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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一、

      得知樋口与六带着景胜直属的部分军队启程前往小矢部川畔的木舟城时,身在沼田的山崎専柳斎秀仙在顿足嗟咨之余心中隐隐地感到了某种深不见底却又无以名状的不安。

      身为上杉资格最高的取次役、新任国主景胜的元老,他理应是对上杉军兵力布局了若指掌的。作为越中国最西端上杉方据点的木舟城并非重要到需要国主发亲兵救援之地,但如果落城、对刚刚完成家督继承、尚且立足不稳的上杉也将是个不小的打击。该城月余来一直遭受小股织田军攻击,七月二日被切断补给通讯线之前,城主吉江宗信能够接到的最后一个命令是、死守。
      如若不派出援军,任由西部自行发展,数日后春日山城接到的就一定是木舟城落城并同吉江剖腹的消息。在突然陷入一片阒寂的军议上,只有一个男人突然站了出来,记得那人确是——
      、毛利秀广。
      因御馆之乱的恩赏不满的景虎侧反水派中的一人,似乎同吉江有过助兵之谊而自请带兵救援。算是因义救友。
      说实话,山崎専柳斎秀仙对此人并无好感,对他此举也不无抵触。焉知你不是想带兵去劝吉江宗闇一同叛逃至织田侧,军议上専柳斎暗自腹诽心谤着,但是并未发声。他也心知肚明,此任现在只有这人能当敢当,况且现今的上杉也没有另找人派兵监视其行动的余力。越中势力繁多龙蛇混杂,不服景胜统治者势众,再加上御馆之乱战后分功不匀,春日山城一直没给予从景虎投诚之人恩赏,变节起义者续出。而自从为那场投诚牵丝引线的己方重臣安田显元去年引咎剖腹之后,这种情况更是愈演愈烈,景胜旗下诸将都正苦于平叛和防范边界进犯。其中的新发田的反叛得到伊达及芦名庇护、尤为棘手,春日山城只能向盟友武田寻求斡旋。秀仙来到位于武田领和上杉领边界之地、御馆之乱中景胜送给胜赖作为结盟之证的沼田城,正是因为此事。

      ——数日前也向春日山城报告过,武田带来的情报并不容乐观,调停无果,新发田剑拔弩张,正是不得不增兵加强北陆的防御之时,照理说景胜也很难有余力调兵去支援木舟城才是。
      更何况如果那个本姓北条的与力小奴确实是想要带狐朋狗友投奔织田,反而让景胜的直属部队正中包围,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曾为谦信儒学之师的専柳斎秀仙对变节之人素无好感,因利聚来之人必定会再次因利而去,委他们以重任不啻引火自焚。在御馆之乱平定初期,他确实曾激烈地对景胜提议、不要照给反水一派以当初约定的重恩。
      但事后景胜对这句话的执行程度也是超越了他的想象。
      虽然北条重房家那个与力小奴确实傲慢粗野,但那毕竟是在千钧一发直接促成了与武田的同盟的功臣——当听说景胜根本并没有给予毛利秀广恩赏的打算之时,对毛利秀广的出身及人品充满了鄙夷和偏见,并时时对其心怀提防的専柳斎也不禁这样想了。但看看今日状况,既然是景胜公也这样不中意之人,却为何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派去重要的援军?
      并且领兵之人、
      ——樋口与六兼续。长尾政景重臣樋口兼丰嫡子,自幼随侍景胜,宠遇殊异于他人。在谦信昏迷时同舅母景纲後家一起献身照料,并在其后的御馆之乱中担任景胜的奏者。虽然早已元服,但仍为景胜侧近,总是摆脱不了元小姓的印象,故而上杉诸士大多不称其姓名、代以幼名呼之,单称“与六”。
      虽然是这样并不受尊敬的年轻人,却谁都捉摸不透他在这场继嗣战争中的作用。诸将的战况禀报几乎全由与六处理,大部分命令也经与六之手代为下达,上条政繁等将、包括専柳斎自己,干脆把重要情报的收信人直接写为“与六殿”,让他转达给景胜。此人在表面上并未建立一功半勋,但他这场战争的决策中到底处于怎样的位置则实在讳莫难测。
      由于无功无勋,战后他收到的赏赐并不多,只有可任行于诸港关的一艘船而已。至于职位,则由奏者提升为“奉行”,没有前缀,单称奉行。军议席位约同于参政,又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任命。
      然而正是这个席位约同于参政的“奉行”,竟署名了论御館之乱中之功行賞的知行状。
      知行状是君臣关系的重要依据,是君主分配给臣下领地与俸禄的证明,照理说必须由君主署名。代署名是异例中的异例,而一旦代署名,等于是在向家中宣告——此人已可代行君主所能行之事。

      让如此心腹带领核心部队去行这样一场并细枝末节的救援——主公和与六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専柳斎苦苦忖度着,他比较愿意相信这是对形势判断不清的与六瞎撺掇景胜去做的莽撞之事。

      这倒并非是说専柳斎对与六的人品也腹怀疑虑。専柳斎在春日山城看着景胜和景虎从少年长成青年,自然也把时时跟在景胜身边的樋口与六看在眼里。
      16岁作为人质来到上杉的北条三郎、在被谦信赐名景虎、改姓上杉之后,身边就不乏拥趸。其中自然有不少顺势攀附之辈,但更多人却是或多或少真心被上杉景虎其人所吸引。拥有得天独厚的秀丽面容、沉着温和的物腰与高贵血统的景虎,其姿正恰是人所谓“八方美人”。而与之相对、并不喜欢被人群簇拥、缺少表情、当时还叫作長尾显景的上杉景胜则常常只和其上田长尾一派往来,身边亦只让自幼宠信的樋口与六寸步不离。
      这位带着冷峻之气的寡言少年似乎意外地喜欢小动物。専柳斎记得当年自己曾不止一次地听说樋口与六归省时从家里偷偷带来麻雀或田鼠、兔子被仙桃院发现并责罚之事,自己也为此对与六说教过多次,却屡禁不绝。直到有一次専柳斎撞见那两个少年躲在空堀旁喂一只鸽子吃食,显景抚摸着鸽子的羽毛,看着从自己手上啄走稻米的鸽子露出了罕见的微笑,一旁的与六则凝视着这样的显景而绽出灿烂的笑容来。専柳斎不禁为两名少年的笑容恍神,经过这次,他就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暗地里对樋口与六生出不少好感来。
      成年后的景虎无愧于关东第一美少年之称,出落得愈发绮丽,如同开至最盛、花满盈枝的神奈川桜一般,然而其美竟至凄艳,使人见之惶然,无端为他心生不安;彼在武艺军略、能乐舞艺、书法造诣、待人接物等事上之长,倒更使人觉出对珠殒花散的恐惧。而显景虽亦容姿俊朗端丽、但远不及景虎那样眩目,并且——从来不笑,寡语少言终日与刀剑为伴。那时起就往往被传言为宠童的樋口与六则依然如其绚丽的倒影般随侍在他身侧,代他对旁人呈出各式表情、滔滔不绝着他要传达之语——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安心。少言寡语、喜怒不形,却不怒而威,自有人心向往之。
      简直如同木花咲耶姬和与磐长姬一般——一部分家臣中开始暗暗流传着如此奇妙的妄言,天孙选中了木花咲耶姬为妻 ,然而大山津之脉的继承者可是磐长姬呐。
      虽然对这样奇怪的传言嗤之以鼻,但以儒学作为自己立身之基的専柳斎秀仙自然是将始于事亲中于事君这一套孝悌仁礼的血缘政治关系奉为圭臬,显景的寡默朴实又是他眼里的大将之风。从北条三郎改姓上杉以来他就一直忖度,再如何、谦信生前几乎不可能明言将家督之位让予景虎。而除非谦信生前明言、他将侍奉的上杉家督继承人、除景胜以外,不作他想。
      只是随着年月渐长,専柳斎开始注意到、总是仕立在景胜身侧的樋口与六之中、“有什么”开始存在了。或者说是“有什么”已然失却了也许更为确切。在那孩子的举止中、笑貌内、流眄里,不知从何时开始暗藏着旁人难以觉察的奇妙阴翳,専柳斎毫不怀疑其忠诚心是本物,但这阴翳总让他心存不安、却又无法对他人说明。

      正因如此、愈发感觉不安的専柳斎下定决心,关于毛利广秀一事他已经不能不找向现时点春日山城的决策者们问清楚了。
      他对使者如此禀陈、想在返回春日山城之后立刻觏面景胜,却被告知已经安排好他回城后参与商议的时间。

      ——九月九日暮六时,春日山城议事场槿之间、

      来自春日山城的使者这么说了。他拿出一封书状来,上面是景胜的朱印无疑,却并非景胜的字迹——
      这倒也不是罕事。

      二、

      通知九月九日议事安排的使者离去的时候,直江信纲为表对主家的礼数恭恭敬敬地出门目送他乘马走远。时节正值白秋,天高气晴、信纲看着使者坐骑的那匹三国黑踏出的烟尘,心不在焉地神游物外,记起生前每每骑乘着三国黑的爱马出现在自己家门前的上杉景虎来。

      明知惣社长尾家出身、已逝的丈人和妻子也都是坚定景胜派的直江家婿养子信纲绝不可能入自己麾下,这个平时八面玲珑为人处世四角皆圆的二之丸公子却还总是毫不察言观色地缠着信纲,唯独在信纲一个人面前表现得格外随性潇洒。谦信还健在的时候,这位公子大人经常无视守门的与板众,毫无预警地长驱直入春日山的直江家庭院快到缘侧才勒马,对着不得不慌忙出迎的信纲绽出一脸美得奢华堂皇的微笑。
      说起来、这个曾经让自己头痛不已的美青年最后一次来找自己的时候,还是带着棋盘来的。

      那是直江信纲大概至死也无法忘记的天正六年3月、谦信预定进发关东侵攻远征的数日之前的一个夜中发生之事。

      虽时逢乱世、地方娱游式微,但简易朴素的棋类游戏并没受到太大的冲击,特别在武家、与排兵布阵之道牵丝挂藤的围棋和将棋毫不稀罕;而景虎带来的棋,却竟是双六。

      简直是公家贵公子或是皇族女子的习性。信纲接过还跨在马背上的景虎递来的棋盘,边看着他翩然翻身下马的身姿边暗自腹诽着。
      “…竟然还劳景虎大人费心带来了这种东西。不过实在可惜。在下并不擅长双六、恐怕难以陪伴景虎大人的雅兴。”
      “信纲殿素来谦逊,但谦逊得过了头也不免让人困扰。信纲殿既说不擅长、那就一定玩得不错。”
      带着温煦的笑容向信纲点头行礼后、倒也不等信纲领路,景虎径自轻车熟路地走进直江屋敷的客间。

      “不过是年少住在厩橋的时候曾经被姐妹拉去跟家族中的各女眷玩过的程度,”信纲无奈随着在客位落座的景虎、在主位坐下,扯着一丝苦笑打开棋盘取出棋子和骰子摆开,“对局和观战的三姑六婆都烦得很,加之在下并不喜欢用骰子的游戏,全然没什么心得。”
      “ ‘不喜欢用骰子的游戏’ 么?很有刚毅严谨的信纲殿的风格呐。确实因其不确定性,听说近来也有地下人将双六用于赌博的,让地头为此困扰不已。但是我觉得、骰子才是双六的精魂所在。”
      信纲正移动棋盘,把摆了下手的黑子转到自己这一边,听见这番话不由得抬起头来。

      景虎拿起骰子摇晃丢出,待它停住后抬起眼来,与信纲目光相接,
      “内地是位、棋子是兵,棋子只进无退,以全部进入内地为胜。而在这样一个谁都没有退路的局里,棋子的宿命可不单由双方棋手决定,
      骰子、就是运。”
      景虎直视着信纲的眼睛,微笑得柔软。

      “ ‘运’…是吗。棋子只能凭骰子显示的步数行走,我当年一直对这样的规定很不服气…但是这么说的话、原来如此,真是不错的发想。”信纲接过骰子,低下眼注视着棋盘客套道。
      不管看过多少次,果然还是无法习惯近距离面对景虎的笑容。无论是在甲斐或是越后,都以人质之身因过人的美貌和端正的礼仪、迅捷的思维而博得众多人好感的景虎,其笑容总是些许意图地带着春阳般的旖旎亲和。然而、因这笑容里过度的美丽,不知为何、总让信纲产生揪心之感。
      像是面对注定在自己眼前薙散之花的悲凉。

      “说起来这棋盘,木料确实是好梨木、清漆包得却少。是景虎大人的私物吗?”不太愿意在这种事上谈得过于深入的信纲试图岔开话题。刚刚接过的时候还没注意,开始对局的时候在灯下一看,棋盘虽然用料良好、但做工实在普通、并且似乎已经经过了不少年头。纵然保护良好、盘面上有些地方清漆业已被磨光,格线都有些模糊,于景虎的身份看起来不免显得寒碜。
      “这是离开早云寺时住在金汤山的山人之女送的东西。我小时、还在做喝食行者的年顷总溜到寺外跟她游戏。其实我们并没有一起玩过棋,可到我离开寺院的时候、那时一方面是要作为质子去武田,另一方面也已定下了和幻庵殿千金的婚约。临走的时候发现她等在寺庙门口,怀里抱着这件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来的双六棋盘,说既然知道了我是北条家的公子,便要送件和我的身份相称的礼物作别。”
      “景虎大人看来对这件礼物很是重视。”
      “一开始只是舍不得撒手而已。就这样带着它到了甲斐、又回去相模。每次夜中无寐又无事能想就把它拿出来和自己博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已把它当作‘运’的护身符了。听说要来越后的时候,第一个想着要带的就是它了。”
      “原来如此。但双六弈者对棋子的布局只能凭乎骰子显示的运道而来,这样的无依无凭感也不免让人悲哀啊。”信纲半冲动地把真心说了出口。他压抑下一声浅叹,试图在棋盘上做出让景虎的棋子无法前进的棋目。
      “始终有所依靠者,固然可能更擅长谋划大局。但奇谋诡略也是毒物。正所谓策士溺于策,事实上云谲波诡的战场可不像围棋或将棋的棋盘那样公平公正、一目了然。有时候,一颗棋子凭空溃却,”景虎的白子切了信纲的一颗黑子,他伸手把它放到棋格外边,“可能就在空中楼阁构画者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状态下全盘皆输了啊。”
      信纲的眉头一动,“景虎大人、这种说法,是否略失礼了些?”
      “…让信纲殿不快了吗?这可真是无颜之甚。可这个‘空中楼阁构画者’,我本意并不是影射景胜大人。是在讲他那个生意气的宠童的事啊。”

      生意气的宠童。景虎这样说的话、就一定是在指樋口与六兼续。这个景胜从上田庄带来的小姓中的一员因时时跟随在气性苛烈的景胜身侧而在春日山城受到了不少注目,近来又因为成为景胜的奏者而掌握了不少权力。据传景胜宠信这位侧近甚至近于放任,景虎似乎对他们这种有些背公循私的关系颇不入眼,时常私下里对自己的家臣们揶揄嘲讽此事。他对景胜姑且抱有面对对手的尊敬,而对樋口与六则在提防其能力之余怀抱有人品上的鄙夷。但此事信纲并不详知,他只是注意到与六时常列席于军议末座;而为主代弁,这本就是奏者之务,对树立主君形象也有良多裨益。
      总而言之直江信纲丝毫不觉得樋口与六能被称作景胜的宠童。几年前姑且不论,现在的与六早已元服,成长为了体躯修长、擅使长枪的一名勇将。而景胜,可能是因为对谦信的崇拜、至今不近女色,春日山城暗地有他爱好少年的浮名流传。就算景胜和与六曾经相结,受过景胜夜伽之命的也绝对不止樋口与六一人。樋口与六受到的宠遇确实殊异于人,但那倒不如说是对他才情的肯定,是景胜用人不计出身的明证。

      信纲闭口规避对此话题的回应。客间陷入沉默,两人只默默地掷骰走棋。
      等互相过了三着之后,信纲才保持着低头俯视棋盘的姿势终于开口、
      “景虎大人说得是没错。运有时确实可以溃千里之堤。但在下认为,运是天命的一部分,无论运作用了怎样的幸魂或奇魂、它也无法变动天命。”
      “我本以为信纲殿这般务实之人,并不会信神道之说呢。”
      “听到天照大神的后裔说出这样的话,才真是叫人诚惶诚恐呐。说起来景虎大人,您是否知道关于您和御中城大人、家臣中流传着某个奇妙的比喻?”
      “……如果信纲殿是指大山津见神的两个女儿的事的话。北陆和神代纪事几乎没有渊源、我本以为越后对此并不会有什么兴趣。”
      “虽然惶恐,御实城大人、御中城大人与在下都是惣社长尾家出身。要追溯起来,这可并不是一个多光耀的家系、虽然对外自称为平氏之后,但实际上家祖不过是因行商或逃难渡来秋津岛的汉人罢了。但景虎大人可并不一样呢。”
      “一个以人质成上之身、论家系是最无用。”景虎发出了一两声尴尬的轻笑,但信纲只是盯着棋盘和骰子,并不去理会 。
      “三郎景虎殿的曾祖父北条早云亦即伊势盛时、是辅佐保护7代将军足利义胜的那位伊势贞国的亲孙,而伊势氏又是平贞盛四子平维衡的血脉源流。平贞盛一族自不必说、家祖乃臣籍降下的高望王、桓武天皇之孙。这些氏族世代之间无一不以嫡子血脉继承,也就是说、景虎大人确实是天孙遐迩艺命同木花咲耶姬的后代无疑哪。”
      “本姓平氏和源氏的武家家系、也并不那么罕见吧。”
      “倒也确实,比如令堂出身的武田氏、本姓为清和源氏义光流、又是清和天皇的后嗣。不仅如此,甲斐还是浅间信仰的发源地,而浅间神社、您知道的,祭祀的就是木花咲耶姬啊。加之景虎大人又有如此美貌、”
      “信纲殿说笑了,”
      “御中城大人自然也十分精悍俊美,但是比于您的话恐怕还是远不能及。春日山又是山城,所以好事者将御中城大人和您比于磐长姬与木花咲耶姬、固然是牵强附会,倒也不无道理。”
      “有趣。这‘道理’是指因为磐长姬的诅咒,木花咲耶姬的子孙全部短命一事吗?如果是景胜大人和他身边的樋口某某人的话,倒也不是做不出来呢。”
      信纲无视了景虎的恶言,“如木花般繁盛,美到不可一世并速朽,那就是在下眼中的景虎大人。…也是在下的眼中由您继承的越后的模样,以及您的关东联合之梦。”

      景虎无言,正握着子的手停在了棋盘上。信纲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但不去与之对视,垂着睫羽看着景虎袖口的纹样。
      “话都说到这份上、在下也应该把本心拿出来了。景虎大人其实也已经觉察到了罢、在下对这样的景虎大人抱有与身份不合的欲情,您每次来这里我都几乎要情难自禁。在下喜欢您、爱您。虽然对妻子抱歉,但我在抱阿船殿的时候,脑中想象的只有您的躯体。然而我从第一眼见到您和御中城大人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二位的天命。”
      “…信纲殿……!、又是、‘天命’吗?”
      “御中城大人的做法不华丽、但那正是如同岩石般、深扎此地、能够让上杉在风吹雨打中亦永继不绝之人。而景虎大人,您再如何得人望,也只会是徒然。就算御实城大人选择了您,您也没有、并不会有和您利害相关、全心全灵支持您的臣下。御实城大人也许从您身上看到了关东联合的可能性;可惜在下看到的您,从本质上来说,只是无根草而已。相模、甲斐、越后,您跟哪里都有亲缘,但哪里也都不能成为您的依靠。
      ——从元亀2年年末、令兄氏政手切了越相同盟之刻开始、景虎殿在我眼中就已经是已死之人了。”

      信纲能感受到从窗口吹进微风,烛影晃动。景虎重新动起了停滞的手,将一子推入内地。
      “既然信纲殿如此推心置腹,那我也不再绕弯子了。”
      尾音的微颤里藏着某种哀恸的凄艳。

      信纲拿起骰子,甩手投下,等待着景虎接下去的话。
      “先告诉信纲殿两件事吧。第一件事是信纲殿应该也早已察觉到了的。我也一直爱着信纲殿。既然从初见就注定无法与信纲殿相结,起码想要和信纲殿更多地相处一段时间、作为信纲殿曾经亲密的友人分别,再各自为战。”
      景虎的声音压抑着震动。信纲静静闭上双眼,以抑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景虎现在的表情,但他又对此怀有深切的恐惧。恐惧自己在看到景虎面庞的刹那会失去对自我的制御。

      “第二件事、也是如信纲殿所想,御实城大人确实选择了我。您知道决定这次的关东远征之后,御实城大人曾经把我叫去过毘沙门堂吧。”
      “欸欸。”信纲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御实城大人虽然已将弹正少弼的官位让予景胜大人,但他准备把关东管领之位让给我。‘将来能平定统领关东之人、除汝以外无他’ ,御实城大人如此说道。”
      “您是一步几乎无法得胜的险棋,但御中城大人至少可保越后永固!即使是御实城大人的旨意……”
      “越后永固…那也是景胜大人今后的‘运’次第。景胜大人追求的‘永固’几乎必然是以其核心团队的独裁为基础。如果他成为家督、他绝对不会放弃让他那个樋口姓的宠童登上高位的企图。即使对方无功无勋。这时候,为了收束权力、他就会开始对存有异议之人的肃清,即使那有悖于御实城大人之义。”
      “…那将是稳定国家新生之前无可避免的阵痛。”
      “只怕信纲殿也不一定挺得过这样的阵痛。”

      眼眶还湿润着的信纲听见景虎这句话顿时心下火起,发出了几声干笑,“尘蒙景虎殿挂心在下不胜感激。但是景虎殿,这样用妄测挑拨离间不是太难看了些吗?”
      “这样说的信纲殿恐怕还是对您那位御中城大人认识不足罢。信纲殿应该不知道,我在您眼中既是已死之人、可御実城大人在您未来想要效忠之人眼中,亦同已死无异。”
      “这是、”信纲倏然抬起头来,正对上景虎眼眶泛红的双眸。景虎对信纲绽开一个“您终于抬起眼来了”意味的苦涩的微笑,继续说道,
      “还是景胜大人那个生意气的宠童的事。昨日他安排人清点本丸书库,对地图和索引、名录调查得尤其详细。受到安排的上田众问他原因,他竟然笑着说了‘御实城大人恐命将不久矣’。这事是我手下的忍者探听到的,并没有什么证据,无法公之于众。况且远征在即,我如果让人散布此事,很有可能被景胜大人反将一军,说我扰乱军心。说不定就这样落入了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届时远征终止,不但御实城大人追求的关东联合无法达成,现在尚有可能抑制的继嗣之争也可能提前勃发。”
      信纲松开下意识咬至渗血的下唇,问道,“这确实是真的吗?…景虎大人、那您就准备任由他们对御实城大人…您什么都不做了吗?”
      景虎无奈地笑起来,“就算樋口与六真的得到景胜大人的命令企图对御实城大人做些什么,信纲大人也不可能改弦易辙到我身边来的吧?口风又紧,还不乏此事被您告知景胜大人的可能性,我对您说出这种谎言有什么好处?至于御实城大人的安危之件,您就不用担心了。我已经以战前调配为由安排我的人安插进谦信公近侍中,明天开始就会正式执行。在他们的监视下,想必樋口也不会轻举妄动。”

      信纲浅舒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廊下传来脚步声。足音交错,听上去应该有两人。
      “家老大人、岩井信能殿有急件来报。”
      “…岩井殿、”岩井信能是岩井家中唯一倾向景胜之人,担任着谦信的小姓之务。信纲脑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他眼神示意景虎藏到客间一角摆着的屏风后面去。景虎刚站起身来,却听到纸门外传来岩井信能的声音:
      “在下就不必入室了,十万火急之件。摸约二刻之前、御实城大人被发现倒在厕中,现在已经被运到寝室中躺下,但意识尚且不清。”
      “什么?!”信纲脑中一片空白。景虎跌着跪坐了下去,失手打翻了安放在小几上的棋盘。哗啦一下、棋子跳转着滚落了一地。
      幸好岩井信能似乎无暇追究,纸门外接着传来他焦急的声音、
      “请通知妙椿尼殿去实城,信纲大人速到大广间,在景胜大人则会去谦信公居室。务必要快。在下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就此告辞。”

      “便是没有想到他下手居然这样快。”待足音走远,景虎迅速起身披上羽织,“现在我只能先回二之丸、再带人去实城。既然御实城大人只是昏迷、那就很有可能还能得救。”
      “我送你出门。”
      这是信纲第一次主动提出要送景虎。
      “…信纲殿。但您也有急务在身”
      “下次很可能就是战场兵戈相见,与友人的诀别、不能不尽礼数。”
      景虎看向信纲,漾出一丝复杂的微笑来。这微笑就像是池中潋滟泛开的圈状水纹一样,因一颤而开;却在漾开之后不自然地凝固住了,看着叫人心颤。他点点头,第一次跟在信纲身后走出了直江屋敷。

      景虎来找信纲总是孤身前来,信纲亦不愿让太多人看到他跟景虎交往过密,也就自然没有小姓给景虎提鞋。景虎似乎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冷静,也许因谦信讣告的冲击、或许是焦急、又或许因为信纲罕见的举动,穿上草履时他鞋底一滑,只见他身形一晃、向后趔趄了一下,信纲伸手本想扶他,却在指尖触碰到景虎隔着衣物的体温的刹那、情不自禁地把他揽到了怀中。信纲想把景虎紧紧抱住却又如履薄冰,看着他纤细而又白皙的脖颈,恍若自己正抱着一枝即将缤纷散去的神代樱。
      景虎将头偏到一边,避开了肌肤触碰到信纲嘴唇的可能,
      “华殿是有清洁癖的。这样的话她未免太不悯了些。”
      信纲颔首承知。松开手臂,看景虎翻身上了他那匹三国黑、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双六的棋盘…”
      “那个就留给信纲殿了,”景虎正掉转马头,听到这句话在马背上回首望向信纲,显出一个笑容,“本来就是带来给您的。无论如何也想要留些东西在信纲殿这里。”
      笑靥有缤纷零落之花的美感。果然还是显得薄命。

      看着景虎的骑姿从山道拐弯处消逝,信纲在心下浅叹了一口气。已经没有时间去亲自捡拾棋子了,虽然不想让他人看见陌生的棋盘,但现在也只有令下男整饬客间。
      信纲回身一边大步走向家中信使的屋敷,去让他赶往与板城叫来义母,一边锁着眉头回忆起打散前的棋面来。
      ——距离景虎想要达成的入胜和信纲试图做出的无地胜,都仅有一步之差。
      剩下——
      只有,运、次第。

      三、

      天正九年九月九日。毛利秀广独自沿山道石阶拾级而上。在黑金门边他的脚步稍停了片刻,仰头远眺春日山山顶,边伸手摸了摸腰边挂着的太刀。被上杉家臣称作“实城”的春日山本曲轮依旧一如谦信在世之时、巨大的箭楼群以直刺苍穹之势赫然矗立。是为稲刈月、春日山也已是一派秋景,鲜艳的红叶自山体陡峭处翩翩飞舞而下,看在他眼中恍若被切断滑落的头颅。
      怀抱奇妙的赴死之念,毛利名左卫门秀广下了最后的决断。
      自己相信着那样的若者的话来到了这里,名左卫门不知道这样是否正确。但就像不识庵大人曾经说过的那样,人是否应该信人,或者应该选择不信,这是谁都无法断言之事。
      但是不识庵大人还是选择相信了我,我才得以像这样走在这里。如果这就是不识庵大人之义的话,那我理当同样以义回报他的继任者。
      更何况,名左卫门还欠对方一恩未还。

      实际上,在事态发展到今日地步以前、名左卫门秀广一直都对樋口与六心存芥蒂。谦信还在世时,对这个未立寸功、只靠如簧巧舌和体察君心之术被景胜倚重的秀丽年轻人,被评价为刚直苛烈的名左卫门一直将其视作城狐社鼠。虚与委蛇狐假虎威的若造,那时名左卫门不知有多少次瞟着跟在景胜身后的这个背影在心下轻蔑道。
      然而在御馆之乱中,为主家河田家投诚到景胜一方的名左卫门看到了在景胜的方针下以樋口与六的名义进行的许多漂亮的细部安排,令之不得不对这个含而不露的年轻人另眼相待,同时也对景胜的识人之才心悦诚服了起来。
      而平乱之后,名左卫门的劳力苦心才正式开始。据说因山崎秀仙的激烈反对和直江信纲的裁量,名左卫门秀广没有拿到毫厘恩赏。主家河田長亲本想用谦信公予他的越中所领的一部分分给名左卫门作为他的知行,但这样的長親却以三十来岁年纪死于越中松冈城,虽然春日山城的書類上全部理所当然般以病逝待之,但实际死因成谜。河田长亲留下的子嗣只有年仅8岁的岩鹤丸,统领河田一门的重任、就这样落在了身为河田家与力功勋卓著的名左卫门肩上。
      就在这紧要关头,名左卫门的代官被逐出了河田长亲新分予的所领之地。春日山派来的代官宣言此地收公、若已武力相夺,将视作谋反。得知此讯、名左卫门即刻奔赴春日山要求交涉。交涉议席上,面对山崎秀仙冷淡顽固的态度和直江信纲石刻仏像一样的面孔、反倒只有挂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奉行职、叨陪末座的樋口与六旁敲侧击地谈起乱中名左卫门对战况逆转所起的巨大作用。
      ——那样变动运合的一着、
      正为回天之棋——
      ——毛利大人、便是乱中我等这一方的 “运” 本身——
      虽然并无甚用,但在御馆之乱结束两年有余之后的现在是连一石的恩赏都未得、深感自己被春日山的权利中枢抛弃的名左卫门眼里看来,这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年轻奉行肯为自己执言已是可钦可感之事。
      然后就是七月之事——
      往赴边境救友的自己差点同友人一道在小矢部川畔同木舟城一起陷落。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艘状似误入战场的商船出现在小矢部川上——从中竟发出了铁炮射击之声。寻声观察,火光不在己方、船也因后坐力向己方震动。好歹刚刚的射击应该是对着河对岸的。当船停锚、船上之人登岸时,名左卫门喜出望外了。竟是驻扎于春日山本丸、景胜直属的精锐铁炮队。而带队之人,正是樋口与六。那是名左卫门在御馆之乱平定之后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是被当作上杉家将士的一员,若非对自己及友人吉江宗闇有着绝大的信任,景胜断然不可能应允樋口与六此举。
      木舟城的困境解除之后,名左卫门兴奋地向樋口与六道谢,樋口与六却面露难色地对名左卫门表示:他这次来,任务不止是救援,他还需传达直江大人和山崎大人下达的命令。
      ——消灭谋反人上杉景虎及其党羽最中、于越中抵御了织田进犯的河田家中奋战之勇、着实叫人佩服。但现在河田家也不必继续辛苦了。交给河田禅宗長亲的越中奉行一职、因其逝世自动失效,河田家应尽速留下铁炮及铁炮足轻、撤离越中,回到本领古志城。
      这是要从我们手中没收越中一国吗?面对这样勃然大怒的名左卫门,樋口与六一面辩解、说是没收也未免太难听了些,那本就是暂时交给身为越中奉行的禅宗大人管理的东西;一面向名左卫门透露,包括之前名左卫门等人知行的裁定,这种种决定都是直江及山崎对景胜施加了极大压力才得以通过的产物。
      朝夕侍奉在景胜大人侧近的在下亲眼得见主公被这两位蒙蔽、其旨意被忤逆,直江大人和山崎大人、其独断专行忤逆不忠之举,就算称之为逆臣、叛君之臣亦不为过!樋口与六愤愤地说道、置于膝头的双拳握得紧紧,在下甚至得到消息,他们已对主公断念、暗中与织田相通,却囿于其功劳及势力、主公现时无法将其处刑…。
      ——在下已暗得主公内意、可把直江大人和山崎大人暗中处决,但此事不宜周知,而在现在一片人心惶惶的春日山、在下又找不到适宜此任、剑术高超又可信赖之将。于是在下就想到、借越中驰名、高义薄云曾被谦信公所嘉奖的名左卫门大人的力量一用、届时不但毛利大人之前所立之功的恩赏可以下达,名左卫门大人与力的河田家也可免于被逐出越中削减知行——

      草履下传来玉砂利的摩擦之声,名左卫门的回忆被打断、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大广间的家臣登城门之前。午后的秋阳虽然明亮和煦、周边丛林中喜阴的寒蝉却唽唽鸣叫得嘈杂,名左卫门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安静包裹着大广间。
      登上屋敷的台阶后,登坂广重从门廊现身,对名左卫门施了一礼。名左卫门还以一礼,跟着他径直穿过控间、没有照例取下太刀。名左卫门悬着的心稍稍定了下来,看来樋口与六所言不虚,他应该是用主公之意为此做了安排。这样的话,自己便也只有舍身效忠一途。

      “议事最中打扰、实在无颜之甚——”
      槿之间门前、身为同朋头的登坂广重报告道。
      “无妨。”纸门后传来山崎秀仙的声音。
      “毛利名左卫门秀广大人参见。”
      “让他在邻室等着。”这次是直江信纲低沉泛冷的嗓音。
      山崎较小的声音传来,“直江殿不觉得此事正好应该质询一下毛利殿吗、我知道您处事谨慎,但这……”
      名左卫门觉得自己无须再听,一把拉开纸门。登坂也没有阻拦,静静地退到一边。

      “无礼之徒!”直江斥道。
      “毛利殿,这样再怎么说也太”
      山崎秀仙的话卡在了一半,他用手撑着地慌忙想要站起身。单边膝盖还没离地,只听得絹裂般的刀声,白光一闪,山崎颈部的断面喷出一层夹杂着血雾的瀑布来。
      护手与刀鞘碰撞出咚的一声。山崎的头颅带着见之可怖的惊恐表情滚落到地上。依旧握着刀柄随时准备着使出下一个居合斩的名左卫门转身面对坐席距自己稍远一点的直江信纲。却见直江信纲从他那件略显宽大和厚重的胴服下手品般抽出了一把中太刀,拔刀出鞘。

      原来如此,此人大概对今日的议事一开始就存有疑念、也对嚣张跋扈的自己会被暗杀有所预料,所以暗中做了准备吧。
      虽然是意料之外的事态,但名左卫门并未惊慌。平日不怎么曾见直江信纲披露刀法,而自己的剑法就算是在越后诸将中也是十里挑一。另外中太刀的长度介于太刀与打刀之间,一般用作礼仪佩刀。名左卫门实在不觉得直江能以此御己。

      既然如此,务必速战速决,以防此人逃跑或者弄出过大响动。名左卫门紧握刀柄,向直江跑去。直江只是静立于原地,刀也只是垂在身侧。似乎已经半放弃了抵抗的意图。
      将至其前,名左卫门计算好双方刀刃长度以迅雷之势拔刀斩向直江上盘,本是预料中刹那夺命的一击,却只听“叮”的一声,刀被停留在了空中,同时前腿传来一阵剧痛,名左卫门想向后跳开,却发现腿脚已不听使唤,还没反应过来的须臾之间、腹部又受到重重一踹,名左卫门发出被踩瘪的青蛙一般的惨叫,被摔到地上翻滚了数圈。
      怪不得、方才直江信纲拔刀的时候,并未丢掉剑鞘——
      在名左卫门拔刀劈砍向直江信纲的时候,直江信纲迅速一手以剑鞘挡住了名左卫门的剑锋,另一只手,则稍抬起剑尖就劈向了名左卫门的小腿。和在战场上的情况不同,没有臑当保护的小腿十分脆弱、如果不是因为双方武器长度之差,直江信纲的中太刀只有剑尖砍过了名左卫门迈在前方的左腿的一部的话,名左卫门现在可能已经失去了双腿。
      虽然现在只是受伤,但也一定无法在这场战斗中活动自如了。倒在地上的名左卫门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直江信纲的剑尖已伸在了自己头上。

      “毛利殿,”直江的声音沉着,却带着某种森冷,“此举想必不是毛利大人一个人的主意。”
      名左卫门咬紧了牙关。如果要说出与自己同一阵线的樋口与六的名字的话,不如让直江信纲在这里一刀将自己斩却。
      更何况——那个名字的背后的人物,众所周知、是景胜。
      直江见他不答、把刀尖偏开了一点,稍稍缓和了语气,“毛利殿,我不知道您是否有所误解。您会敢于如此举动,大概是为了主家河田?既然如此、那您也许是搞错了报仇的”
      直江的话语骤灭。

      名左卫门抬起眼来,看见他正转动眼球用余光试图探看他自己的背后。而在他的斜后方,不知何时入室的樋口与六,正手握一把长太刀,冰冷的刀口抵在直江的后颈。

      两人一前一后端立不动。
      “…果然如此,今天就是你写信到清源寺问来的吉日?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本来还想着你究竟是有怎样重大的要件、既不能询问林泉寺和云洞庵,又不寄去高野山。”
      “清融阿侄,也就是令子息将被送到高野山。”樋口与六开口,答非所问,却漾出一脸纯稚温和的微笑,一如平日他面对这位表姐夫之时摆出的温煦颜面,“至于御夫人…不、是阿船姐,主公会让在下替您照顾的。”
      直江端然的脸上溢出一丝含着嘲讽的苦笑“由君上的宠童之出来照顾我的後家,这笑话真是绝妙。”
      樋口的脸色乍变,颦紧眉头,“没想到信纲大人竟是对主公如此不敬之徒,”
      握剑的双手稍一加力,手起刀落,肉断骨碎之声与湍流之声,血花飞溅。
      “在下便也不必听取和转述您的遗言了。”殷红点厾了青年通透如雪的面庞。一振剑,挥却刃上的鲜血。

      “樋口殿、不胜感谢。”毛利名左卫门秀广勉强用手中的太刀支起身子,站了起来,“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我至今已经被樋口殿救了两次。这次本有报恩之意,结果到头来……”
      名左卫门的话音停住了,他看着面前樋口与六的动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对方正握剑面对着自己,摆开了格斗的架势。
      “名左卫门大人,若您到彼岸还有知,就请在泉下诅咒您命中注定的不幸吧。”
      “…命中注定的不幸?樋口殿!你难道…”
      “名左卫门大人确实为高义之侍、在下也深感敬服、但却是您的出身和立场不好啊…。”
      “樋…这小奴、你算计我!!樋口与六!!!”
      名左卫门想要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口,不便的腿脚却被地上信纲的头颅绊到、狠狠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拿刀支撑稳住身体。竭力嘶声叫骂后的嗓子干疼,被推落绝望之中的名左卫门觉得自己肺里几乎要渗出血来。
      “作为给您冥土之旅的土特产,就让在下告诉您一件好事吧。阻止名左卫门大人的恩赏下发、将河田家逐出越中、那都是在下的主意。”
      “这么说来五十路和新发田等人的恩赏也是你提议扣除的吗?小奴、你究竟想在这上杉家中干什么!!越后被你搞得将心离散四处分裂了你就满意了吗?!莫、莫非、你才是那个内通织田之人……”
      “名左卫门大人、其他詈骂都随您心意,这种玩笑,我樋口兼続可忍不了。越后自谦信公时期起就叛乱续出、而景胜大人初登位,自然暂时无谦信公在世时的威望,现在越后又无余力对他们严加监视和管束。比起放任他们今后自占山头,不如现在就忍受一些阵痛、捶笞膑脚,对挟功震主、有所反叛者斩草除根。而其中、就包括您的河田家啊,只要名左卫门大人您一除、河田家如折一柱……”
      “混蛋、你不如放我那天在木舟城被织田军砍死、还死的壮烈痛快…!”
      “那怎么能行,”樋口与六的唇边浮现着春岚般清爽的微笑,“直江信纲大人因为不赞成现在的恩赏分配案,在对主公存有异心之将中其实颇有威望、并且他过去还曾与谋反人上杉景虎私交甚密;而山崎秀仙大人则仗恃自己的资历、对景胜大人的决策指手画脚。这两人又占据高位、不能不除,却极不好除。让他们被‘暴徒’所杀、‘暴徒’又为另外的在场者所除,这种安排最为合适。而这个‘暴徒’,则必须是个有怨愤又有能力除掉他们之人——名左卫门大人,此役可是非您莫属。精心准备了这么一台一举而三害俱除的好狂言让您来演,在下怎么能放任让您在这之前就死在战场上呢?”
      “然后就像刚才你在直江大人死前说的那样、你就可以娶直江大人的未亡人、继承直江家、正式进入春日山权力中枢了是吗…?!!畜牲!!你把谦信公留下的义心义志当成了什么!!谦信公留下的义之国、会毁在你的妄为里……!!”
      “如果不能保护好我主的话,义什么的不过是漂亮的绊脚石罢了!”樋口笑出声来“在下要让越后的实权收束到景胜大人手中,如有可能、我还要他成为天下人!为此成为修罗也罢、鬼畜也罢、就算堕入畜牲道在下也在所不惜!说起来他们把景虎和景胜大人比做花朵与磐石,还真是有眼无珠。景胜大人是云汉含星光辉洞彻的美玉、是在下的美玉,应当坐镇神殿光耀洪流。而那神殿,今后就由在下亲手修葺筑捺……”
      “…景胜大人对你这混蛋的蝇营狗苟到底知道多少”
      “您说呢,但只要是我决定做的,即使不称我主之意、他也一定会原谅。”
      “你这家伙!已经疯了吗?!”
      “这种事情、就请名左卫门大人到黄泉之下再去好好确认吧!!”
      樋口与六举高亮晃晃的太刀、提高声线的同时纵身跃起。名左卫门也迅速提起白刃迎战、横刀向对方劈去。

      名左卫门的刀刃以毫厘之差略过了樋口与六的肩膀、只削下一片布料、几缕血丝。
      樋口与六的长太刀则自名左卫门的左肩斜劈而下,一路砍断了肩胛骨和锁骨,几根肋骨也断在胸腔之内,捣毁了整个右肺、贯穿横隔膜砍至腹部。名左卫门依然怒目圆睁,鲜血如间歇泉般自断口喷涌而出。这种伤势当然是会即死,但他凭百战锤炼的意志力,试图在这生命最後数秒摘取胜利。
      浸透鲜血的嘴唇扭曲出笑容,已经无法发声的喉咙通过翕开的嘴唇爆发出无声的咆哮:
      「、…不义、天诛!」
      刀口转向、名左卫门以普通绝无可能的角度、向上挥劈。
      对于刚刚浸淫在胜利之中毫无防备的樋口与六,这倾注了死之意志的一击、定能将他拦腰砍断。

      高速移动的剑刃突然剧烈抖动起来,迅速地倾颓了去势。名左卫门身体前倾喷出一口鲜血,眼睛瞪如铜铃。
      在他面前,樋口与六搅动着劈入名左卫门胸腔的太刀,捣烂了内脏。
      受到呕血的冲击,名左卫门的手指一颤、再无力握住刀柄 。太刀从指间掉下、发出哐的一声,横落在青畳闪出一道银光。名左卫门没有了刀的手臂,依然遵照惯性,向左挥行,无力地打过樋口与六的袖尾,落到了身前。

      樋口与六转身抽刀。随着如朱华般四溅的鲜血转落在地上的,现在仅仅只是一具死尸了。

      与六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物。方才毛利秀广吐出的那一口血正好喷在胸前、估计连肌襦袢都被浸透了。另外脸颊、肩膀、衣袖和衣襟上也都溅满了回血。要是毛利秀广按计划顺利除掉直江信纲就不会发生这许多麻烦事,只需喊人来说是毛利大人乱心对直江大人和山崎大人动手、让毛利秀广被乱刀砍死就好,根本不必自己亲自出马。而现在,如果自己走出槿之间、万一遇到不该碰见的人,被看见满身是血,就再难以撇清今后自己上位和现在这件事的因果关系。
      让等在门外的登坂广重叫岩井信能来罢。自己和信能的身丈相近,互换衣物也不会太过违和。接着让他领了这个“除掉乱心的逆贼毛利秀广”之功即可。
      至于自己,则要在喊来人之前走出大广间。正好今天还要走去山道更上方位于实城入口的小广间、也就是景胜大人的屋敷一趟呢。这样想着,与六又忍不住漾出了满面微笑,得快些把手里这把竹俣兼光还给景胜大人才行。这把刀的切感确实如传言所说、非比寻常。虽然这次下手得有些太狠,劈断了那么些骨头、有机会的话,刀刃还得拿去金匠那里研磨一下。

      秋日昏沉的斜阳铺洒在春日山山顶的城池,暮六时最中正为逢魔之刻。一位长身的年轻武者自大广间的登城门孤身走出,沿山道石阶继续向上行进。一阵仿佛自地底拂来的山风自他背中裹挟他周身而啸过、卷起周边山林树梢上落叶成片,纷繁如同吹雪。树上寒蝉原本凄切得声嘶力竭、在这风中却也无法发声了 。等到风止树静,山林依旧阒寂了许久,才又有几声怯生生的单薄蝉鸣再度响起。

      再过不久、越后就将入冬。

      -----------------------------------------------------------
      后记

      文中的阴谋论大体都来自于自己写的考据,已放至本文的第二章《考据》章节供大家参考。
      除此之外,
      1、『伊佐早文書』载天正9年8月12日胜赖之将跡部勝資、長坂光堅对调停景胜和重家一事对山崎秀仙做出了返答
      2、毛利秀广的父亲是北条重房
      3、木舟城因谦信的越中侵攻而为人所知,而在谦信死后,黑川家背叛上杉家与织田家相通。天正9年上杉方的吉江宗信攻下木舟城,根据『吉江文書』、『歷代古案』的记载,11月30日景胜承认了吉江的越中所领。
      4、景胜公喜欢小动物,兼续则喜欢带小动物给他这个情节脱胎于『上杉年譜』元和2年11月的一条记述。
      5、“御实城大人命将不久矣”是『名将言行録』的记载。
      6、景胜公爱好男色的传闻源自『奥羽永慶軍記』。
      7、竹俣兼光在被送去保养时被替换偷走的事件非常有名,所以我想顺便利用一下。
      8、关于惨剧的调察,根据『上杉家将士列傳』,都是兼续主管
      9、『春日山百韻』是新潟县志里记载的景胜在春日山开催的连歌会抄本的名字。

      P.S:
      写作时用曲
      第一章:彩雲 feat.吉田兄弟
      第二章:法界唯心 feat.杵家七三社中
      第三章:百花缭乱 DAISHI DANCE REMIX

      P.S?P.S:关于人物设定
      三郎景虎的人设完全就是出于我的贵公子爱好而捏造的。虽然文中只写了面对信纲时的他所以展现的似乎是一个不读空气的轻飘飘的人物形象,但实际上这只景虎是个相当圆滑的苦劳人,只在心上人信纲面前不读空气穷追不舍。面对超出想象的越后人时会展现出吐槽役的一面,只不过都是陪笑着吐槽。
      关于这篇里直江船的设定,请见以她为主角的番外『松の世を花ともうつせ宿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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