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午》壳苏福

13、第 13 章

　　妈妈只是睡着了。
　　洛情还在等妈妈给她讲《睡美人》的故事，但她还是没有耐心等到妈妈给她讲这个故事，她翻出彩页书，跟着拼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
　　读完了，她将书抱在怀里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粉色的天花板。
　　妈妈也是像睡美人一样陷入沉睡了吗？是不是也需要一个王子打败恶龙后，只需要一个真爱之吻就能将妈妈唤醒。
　　可是，洛情很苦恼，能打败恶龙的王子在哪里？她在哪里去找王子呢？
　　那个人，不是爸爸。
　　等妈妈醒了，她一定要缩在妈妈温暖的怀抱中，听妈妈重新再读《睡美人》的故事给她听。
　　抱着这样美好幻想，洛情陷入睡眠。
　　等长到稍微大点了，洛情才知道《睡美人》的故事是骗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的，原本的故事是非常黑暗以及血腥的，就像她不得不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
　　*
　　昏暗的天边接连苍黄大地，乌云沉沉，洛情穿上了黑色的裙子，胸前别一朵白花。
　　室内天花板上，宽大的方形吸顶灯整齐排列在上照亮一切，洛情呆愣着站在空荡的房子里，眼睛在缓慢地眨动，眼前的景象也在一睁一闭中瞬息千变。
　　周围一切在急速运转，洛情亲眼看着浅棕的欧式雕花墙面一排一排增多的用花做成圆形，后面用木架子支撑，被一群人抬到中间的长方体的大盒子，上面插满种类繁多的彩色的花朵。
　　洛情睁着一双眼珠子，已经无法再合拢，她发现正前方同样堆满了做成圆形的花，但她同时看见了一张被框在相框里的相片。
　　她缓慢地上前移了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照片里的女人嘴角带起浅浅的弧度，从她的微微弯起的眼睛里流露出如丝春雨般的柔和，深深地刻在心底永远无法忘却的面容，唇角的温柔是洛情最熟悉的——妈妈。
　　洛情突然很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的照片被挂在这里。为什么照片里的妈妈是黑白色的？为为什么那群大人都穿着一身难看的黑色？他们为什么要对着妈妈的照片鞠躬？为什么所有人都冷漠又忧郁地板着一张脸？
　　她不停而快速去看四周，迷茫地看向周围的一切。
　　她看见了父亲在和每一个鞠躬的大人说话，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太远了，她听不清，直到她被爸爸身边的叔叔牵着带到爸爸他们那边，她才听清楚了大人们的谈话。
　　“节哀啊……”
　　“请节哀顺变……”
　　“嫂夫人还这么年轻啊……”
　　“怎么会发生这么不幸的意外……”
　　“就算为了孩子，也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望她安息吧，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她……”
　　洛情呆愣地被高大的父亲的双手强硬地按住肩膀，无法动弹，她只能垂着头听头顶上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大人的谈话。
　　他们在说什么啊？为什么，她都听不懂，但是洛情却又听得懂一小部分意思，那个意思很不好，她不喜欢。
　　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声，此起彼伏，充斥洛情的耳朵，她一直都能听见，这样的声音就没有停下来过。
　　洛情中午能抬起头，但是身边已经没有了父亲的身影，她四处张望寻找，但是什么都看不清，人群来往迅速，匆匆从她身边掠过，她心慌害怕地想拉住一个人，祈求有人能停下，无论是谁，帮帮她，救救她，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好想回家，妈妈来接她回家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她，没有人注意她，只有不经意时睇过来的那一眼。
　　洛情用力地扑向一个人，她要努力求救，只有这样她才能回家。
　　只是当她的身体没有一点阻挡地直接穿过这个“人”，她狠摔在地上时，她在前一刻所做的决心都成了笑话。
　　天空阴郁翻滚的乌云，迅疾的闪电在空中划破一道裂缝，降下的雨丝，一切都和那一天一模一样。
　　“这就是那个孩子吧？”
　　“年纪还这么小啊？”
　　“真是可怜，这么小就没了母亲……”
　　“人生真是处处是意外，平时还是应该小心点的……”
　　“呵！谁说这是意外？”
　　“嘘！我说了可不能外传啊！我听说是自杀……”
　　“还能有什么原因？丈夫出轨呗！”
　　“真是承受能力太差了……”
　　“可怜这孩子，以后就难啰……”
　　窃窃私语声从周围传来，又想放轻声音装作不敢让别人听见，又在说的时候时不时拔高音量，拉长声调，眼珠子骨溜溜地转动，瞄向包围圈的空余地，装作神秘模样，和外圈的人对上眼了，又虚伪又不经意地收回眼神，看见对方也凑过来，嘴角的弧度弯起贴近耳根，巴不得很多人过来听听。
　　洛情维持着摔倒的姿势，面容被隐藏在散下来的长发里，无动于衷，毫无所觉。
　　难听的嗓音又换了一波，用力压低的音量，矫揉造作的嗓音模仿轻声的语调，自以为已经学得出神入化，是一道柔软的声线，实则东施效颦，丑陋不堪一击，呕哑嘲哳，鬼哭狼嚎。
　　“情情，你想不想要一个新妈妈啊？”
　　“情情啊，你觉得方阿姨漂不漂亮，温不温柔啊？你喜不喜欢方阿姨啊？”
　　“情情，你喜欢陈阿姨吗？”
　　“情情，这是唐阿姨给你买的洋娃娃……”
　　“我们情情最乖，最懂事了，所以，是不会反对爸爸娶新妈妈的是吗？”
　　渐渐地，那些声音也累了再去效仿，干脆是装也不装了，剥落平和的人皮，露出腐烂恶臭、血淋淋的血肉，闪着绿光的那个圆动不屑又不耐。
　　“情情，你可真是太自私了啊！太任性了！怎么能不让你爸爸再婚呢！你真想看着你爸爸孤零零地一个人过？你这可太不懂事了！”
　　“情情，你不要任性，你爸爸才这么年轻，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身边有个贴心人才有家的温暖嘛！到时候又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你有个伴儿，也不孤单嘛！”
　　“情情，你可真是有个好爸爸，为了你都不打算再娶了，我们可真是好心办坏事……”
　　“欸！你别在这苦着一张脸，省得又说我欺负了你……”
　　这些腐肉一块一块地落在地上，冒起青烟，掉干净了，也就不见了。
　　然而从未燃烬的青烟中又长出一大片的，和前两次一模一样的黑影。
　　“情情，你有一个好爸爸……”
　　“情情，你的父亲对你可真好……”
　　“情情，你的父亲是爱你的……”
　　“为了你，你父亲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熬过来，没有再婚……”
　　“因为你，都耽误了他自己的感情生活……”
　　“你的父亲真的很不容易……”
　　“你要多多体谅你的父亲……”
　　一群群隐在黑暗中的黑雾化成人形，扭曲又邪恶，张牙舞爪，模糊得看不见五官，只在勉强能当做“脑袋”的椭圆往下三分之一处的两处隔着距离的更深色的黑点认成眼睛，森白的尖牙上下闪烁，发出刺耳尖锐的嚎嗓。
　　洛情僵硬地动了动脖子，转向黑暗的方向，墨瞳清亮，眼神犀利，再这一刻，下定了决心，她使力捡起地上的大石头，不带一丝迟疑，用力地向黑雾砸去。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没什么好怕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群喜欢躲在阴沟里嚼舌根的“老鼠”，和一群伪善者！
　　洛情讽刺一声，就像是开了头，她突然就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飘荡在空旷的空间。
　　她还需要怕什么吗？她早就失去了一切，她早就一无所有了！
　　体谅我的父亲？他不容易？
　　公司规模不断扩大，顶层办公室越来越宽旷，他甚至得偿所愿，娶到了自己的初恋。
　　他事业爱情双丰收，他那里可怜？
　　有一个傀儡般乖巧听话的女儿，满足了他年轻时的遗憾，令他的配对达成，他还不够幸福吗？
　　笑着笑着，眼泪就溢出来了。
　　洛情颓然地靠着一棵粗壮茂密的大树的树干，眼神游离。
　　她当然知道父亲对自己好，从小她就没有担忧过吃穿问题，父亲只要担任赚钱养家这一角色，他太称职了，除了带给家中高昂的财富，他什么也不愿意给。
　　面对母亲是疏离得不像夫妻，面对她们两个更是连笑容都奢侈赠予。
　　其实无所谓的，只要母亲在她身边，拥有母亲全部的爱就足够了，可是连这一点，都要被剥夺。
　　母亲死后九个月，她身边的一切物质也没有改变。
　　偏偏在第九个月后，父亲变了。
　　他会对她笑了，虽然这个笑很僵硬，很不熟练，但一切已在悄然发生变化。
　　父亲蹲下身体，和她目光平视，她从来没有在父亲的眼神里感觉到这种温柔。
　　他伸出温暖厚实的手掌，对她说：“从今以后，爸爸来照顾你，好不好？”
　　洛情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温暖，面对这突兀而有来之不易如梦境中的景象，她可鄙地不愿意失去。
　　她伸出了手。
　　*
　　洛情从湿滑地面费力站起，她早就过了摔倒需要安慰的年纪，这点痛算什么？有充满绝望地从高楼跳下，颅骨碎裂，几乎将身上的血液流尽吗？
　　此时，雨已经停了，遮天蔽日的乌云也早已散开，天空是浅蓝的渐变色。
　　洛情想起来了，现在的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她已经长大成人了，成为了妈妈最期望她长大的模样。
　　她又记起，今天上午，也许是昨天上午，她在鹙水湾的卧室割腕了。
　　当时很快她就陷入昏迷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她也不清楚了。
　　洛情望望“天”，又环视周围，看起来跟天气晴朗的大草原没什么差别，除了没有风拂过的触觉。
　　所以，这里是天堂吗？
　　她终于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