浅乔迁之喜！”几个面容姣好的女孩看着人群中间的向浅，笑着大喊。

　　向浅给她们一个笑容，熟练接话：“谢谢大家啦！”

　　这段日子在一直在家中忙活，一有空就赶快跑出来跟好朋友庆祝。

　　“你家那个妹妹怎么样啦？”朋友想起向浅跟她说过的事，关心问她。

　　说起那个小可爱，向浅发自内心透出的满意又温柔的笑，“挺好的，就是还没那么适应家里的环境，而且我们又搬家了，估计还得适应几天。”

　　“没事，慢慢来嘛，来日方长。”

　　几个人庆祝完后，朋友负责把向浅送回家，二人站在楼门口的花坛处告别，远处闪过一道刺眼的前车灯，特别亮，她捂着半张脸挡眼，吐槽着：“你们小区车真的挺多，也挺没素质，你出门注意点看路。”

　　这话倒是不假，向浅点头，“这边住户太多，家家户户都有车，也算正常。”

　　“你回去吧，别担心我了。”

　　*

　　吃饭染了一身味儿，洗完澡的向浅刚踏出浴室，就看到不远处沙发上坐着的小机灵鬼盯着自己看，突然心血来潮，问她：“你要不要洗个澡？”

　　妹妹闻言向后退了一步，继续看着向浅。

　　“你是害怕水吗？还是单纯不想洗？”

　　她还是老样子，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和向浅对视，眼神有了一丝丝变化，随即低头眨了下眼，向浅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默许。

　　“那我帮你放水？一会儿洗澡？”向浅温声软语的，不等她反应就转身回浴室，给她放洗澡水。

　　两人目的达成一致，妹妹也出意料的配合，不发言也不乱动，过于懂事了。想起她被抛弃的时刻，或许是因为被人当做麻烦甩来甩去，所以这么听话，惹人心疼。

　　“冷吗？”向浅问她。

　　妹妹眨眨眼，没有喊冷。

　　室内空调调的很高，应该不至于冷，水温她刚洗过澡，也很合适，向浅不再找话题，像个慈祥的老母亲一样，默默给她洗完澡，带她出了浴室。

　　向浅去取吹风机的功夫，妹妹不知何时站上外面的阳台。这几天气温骤降，昼夜温差大，向浅怕她生病，急忙喊道：

　　“过来我帮你吹干头发，不然会着凉。”

　　给她吹头发的时候就觉得她温度有点高，但还算正常。向浅便没多想，只觉得是泡过澡后的余热。

　　夜晚，她们在一个房间。

　　半睡半醒中，向浅听到微弱的吸鼻涕声，还有一点点咳嗽的声音，向浅立马激灵着起床，去旁边倒了杯热水端到妹妹面前。她却摇头，盯着水杯看了几眼，又躺下了。

　　她不想喝。

　　向浅也不好逼迫她，给她擦了擦鼻涕，猜到是晚上洗完澡她跑去阳台的时候着凉了，想着自己先前治疗感冒的偏方，捂着被子出汗，明天或许会好。

　　向浅替她捏紧被子，还往她身上加盖了一层厚棉服，供她保暖。希望明天一早上起来她会好。

　　第二天一大早，向浅被一点吸鼻涕声音惊醒，瞬间睁眼。

　　“好点了吗？”
　　“我带你去看看医生？”

　　妹妹没理，转过头蒙在被子里，继续睡。向浅为她准备好热水就去忙自己的事。

　　本以为撑过这两天便会好，未曾想一天深夜里，妹妹的感冒加重了，几乎一直在咳嗽。

　　父母出远门不在家，家里就剩下她们两个，向浅肯定是要负责照顾好妹妹的，说什么也要带她去医院。

　　医生说做个全身体检，测个体温，但是需要抽血，向浅想着她这么小，肯定害怕抽血，没办法，要医治就需要检查。于是向浅捂着她的眼睛，拉着她抽血化验，量体温。

　　半小时后检查结果出来了。

　　向浅拿着单子看来看去，上面的数值一大堆，她看不懂，不知道什么意思，追问医生：“医生这个是什么意思？她严重吗？”

　　医生指着其中一条数值，语气十分严肃：“这个，本来数值应该高于后面的，但是现在这么低。说白了就是营养不良，着凉导致的重感冒，发烧挺严重，我给她打两针退烧针，回去再配合吃药。”

　　医生叹气，“感冒太严重了。”看着向浅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责备，仿佛责怪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她。

　　“可以治好吧医生？”向浅知道怪自己给她洗澡后没吹干就让她吹了冷风，便继续硬着头皮问。

　　“体质太弱，回去好好照顾她，如果不行，多来几趟，多打几次针试试。”

　　得到似是而非的答案，向浅内疚的情绪愈发深沉，生怕妹妹出什么事，抱着她回去的路上眼睛都红了，差点哭出声。

　　好在老天爷对她二人很好，向浅带她来回跑了五六趟，感冒终于好了。但是落下了时不时就咳嗽的病根，向浅很知足，因为她平安熬过了这次重感冒。

　　偶然一次机会，母亲不知从哪儿得知能治好咳嗽的偏方，让妹妹连续喝了一个礼拜，咳嗽的病根也彻底治好了。

　　这场扰乱人心的大病终于痊愈，妹妹也褪去病态，重新恢复了生机，大家也纷纷松了一口气。

　　3.

　　这天，向浅回家打开门换了拖鞋脱下外套，一如既往地奔向卧室，但没看到妹妹，左找右找还是不见踪影。脑袋忽然嗡嗡想，心跳越来越快。

　　大事不妙。

　　她着急忙慌地穿着居家衣服和拖鞋就冲了下楼。

　　偌大的小区岔路很多，楼层也很多，人在慌乱的时候是不理智的，也没想到去调监控之类的办法，只是每条路都找了几遍，甚至跑了几栋楼。

　　跑到之前带她去过的地方寻找，她也不在。

　　到处都找不到她。

　　向浅只能回家，盼着妹妹自己已经回了家。但她跑上楼并没看见那个身影，这下她彻底害怕了。就在她放弃寻找准备报警的那刻，忽然想到离自己家最近的地方还没找。

　　满怀着希望冲过去，生怕她不在那里。

　　还好还好。

　　熟悉的瘦小身影站在别人家门口，静静站着，等着。那人的家门口跟她们家的布置如出一辙，向浅瞬间便想到，妹妹可能是认错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迟迟没回家。

　　向浅这样安慰自己，但心中怒火只增不减。

　　她走上前，情绪爆发般，既生气又欣喜。她一把拽住妹妹的领子，朝她屁股打了几下，但不解气。带人回家以后，她又重重地打了两下，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为什么要偷偷跑出去？”

　　“知不知道家里人都很担心你？万一你被别人带走了，我们要怎么找你？”

　　外面车这么多，到处都是陌生人，她要是出什么事，向浅肯定要后悔死。

　　她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看着妹妹无辜的模样像是哭了，还是有些恼怒：“真的要被你气死了。”

　　千万不要再有下次了。

　　向浅紧紧抱着妹妹，把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这个行为贯彻到底，希望妹妹能长记性。

　　她也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以后出门前一定要把妹妹关在屋里，以防她再独自跑出去。现代社会乱得很，什么人都有。

　　这种心惊胆颤的事情经历过一次就行了，她不想再被吓第二次。

　　4.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妹妹已经来到家四个月了。

　　短短四个月，就发生了很多事情。仔细回头看看，真的让向浅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很多变化，好的坏的，有趣的害怕的。事情越来越往令人想不到的方向改变，但有时候也会恢复平淡，所以向浅觉得这日子还算稳定。

　　真正改变向浅生活的是一次事故……

　　一个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事故。

　　那天已经是晚饭过后，夜已深，楼下没什么人，也不会有车的时间。

　　是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她们一起下楼，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因为只是买点小东西，所以她让妹妹在门口等着，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乱跑，买完就回家，最多三分钟。

　　意外往往不在人们的预料中。

　　向浅结账出门时，才发现妹妹在不远处来回奔跑。二十米开外有辆车没开灯光速度不慢，因为是反方向，向浅再回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逼近了。

　　她焦急喊了声：“小心车！”

　　下一秒，只听嘭的一声，车把妹妹撞飞几米远，她被甩到一旁的草丛。向浅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在她眼皮子底下妹妹被车撞。

　　向浅几乎已经呆住，嗓子想喊人，想做些什么来补救，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

　　恐惧，麻木，惊吓，冷汗频频冒出。

　　她腿有些软了，踉跄这跑过去抱着妹妹往楼上跑，很慌乱，直到进了家门，才哭喊出声：“妈，她被车撞了，怎么办，好像坚持不住了。”

　　“怎么回事，出门前不还好好的吗？”

　　向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看管不力导致悲剧的发生，满心的后悔怨恨，她也有点窒息，说不出话，眼睛红红的一直在流泪。

　　父亲也是急脾气，又担心又生气，训斥道：“别哭了！”

　　母亲瞥了父亲一眼，安慰众人：“这么晚了，你也别说了，快、快打电话送去医院。”

　　向浅很焦急，不想等医院来人，便到马路上拦车，跟母亲去了医院。因为属于急诊，做检查拍片子，一套下来速度挺快的，但向浅还是觉得过于缓慢了，一分钟好像一世纪。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立刻做了手术用了药，也不敢断定能不能保住命，只希望她安全度过危险期，只要度过危险期就有希望。

　　或许是命，是上天精心策划了这个安排，她连三个小时都没挺住。

　　肺严重出血，已经漫延到整个肺部，导致不能呼吸，缺氧休克直至窒息而亡。

　　等待消息期间的向浅很焦虑，不敢睡觉不敢打盹，一直等着看着陪着，未曾想她一晚上也撑不过去。她最害怕收到这个结果，也不想是这个结果。

　　但还是这个结果。

　　5.
　　窗外的瓢泼大雨无情地拍着窗，许是昨夜睡得晚，窗户都没关严。缝隙中渗入阵阵凉风，让本就没睡好的向浅脑袋被风吹得阵阵疼痛。

　　恍惚中看到了妹妹的身影，就站在床边，贴她很近，面上感觉出对方凉凉的呼吸，特别真实的触觉让她骤然惊醒。

　　面前是空的。

　　她揉揉眼睛，睁眼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等回过神来转头看一旁的手机，才发觉现在是早上五点多，很早。

　　至少在她这个懒癌患者这里看来，五点的确算早。之前她从没有这么早醒过，基本是一觉睡到太阳高挂。但是最近几天她失眠了，基本睡不着。

　　眼前的白墙空荡荡一片，床头柜除了一盏灯什么都没有。

　　很空，很无助。

　　孤单。

　　这是令人恐惧的孤单。

　　是原本被陪伴的日子，在某一天瞬间消散，无人陪伴，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哪儿有什么妹妹？梦该醒了。

　　“妹妹从一开始就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她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好似自始至终只有我在唱独角戏？”

　　因为她本来就不会说话。

　　——她是只狗狗。

　　她确实不具有说人话的配置，但她那双眼睛会说话，也会用属于她的语言和肢体动作，来表达情绪。她也会摇尾巴来安慰我、陪伴我、逗我开心。

　　在没有朋友的日子里，她一直陪着我，是朋友，更是家人。

　　向浅安慰自己，世间确有灵魂的存在。她和妹妹今生确实分开了，但希望她能投胎去好人家，可以保她荣华富贵的一家，不来找自己也没关系。

　　6.
　　已经失去“妹妹”很久了。

　　一年多，他们一家人中间出去旅游很多次，父母还特意给向浅找了个经常与人沟通的工作，让她忙碌起来，就为了给她转移注意力，生怕她想不开。

　　除了上班，父母空闲时间一直陪伴在向浅身边，他们会一起做家务，偶尔聊天思考未来。

　　一年说长不长，向浅由一开始的不能入眠，与母亲一起睡，到后来逐渐释怀，搬了新家，又独自睡觉。她的生活逐渐恢复原样，仿佛跟“妹妹”没来之前一样平常，但他们都知道，一切都变了。

　　甚至面相都变了许多。

　　见过向浅的人说她胖了，憔悴了，脸上都是假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难过的日日夜夜，只有刺激性的食物可以满足她的味蕾，填满她内心的欲望，弥补她心中缺失的角落。

　　她一度想不开，甚至觉得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个。但人们总会觉得，只是只狗而已，没必要，不至于，怎么能看的比人还重要呢？

　　那是因为人们不懂。

　　与那些不懂的人去解释什么呢？

　　所以更多的时间向浅会躲避人群，独自藏起来，偷偷想着她，念着她，保佑她再投胎去个好人家。她们缘分已尽，也不能再想困住她。

　　或许转世投胎只是子虚乌有，没关系，就暂且把它当做一个善意的谎言，至少有些心理安慰。

　　时间会冲淡一切，向浅要向前看，也只能向前看。

　　我们，也要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